天若有情天亦老

个人日记

    大妈去世那天,是史上最寒冷的一天。
    一早,从遥远北方刮来的寒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呼啸着滚动着冲过空旷的田野,冲过结着厚厚冰凌的蓟运河,冲过土黄色的河堤。褪尽枝叶的树木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拼命地挣扎呐喊。冬日里没有任何色彩的小村庄的上空,漫天飞舞着黄色的尘土和青灰色的细沙碎石。气温骤降十几度,人们都躲在屋里,不愿出门。就在这时我们收到了大妈去世的信息。
    那一年是一九八四年,大妈享年59岁。
    大爹与我公公是堂兄弟,乃一爷之孙。我婆婆的婆婆是大妈的四婶婆。想当年她们还是新媳妇的时候,曾经一起站过门板。就是每天吃完晚饭收拾利落之后,儿媳妇要站在婆婆的睡房门内侧,伺候婆婆抽旱烟,喝水,拿递东西什么的,直到婆婆开口说;不早了,回去睡觉吧。儿媳妇才能回到自己的房间。大爹从小丧母,是在四叔房里长大。大妈虽没有自己的婆婆,对四婶婆就似婆婆一样伺候,站门板是必须的。直到解放了,政府号召妇女们走出家门,学文化,学新事物,这站门板的苦差才结束。
    大妈的葬礼上,最不可以缺席的一个重要角色却缺席了,那就是大妈的大儿子。因为他正在一百多里地以外的清河监狱服刑。
    大妈一生共养育了四个儿女。大儿子云大哥、女儿翠大姐、二儿子二蛋子、老儿子三子。
    当年,大妈家日子过得还算宽裕,大爹勤劳能干,大妈节俭持家。云大哥初中毕业正赶上文革开始,学校停课,也就回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云大哥有文化,又稳重文静,被村里人器重,一年以后当上了小队会计。
    六九年,村里来了一批天津知青,男男女女十几个人。其中有一女知青,也就刚满17岁。生的细白俊秀,性格开朗活泼,能歌善舞,村里人就给起外号‘小白鸽’。
    白鸽小小年纪,由大城市来到这偏远贫穷落后的小村庄。干的是她从没见过的苦活累活,吃的是同学们好歹鼓捣的半生不熟的红高粱米饭和咸菜。想家,想亲人,那眼泪流的呀,那叫一个梨花带雨,珍珠断了线。谁见了能不心疼?
    心痛白鸽的人很多,其中也有云大哥。
    云大哥终于博得了白鸽的芳心。更有慈爱的大妈,三天两头让云大哥把白鸽领到家里,做些可口的饭菜,让劳累饥渴的白鸽倍感家的温暖和爱的甘甜。一来二去,秋去春来,白鸽就成为了我们的大嫂子。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白鸽大嫂子也已经成为了两个活波可爱的孩子的母亲。有知青选调的政策,她早已到公社供销社上班,成为一名售货员。她和孩子们也转成了城镇非农业户口。生活似乎在按部就班地向着幸福美满前进。
    可是,生活的道路,永远不会一马平川,风光无限。在某个特定时期特定地点,人们往往会遇到不可预知的分岔路口,左拐,也许是鲜花铺地,实则暗藏危崖荆棘。右拐,也许是乱石泥泞,实则是柳暗花明。云大哥在分岔路口就错走到危崖荆棘的一方。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云大哥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先是输光了家里微薄的积蓄,又四处借债。大妈和白鸽大嫂子苦苦相劝也听不进去,最后发展到利用职务之便,贪污挪用生产队公款达一万多元。那时我们普通的一般人每月工资也就几十元呀,一万多元实在不是小数。结果,云大哥为此付出的代价是获刑六年,就连大妈去世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大妈的二儿子二蛋子,聪明健壮。那健壮是健美型的。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型均恰到好处。举手投足透着灵敏轻捷。19岁那年,空军某部队在全县招收一名飞行员。在一层层的体检、面试、审查、筛选中,二蛋子一路过关斩将,直杀得对手纷纷败下,最后只剩一名对手,两人二取一。
    二蛋子败了,二取一取上的不是他,而是那人。二蛋子没能经受住这次打击,他不知人生路漫漫,怎么可能没有风风雨雨,沟沟坎坎,怎么可能一路鲜花和掌声呢!他患上精神分裂症,疯了。
    初时,疯的并不厉害,只是由原来不爱说话的人,变成了爱说话。说的话颠三倒四,没有逻辑,没有目的,行为举止有些怪异。随着病魔不断侵延,性情愈加狂躁,开初在家里打人骂人,后来就跑到外面疯狂。一次,跑到大队部,把大队的窗玻璃,桌子,扩大器,暖壶,茶杯全部砸坏。幸亏没伤到人。
    二蛋子的病是季节性的。每到农忙,他跟着父亲春种秋收,浇水施肥,除草打药,什么活都干,反而平安无事。到了冬季和初春农闲之时,忙活了一年的人们闲下来了。年轻人相亲的,定亲的,结婚办喜事的,来来往往,喜庆热闹。这时,二蛋子也开始犯病。因为他也年少青春,渴望恋爱结婚。可是他有这个病,哪个姑娘愿意跟他呢?哪个父母愿意将自己的女儿许给他呢?越是恋爱不成,二蛋子的病越犯的严重,病越犯得严重越没人敢许婚。
    那年春节,我来到婆婆家过年。二蛋子偷偷对我婆婆说;“来了这么多花媳妇呀...。”“大婶子,将来我也要找大嫂子那样的城里媳妇.....”
    二蛋子是在他清醒的时候自杀的。他觉得生活压抑无比,前途一片黑暗。哥哥被关在监狱,姐姐已出嫁,自己又得了这丢人的病。同龄人大都已成双成对,唯独他形单影只。最亲的母亲又撒手人寰。他总在反复的叨念;活着真没意思...。他穿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新衣服,新鞋。洗了脸,理了发。然后喝下一瓶农药,躺在自家院里的水缸旁,永远的睡去。那是一九八五年,那年他28岁。

    大妈去世那年,老儿子三子21岁。21岁的三子长得瘦瘦高高的。三子不爱上学,爱劳动。因经常跟着父亲和二哥下地干活,三子晒得黑黑的。
    二蛋子去世以后,三子也感到在这个家里很压抑,想出去闯闯。于是他来到县城打工。
    三子干活实在,肯卖力气,人也实诚。受到周围人的喜欢。两年后,经老姑牵线保媒,与县城近边大陈庄的一位姑娘处对象,并发展到谈婚论嫁。
    结婚以后,三子媳妇在大陈庄申请了一块地基,三子在这块地基上盖了三间房,大爹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来到大陈庄与三子小两口一起生活。
    也是在那一年,白鸽大嫂子也调入县城上班,还分了小偏单楼房,一双儿女也转到县城的学校上学。
    
    一九八九年,云大哥刑满出狱。村里的老家已经人去屋空。他在长满青草的母亲和二弟的坟前大哭一场,然后来到县城与大嫂子团聚。
    云大哥除了当了多年的会计,别无特长,身体也不是很强壮,出狱后谋生的事摆在眼前,颇费周折。会计是不能再干了,因为但凡财务人员犯过贪污挪用之类的经济方面的错误,是不会有人再用他的了。大哥只好从最基层做起,当过小工,卖过冰棍,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
    转年春天,在农林局下属良种场当场长的老叔找到云大哥。良种场的副业之一,养鸡场办的正红火,存栏有几万只鸡,云大哥在那里可以有用武之地。
    老叔给云大哥定了严格的纪律,吃住在场子里,每到星期六下午可以回家探亲,星期日下午必须回来。平时也不许随便离场。老叔让大哥好好学习养鸡知识,养鸡场的各个环节,大哥要精心照应,不许出错,没事的时候还要帮助工人干活。其实老叔的良苦用心是为了永远切断大哥与社会上那些赌友的联系。
    那些年良种场的效益好,到了年底,工资和丰厚的奖金交到了白鸽大嫂子的手中。大嫂子的脸上露出了花儿一样的笑容。
    那几年,大哥家先是女儿出嫁,后又娶进了心仪的儿媳妇。还买了一套小房子。一家人春风满面,笑声不断。生活似乎又在向着幸福美满前进。
    可是,人生的分岔路口又出现了。
    事情的变故是在老叔离开良种场以后。
    老叔工作业绩优秀,还当上了天津市劳模。接着被提拔到局里当了副局长。良种场换了场长。
    虽然新场长也是场里的老熟人,多年的好交情。但必定是外人,对大哥不好管的太严。再说,大哥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应该可以对自己负责,怎能让别人象管小孩子那样管呢。
    松了紧箍咒的大哥,慢慢对自己放松了下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哥与赌友们又接上了联系。开始时是星期礼拜赌,背着人赌。后来发展到天天夜里出去赌,再后来上着班偷偷出去赌,赢少输多。工作不再精心,鸡们抛在脑后,直至辞了工作,专门赌博。
    大爹为他老泪纵横,大嫂子与他哭、闹,打架,三子攥起拳头要去揍他。
    万般无奈的白鸽大嫂子对大哥下了最后通牒;你若要家,回来好好过日子。你若要赌,离婚!
    大哥也干脆;离婚!
    大哥低估了女人们被逼到绝处,面临大风大浪、大灾大难,背水一战的果断与勇气。
    这一段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一路走来三十年的婚姻,就此解散。
    离婚后,先前分的那套小偏单楼房归儿子儿媳孙女居住,他们后买的小房子归大嫂子居住。大哥长期在外赌博,偶尔在儿子家居住。
    离婚一年以后,再见到云大哥好悬认不出来了,他头发几乎全白,顶着一脑袋芦花。脸上皱皱巴巴,就连身高也萎缩了。不久他被医院查出患上尿毒症。此时他已丢了工作,没有医疗保险,又没有积蓄。他做不起昂贵的透析和换肾治疗。只是吃点药顶顶。自己又不好好将养,儿女和三弟给凑点钱买药,一扭脸就扔进赌博的深坑。再没钱了,又四处借钱,亲戚朋友几乎全借遍,就连三子的丈母娘那里也借到了,借来的钱还是扔进赌博深坑!
    他的病情发展很快,只一年多的功夫,就到了晚期,水米难进,卧床不起。
    那天,云大哥自觉得终点已到,生命将离他而去。他让儿子去给白鸽大嫂送个信,他想见她最后一面。
    儿子走后,大哥迷迷糊糊似睡似醒,忽见白鸽大嫂开门进来,坐在他的床边。
    “哥,你怎么了?”
    他急忙伸手抓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那么纤细、柔软。再看她的脸还是象年轻时那样清纯美丽。
    “对不起白鸽。”
    “你怎么对不起我了?”
    “白鸽,我今天,一定要对你说出许久以来压在我心底的心里话。当初,你是城里来的姑娘,青春貌美。你没有嫌弃我这农村人,毅然嫁给我。可是我那时年轻脾气不好,不懂得疼你爱你,常常让你伤心难过,一辈子也没让你过上几天好日子。我蹲监狱六年,你还是没有嫌弃我,你独自抚养一双儿女,照顾病婆婆。婆婆去世,你又代我尽孝,送走了她老人家。二弟的后事,全仗着你操持。三弟结婚,你跑前跑后,一手操办。我蹲监狱,让你在人前抬不起头,让一双儿女在学校受欺负,幸亏大叔帮忙把你调到县城,....”
    “哥,不要说了!”
    “我的命已在分分秒秒,让我最后真心的,真心的说一句对不起,对不...,我后悔...”
    白鸽此时早已泪流满面。
    “哥,原本以为会与你相濡以沫,白头到老。谁知你走火入魔,不听人劝,自投火坑,断送了咱们的美好生活!...你不要怪我心狠,你听着,就是你死了,我也不会原谅你!”
    白鸽一甩手走了。
    云大哥也醒了,自知是迷离之中的一个梦,他现在气若游丝,已经没有力气抓住任何人的手,也没有气力一次说那么多的话了。怎么会有刚才的一幕呢。他知道这个梦预示白鸽不肯原谅他,他永远没有机会当面对白鸽说出那句‘对不起’了,他的眼角流出两行清泪。
    儿子回来了,告诉他,妈妈不来。
    也就在那一天,云大哥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终年57岁。

    如今三子已经当上了姥爷。
    当年三子娶了大陈庄的媳妇,在大陈庄安下家。三子勤劳能干,三子媳妇更勤劳能干。只几年的功夫,小两口就又盖起了一所宽敞漂亮的大房子。
    三子媳妇对大爹太好,无论是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样样想的周到。那感情就像亲生父女。大爹原本也是勤劳厚道人,在家帮三子他们看看家,收拾收拾院落,照应一下孙女孙子。孙子五、六岁以后就跟着爷爷一屋里睡觉,哄爷爷开心,免得爷爷想起生离死别的人伤心落寞。翠大姐也时常来看望她的老爹。人们都说,大爹晚年在三儿子家享福了。
    二零一一年,大爹以87岁的高龄辞世。
    转过年,三子的儿子考上大学,三子媳妇曾眼含着泪对我们说;爷爷要是多活一年,看到孙子考上大学该多高兴呀。
    

 
                  
 
    
    




文章评论

陌蘭

好无奈的人生,还以为这样的故事只会在电视剧中发生。大姐叙事手法如此细腻,真是佩服啊!

文邃

人生有太多的路可走,可有一条路不可走,走了邪路就难回头了。

红尘如梦

能把大妈一家的酸甜苦辣用这么简短的文字,但却不失全面的呈现在读者面前,不得不为姐姐文笔折服,本文一气呵成,命运的链条拴着大妈一家,姐姐好文采[em]e179[/em][em]e179[/em][em]e179[/em]

红尘如梦

大妈的长子赌博成性,到死才醒悟,可是晚了,我们活着的人能否吸取教训,戒毒戒赌,好好珍惜亲人,珍惜自己,珍爱生命,以此为戒,警钟长鸣。很有现实意义的一篇文章。我的老公爹就是这样的一个赌徒,全家深受其害,那几年我在婆家经常有人上门讨债,父欠子还,天经地义,现在想想真的好无奈

红尘如梦

大妈的二儿子,太可惜了,太要强的人,太要面子的人,最终是要累垮自己的,经不起失败,迈不过心坎,毁了自己年轻生命,让人痛心疾首

红尘如梦

让大妈九泉之下能合眼的就是小儿子,勤劳致富,真实本分的生活,让他的老父亲老有所依,值得欣慰,没有辜负大妈给他的这身皮囊

红尘如梦

姐姐的文章深刻,读后受益不浅,好文章来源于真实的生活,很喜欢这样朴实无华,却回味无穷的文字,问好姐姐,周末愉快[em]e163[/em][em]e163[/em][em]e163[/em][em]e178[/em][em]e178[/em]

竹韵

漫漫人生路,坎坷曲折行。这就是生活,有辛酸泪,有幸福花。但愿人生多快乐!

竹韵

生说的路有千万条,选对了路,便一路顺风,畅通无阻,选错了路,一步走错,便举步维艰,寸步难行。文中的大哥,便是背离了正确的方向,走向了一条难归的路!

无名草

姐姐的文笔真好,像啦家常一样就把大妈一家酸甜苦辣的生活展现在我们眼前。细腻、朴实,小草很喜欢看这种真实的文章。问候姐姐,顺祝夏安![em]e163[/em] [em]e163[/em] [em]e183[/em]

BIDY

看日记我的心情好沉重!

BIDY

妹妹就是位女作家[em]e179[/em] ,把故事写的仿佛就发生我的眼前[em]e103[/e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