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乱碧一点红

安保也是一道风景线。到处都有110。进八廓街要安检。进布达拉宫广场要安检。进宗角禄康要安检。睡在我上铺的哥们跟我说：我靠！拉萨是除北京之外，全国第二个最安全的城市！我点点头，说：我顶！

商家磨刀霍霍。景点开始坑。纳木错的价钱从原来的180，涨到了300。据说还在涨。羊卓雍错，当地人开收门票40，还不许下到湖。巴松措，门票170，炒得正火。想逛布达拉宫，今天先排队拿号，明天再排队拿票，后天总算可以排队参观。赶时间，找黄牛吧。找旅行社吧。500一张。一个逛过布达拉宫的哥们跟我说：布达拉宫最不值钱的东西，是黄金。

我突然就没了兴趣。拉萨如此喧哗，让人沉默得有点傻。

让纳木错就此美丽地错过吧。让布达拉宫高举银白的灯盏吧。让雪落进巴松错吧。让阿里不诉离伤吧。我来到这里，突然只想看看这蓝天白云，在蓝天白云底下睡觉和发呆。

是的，这里的天空很蓝。真的很蓝。

白天我穿行在八廓街的大街小巷，在每一个街角处都习惯仰起头，看一抹深蓝，盛开一朵白云。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如同梦里一扇描蓝的窗。抬头看天空的人心里会有感动。夜晚也是幽幽的蓝。好像被人用一块蓝布蒙住了眼，看到了蓝鲸游过的海洋。

下午很多时间，我都躺在青旅的床上睡觉，睡着睡不着，都眯着眼。床位靠窗。抬头就能看到干净的天。醒来就能看到干净的云。经幡有风吹动。阳光有人伸手。相迎有笑容。

一同呼呼大睡的，还有五六个哥们。大家都躺在床上，齐心协力想把拉萨睡倒。邻床一位络腮汉子，坐在床头边啃肉夹馍边对我说：“无聊的话，你可以去逛逛寺庙。我家里有老人信这个，所以我把附近不收门票的寺庙都逛了一遍。挺有意思的。不同寺庙供奉着不同的神，看到喜欢的神就给个一毛两毛的香火钱，不给也行。有一家寺庙供奉的东西很奇特，居然是一个口袋，据说里面装的是人死后的一口气。挺神的。书店也值得一逛。有家天堂时光，你逛过没？”

我点点头。我在那翻看过明信片，消磨了一个午后。

“还有一些大宅子也可以逛逛。当年喇嘛撒腿的时候，带走了一些旧部。他们留下的大宅子就值得看看，有点像四大家族。不过很多都被改造成了政府机关，昨天我溜进了一个大宅子，结果被保安赶出来了。”络腮汉子侃侃而谈。

当天下午我就去了木如寺。它就在东措的对面，墙壁斑驳，门口悄然无声。进去后，沿着顺时针走，跟在一位藏族老奶奶背后，手翻动转经筒。心也跟着虔诚起来。

进到主殿，里面很小，供奉着几个佛像。我一个也不认识。几位颤颤巍巍的卓玛，往油灯里倒酥油。有用壶倒的，有用手抓的。我走过佛像，丢下几张毛票，很快就出来了。

我还是与佛无缘。不怎么喜欢逛寺庙。喜欢逛的，是大昭寺广场和布达拉宫。

大昭寺门票85，我没兴趣进去。我只在外面，跟着人群转寺。清晨去。中午去。黄昏去。夜晚也去。

清晨的大昭寺，没什么游人，只有虔诚的信徒，天空的霞光和睡醒的鸽子。当然，也有乞丐。我一毛一毛地给，然后是五毛五毛地给，最后是一块一块地给。转了一圈后，就坐在大昭寺门前的矮墙旁，看半地下室里层层叠叠燃起的小酥油灯。那些小灯一字排开，排成好几排，明明灭灭，影影绰绰，仿若精魂的呢喃。旁边是磕长头的人，不时发出唰唰唰的声响。我静静地坐着，看着天空的霞光越升越高。

中午的太阳很扎人。大昭寺依旧人潮汹涌。我边转寺边抬头看天空。然后看那几只流浪狗，躲在阴影处睡觉。有一只金毛，趴在地上目光黯然，无声无息。我蹲在它身旁，伸手摸摸它的毛发，一阵心疼。

黄昏时分，无比喧哗。我转了一圈后，就坐在不知谁家的门槛上，看着人群发呆。人群熙熙攘攘地走过。拄拐杖的，牵狗的，坐轮椅的，戴帽的，撑伞的，开着小三轮的，磕长头的，黑丝短裙的，藏式长裙的，一手摇转经筒一手捻动念珠的，一瘸一拐的，一步一挪的，嘴里念念有词的，颤颤巍巍，或急或徐，或缓或紧。没有白花花的长腿大波，也看不到花花绿绿的丝袜内衣。只有一片虔诚，在阳光下闪着光芒。

晚上十点半以后，大昭寺开始寂静。店铺陆续关门，游人如潮退去。我依旧坐在门前的矮墙旁，看风吹动树叶，看星子闪烁。谁的故事飘来了花香，像月光一样忧伤。我想起自己小说中的片段，想得直想落泪。

布达拉宫也是这般看，一天几次地看。只在外面看。通常在大昭寺发完呆，我就去转布达拉宫。

阳光下的布达拉宫，雄伟明亮，镶嵌在蓝天白云之间，一身白衣似雪，静静地屏息，凝固，遗世独立。

夜幕里的布达拉宫，是一幅点亮的画，悬挂在深蓝色的天际。呈台式的建筑一层层往上升，银白色的光也一层层往上升，最后凝聚成一座光的城堡。一座天光、雪光和心光交相辉映的城堡，照见内心无比光明。清风徐来，它就在夜色里轻轻荡漾。

我转到后面的宗角禄康，去看它的月升。月只圆了一半，布达拉宫也只看了一半，它们都融入无边无际的蓝色里，散发着温柔的白光，看得人眼里有婆娑。

我绕着布达拉宫，边走边看。看它的繁华，看它的清冷。人群也喧哗，也寂静。总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让你坐下来，摸它的轻盈，摸它的厚重。

我在拉萨，就这般游走在大昭寺和布达拉宫，从清晨到夜晚，从光明到静寂。穿过大街小巷，穿过人潮汹涌。不孤独也不落寞。

我原本想着在拉萨待上十天，每天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睡，无所事事地转。可是青旅太吵了，凌晨两三点爬起来一看，走廊里还坐了一排的人在玩手机。我想睡得安稳一些，就从东措搬到了暮野。在暮野睡了两天，发现也睡不踏实。因为物价太高了，睡觉都梦见钱包在减肥。穷游都快游成穷狗了。

我想了想，觉得睡觉的话，还是回西宁睡比较靠谱。毕竟那里吃好睡好，还不干燥。在拉萨，天天上火，要是流鼻血，那可不妙。想到这，一看太阳还没下班，就赶紧跳上了1路公交，准备去火车站把车票改签了。

晚上七点半杀到火车站。偌大的火车站广场空空荡荡，照例无人行走。我跨过栏杆想在里面没事走两步，刚一进去，就有武警走过来喊：“同志，走外面！”

我擦！什么情况？在火车站盖这么大的广场，不让走，难道是给人观光的？话到嘴边，想起“莫谈国事”四个字，只好灰溜溜地走到外面，迎着夕阳往售票厅走。

走到有武警把关的地方，左看右看好半天，没看到“入口”两字。便冲武警喊：“请问售票厅往哪走？”

“下班了！”

“我擦！什么？下班了？”

“是的，七点四十五下班，全国独此一家！”

我擦！这都行，真是亮瞎眼啊！火车站居然也打卡下班。真是长见识了。白跑了一趟，我擦！于是，一个沉默平凡的人，怀着一肚子的牢骚，在满天夕阳下，默然地走进了1路公交。

公交开过了柳梧大桥。落日照大桥。拉萨河的河水，像一股马不停蹄的忧伤，袭上了过客的我。我下车，走到河边驻足。山抹余晖，河漾微波，远处的大桥横亘在水面之上，将水天一色拦腰截得似断未断。相隔不过数百米，拉萨河却是这段丰盈，那段瘦削，裸露出沙汀，潺潺似溪流。四围静寂，只有黄昏的风吹过，吹落一地光影。

第二天一早又爬起来，跋山涉水杀到火车站，几经波折才把车票退了，又买了26日回西宁的票。晚上，收拾东西，然后跟深深她们吃饭道别。明天一觉醒来，我将无舍无恋地离开拉萨。

中午的太阳无比辉煌。火车载着我纷飞的思绪，缓慢离开。我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想着拉萨我就这么来了，然后就这么走了，无牵无挂，无喜无忧。曾经如此遥远的拉萨，我也见到了。若想见者，千山可跋，万水可涉。心生欢喜，容颜不老。

火车又一次路过色林错。风烟俱净，湖天共色。我望着一面静美的湖水，一时无言。很多东西，都在旅途中获得诠释。而我，走得越远越沉默。

对面一位新疆的哥们，初次看到色林错，忍不住惊呼，喃喃赞美。他在拉萨时，已看过纳木错，羊卓雍错和巴松措。我问他三大圣湖跟色林错比之，何如。

他说，纳木错看人；羊湖不让下水，只能远看；巴松措还好，有个小村子，挺好看的。感觉还是色林错好看。

我笑了。扭头继续看湖。看阳光下的湖水，酝酿着深深浅浅的蓝。看只有牦牛吃草，没有游人嚷嚷的湖。看心中所向往的湖。

归去的路，我一直在看云。这是我看过最干净最漂亮的云。一朵一朵的白云，仿佛被吸附在蓝色的天空，一动不动。火车驶过，蓬蓬白云纷至杳来，轻得像天鹅的羽毛。它们投下的影子，落在雪山上。雪山就变成了银灰色，活像冰淇淋。

火车翻越唐古拉山。我有些小激动。来时因是黑夜，窗外的世界我一无所知。如今我可以一点一点看着火车，气喘吁吁地爬上海拔五千米的高地。

窗外，风在走它的路，水在过它的桥。数峰无语立斜阳。高原深处，传来一颗石头的心声，说着一株草的心事。月亮从中午到夜晚，一直挂在天上。天黑了，不知谁把它点亮。青藏铁路与青藏公路若即若离，共饮一瓢夜凉。

我看着火车经过通天河，经过沱沱河，经过格尔木。夜晚还那么漫长。我知道，只需要再熬过一个艰难的夜晚，我就能看到西宁。而此刻，我想和你说说话。

我想和你说说话

在这午夜的静寂

任凭风吹着月的清冷

星子也黯淡

你和我遥遥说着话，眼里闪着光

一个话题结束了

一朵灯花也落了

我轻轻拨动着清灯

照见你容颜似水

在这如水的夜里，潺湲有声

我想和你说说话

说夜的静寂，说远方的昏黄

小小声说话，说到嘴角浮现的漩涡

都像是鱼儿吹起的微微笑

话那么多呀，一句一句落下来

像灯花簌簌落满夜的手心

你揉着眸子清炯炯

突然呀的一声说：不早啦，该睡啦

我笑着说好，然后闭了眼

听见夜的千万种声音

全都是你的呼吸，迢迢似水

流过我的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