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乱碧一点红

依旧是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依旧是硬座。依旧熬夜，匡坐至天亮。沿途净是山。火车哐哐跑过，连绵起伏的山便慢慢高起来了，大起来了。秃顶的山头也渐渐有了绿意。纵然如此，风景还是单调得乏味。及至天水到宝鸡的那段，才有了些看意。山色静入暮色，散落在山脚的一离离村庄，是炊烟，是灯火，是暖暖的向往。隧道纵贯大山。隧道口就像一个个打开的城门，迎接归来的或远去的灵魂。火车径直穿过隧道，犹如蛇入虎口。高架桥也一节一节笔直地向前延伸，仿佛踏出去的一步一步。

火车九点多驶入宝鸡。凌晨一点到达西安。黑夜中的城市，浑身闪烁着柔软的光芒，看不清表情。我饥渴，劳累，困顿，想象着一列灯火通明的火车，呼呼地闯进一座城市，然后丢下一些东西又装上一些东西迅速离开。在夜里投入一座城市，就像投入一个宽厚的怀抱。而离开一座城市，就像离开一个温热的唇。

归去的城市各有不同。我想起一些城市，一些朋友。

关磊兄心爱的城市，是武汉。那里有他的珞珈山，樱花和清狂。他流落北京，出走郑州，一心想回归武汉的时候，却要与一座装着爱情的名叫长沙的城市较量。我看到他眼里深深的疲倦，藏着马匹与长铗。

历经诸多变故的燕子几次跟我说：这辈子我有两个愿望，一个是去支教，一个是在大理开间茶馆。在西安，她给我听她最喜欢的歌，郝云的《去大理》。我很开心她心里能安放着一座城。只是不知道，数年之后的大理，是否还会是她向往的大理。

萌萌同学一心喜欢北京，可她人在上海。她跟我说，每次一提要到北京，她的磨叽妈就抹眼泪要死要活。她说：八狼哥，北京的天空好蓝哦。北京有彩虹咧。我想去北京。屏幕这头的我，难受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与CC初次相聚在武汉。她不无惆怅地说：以后我爸妈要是退休了，估计武汉我就很少再回来了。我沉默了。我知道以后的大部分日子，她都会待在天津。陪伴她慢慢长大的这座江城，不会陪她慢慢老去。

珊妹子给我讲起她的重庆。我问她：毕业后想去哪座城市？她说：重庆啊！大学在重庆读，毕业后肯定是留在重庆啦！她喜欢重庆的气候，饮食，还有数不清的眷恋。虽然她是安徽人。

……

我想起广州。我在广州待了十年了，依旧没能打心里眼喜欢上它。回南天潮得烦躁，夏天又太热太漫长。可我却不想离开了。虽然我已走过很多城市，那里四季分明，有我喜欢的雪花，灿烂的阳光和干净的云朵。可我却走不动了。也许是我还没找到喜欢的那座城市。也许是在不知不觉中，我已走过了能够因为喜欢一座城市便背起行囊、投入其中的年龄。宽慰自己所谓的舍得与放下，也只是因为已经没有了义无反顾的资本与勇气。人在年轻的时候，是一只鸟，年龄愈长，就愈像一棵树。离开无望，想要离开的愿望就慢慢成了一种念想，喜欢的城市也渐已黄昏。

抵达郑州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半。一下火车，就感受到了夜晚残存又正不断满血复活的热浪。我跳上一辆公交，一路顺畅到住处，然后躲在空调房里，捧着西瓜安分地待了两天。而后，在一个深夜再次离开，去往合肥。又是硬座，又一个难熬的夜晚。

合肥在漫天的阳光中出现在我眼前。数年前我曾路过此地，觉得挺破的。几年过去了，还是觉得破。虽然比起郑州，比起兰州，它已经够好的了。

住的青旅是万能青年旅舍。跟写下“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的万能青年旅馆一字之差。而青旅斑驳的墙壁上，也的确有人用圆珠笔留下了这句话，印证着这是一个文艺小清新的地方。随处可见花草掩映在门窗角落。装逼的话语在门上招摇。整座青旅就隐于一条叫中隐于市的小巷。周围都是慢摇吧。华灯亮起，一片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环境还不错，就是人情氛围挺差的。公共区没空调，大家都躲房间吹空调。房间里住的人，相互也懒得理会。一个老外躺床上，从早到晚端着水杯看《越狱》；两个出差的，电话不断；一个学生，不想回家跑来体验生活。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就爬起来到楼下玩狗。青旅养了只大金毛，很乖，经常有人推门进来看它。我摸它脖子，掀它嘴巴，把它爪子一只一只掰开，金毛还是闭着眼睛淡定地躺地上死活不动。我想拖它起来，我擦！沉甸甸的死活不起来。哎，狗犹如此，我何以堪！罢了罢了，我还是出门逛去吧。

合肥的热也不是吹的。刚到那天，黄色高温预警。走的那天，橙色高温预警。我在大太阳底下，跑到了天鹅湖的万达广场，逛了一圈，吃了很对口味的鸭德堡老鸭粉丝汤。之后，一个人跑到天鹅湖，沿着湖边转了一圈。湖水还是很清澈的，而且湖边还有沙滩，一大波男女老少穿着泳衣在那游得不亦乐乎。据说，安徽卫视《男生女生向前冲》正是在这湖里录制的。而安徽电视台新大楼，就与湖一路之隔。墙体贴满是小篆、大篆和铭文，文化味溢满了天鹅湖，遗憾的是那些字我一个也不懂。坐在湖边发了一阵呆，觉得没意思，就回去了。

在合肥又待了两天，然后坐火车到天柱山。天柱山位于安庆市潜山县，又名潜山、皖山、皖公山等。安徽的简称“皖”就由此而来。几年前，我在《电视诗歌散文》中看到了一篇《雄哉天柱》，印象深刻。不过稍显尴尬的是，安徽的三座名山黄山、九华山和天柱山，就属天柱山名气最小最不为别人所知，跟别人聊起都会被问：哪的？这点颇伤珊妹子的心。她老家好容易才出产一座名山，大家居然没听过。

珊妹子带着她的闺蜜冒着热浪在火车站等着接我。火车还晚点了。这让我深为感动。珊妹子的闺蜜也叫CC，取自“陈陈”，一个长得像初中生的大学生，一个忙着搓麻将和撸啊撸的女汉子。我们闲叙了一番，约好第二天一早去爬天柱山。恐高的珊妹子对我说：潜山这么小没啥好逛的，幸亏还有天柱山！我带你去爬天柱山。我听了这话，更为感动了。

爬天柱山真心不容易。先坐车到景点买票。珊妹子塞给我一张她表哥的身份证，让我冒充当地人。我拿着身份证看了半天，心里直嘀咕：我跟她表哥都帅成了两极分化了，冒充不了哇。想想还是冒充学生比较靠谱，就让她拿着她的学生证帮我买学生票。珊妹子一会买票回来了，一脸黑线。一问，我擦！原来是工作人员翻开她的学生证一看，潜山的！本地人不买30块的本地票，居然买75块的学生票，什么情况？二话不说撕了张本地票给她。好吧，这下我怎么着都得冒充本地人了。

查票的时候，工作人员拿着身份证看了我一眼：“你不是本地人！”

我不吭声，一吭声就露馅。珊妹子在旁赶紧说：“他刚从西藏回来！”

“那把身份证号码报一下！”

我擦！装不下去了。只好摸出我的学生证，好歹混了个半票进去了。

进去就是爬山。一级级的石阶在密林里蜿蜒。足足爬了三个小时，累得气喘吁吁，才只是爬到了天柱山的入口。尼玛的，难怪爬了半天，总觉得景色平平，原来是还没到。

如果单论爬山，天柱山绝对能让人爬得过瘾。整座山，就是一块大石头，四周分散着很多小石头。石头与石头之间，若即若离，似坠非坠。两石的狭窄处，被开辟成了又窄又陡的台阶，坡度大，只能容两人小心翼翼得侧身上下通过。很多地方还要在石头洞里面穿来穿去，不断地侧身，低头，半蹲，手脚并用。有些地方没有路，就活生生地在石头山上凿洞灌注水泥，凭空在山体上粘出一条栈道来。人走在上面，一边是冰冷的石头，一边是悬崖峭壁，风从半空吹过来，脚发软，手出汗，倘若一不小心掉下去，就只能青山埋骨魂归故乡了。可怜珊妹子陪着我，爬得香汗涔涔又冷汗潸潸，回去躺了两天都没缓过来，真是善哉善哉！

爬山是累人的。爬到山顶是怡人的。站在山顶俯瞰潜山，果然是翠峰如簇，群山清俊，怪石雄浑，夹道险峻。绵绵不尽的绿意，如长风一般浩浩汤汤吹远。看得人心旷神怡，心生万千空阔。无怪乎李白在《江上望皖公山》中写道：

奇峰出奇云，秀木含秀气。

清冥皖公山，巉绝称人意。

他只是在江上远眺，便能有此胸襟，写出如此气魄的句子，让人惊绝。相比李白，白居易的一句诗也刻在石头上：天柱一峰擎日月，洞门千仞锁云雷。字龙飞凤舞，我看了半天还是读错了两个字。我擦！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坐在陡峭的石阶上发呆，没有人声嘈杂，只有鸟语声声。眼里一片苍翠，耳边落山风吹过。感觉就这样坐着，可以坐上一整天，都不会厌烦。

可是只有一天时间，我不能发呆太久。天柱山很大，一天是没办法逛完的。而我，也只是匆匆看了半山，便已夕阳在山。挑了条远道下山，也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才下得山来。我腿脚酸软，珊妹子早已走不动了。上车离去的时候，我回头去看天柱山，只见群山苍茫，落日辉煌，不由想起李白的一句诗：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第二天一早，我便离开潜山，去往武汉。从潜山到武汉，汽车只需要四个小时。到了武汉，已是中午时分，整座城市早已热烘烘。我背着背包站在街头，心中百感交集。因了很多朋友的缘故，武汉早已成了我的一份念想与惆怅。

我住进了探路者青旅。环境很一般，但地理位置不错，既毗邻昙华林，又紧贴武昌火车站，便于我坐车回广州。傍晚时分，我跳上了过江的公交，到汉口去跟CC见面。我们吃过晚饭，叙了旧，便匆匆别离。明天一早，她北上我南下。她去她的天津，我回我的广州。我在公交上朝她大力挥手，在夜色笼罩中沉默。此去经年，唯愿青山绿水，你我无忧无愁。

第二天我五点半爬起来去赶火车。让人郁闷的是，火车晚点两个小时。回到广州的时候，变成了晚点三个小时。我从天亮坐到天黑，思绪一路纷飞，归去的路如此惆怅。

当我午夜站在灯火通明的火车站广场，看着熟悉而陌生的人群，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重复：广州，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