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悄悄落
个人日记
弈坤
孔子曰:三十而立。可我都过了三十,还不解而立之意。乡人们笑话我,戏之曰“大知识分子”。对此褒中寓贬之称号,我只能抱之苦涩的一笑。我喜欢读书,语拙而木纳,但我居然能在报纸上被印刷上了三、二篇豆腐块,于是人们又不能不在似是而非的庄重之表层略显其诚意。然而,因了环境的使然,使我仍然不能被人看重,因为我直到现在,尚没女人之故也。
我的没有女人,实在是我自作自受。我们兄弟多,大哥二哥相继结婚后,就临到了我。因我当时正在高中读书,而且成绩还差强人意。于是那跃跃欲试的摆脱贫穷闭塞的乡村之愿望,在早以被儿女的“孝敬”中已经麻木了的父母看来,实在是跳进了龙门。为此,一次次的机会让给了四弟、五弟、六弟,而我则因了自恃甚高或叫自命不凡,不愿打破那既成事实,所以就耽搁了下来。也许因了书的误导,我一向以为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在事实面前被撕的粉碎。正是因为这样,我不得不虑及自己的婚事了。因为兄弟们都各自为政,而我与父母、小妹相依为命,终于在四、五年里还清了“孝敬”的儿子们给父母馈赠的四、五万元欠账。由于从苦日子中伴随父母度日,使我有了勤俭的习惯。当然,就是在那最为穷困的日子里,我仍然不能丢掉书。这反而使我养成了爱书如命的癖好。为此对于人们的赌牌九、打麻将、抹纸牌,我则成了名符其实的黑门。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的列正。
具体的牵涉到我的终生大事,我就不能像平常一样无所谓了。我以为既然已是过了最佳的结婚年龄,更应该认真一点。特别是对于姑娘的体貌更为属意。我知道我长得很不够格,所谓的“二等残废”,在我名不虚传。我不仅矮而且黑,大约与《水浒转》中宋江的体貌差不多,除了精神的自视甚高,就是自命不凡的高人一等。我对郎才女貌的向往就像我要写大部头的小说一样并行不悖。为此,有好几门触手可得的亲事被我拒绝了。当然,也有我心甘情愿的但人家则不屑一顾。所以,直到现在还孤家寡人,不谷独鳏,也就不足为怪了。
往往的机会出人意料,当我在地方上选择不成的时候我把目光看准了外来女。我们这个地方许多的漂亮女子,娴淑而勤快,都是外来女。起初有好几个机会,但因为话不投机或貌不惊人而短了路。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的同族侄儿来了。他一进们就说:
“小爷,我敢说:这一位你一定满意。”
“怎见得?”
“就凭那长相。”
“长相能使一个人一见钟情吗?”
“不是我说,我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还未见过这么漂亮、这么有才气、这么令人一见倾心的女孩子呢?”
“你还挺会说话的呢?”
“不是我会说话,人家长得的确没法形容。就是西施再生,貂蝉出世,也不过如此而已。何况这是一位活龙活现的女孩子呢?”
“真像你说的这么漂亮,我一定要去看看了。”
“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如果这一位再不行,那么我敢说,你就不会能找到更漂亮、更有人情味的女孩子了。”
“我怕这是媒人的惯技,要是见了面,也许就不那么样了。”
“你看你——小爷,我还能和你骗骗得得吗?再说,我虽是晚辈,但我已是儿孙满堂,我要骗你干嘛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只好不说了。我知道我父亲一定看过了,不然,我这位侄儿也不会来叫我的。再说,像我这样的年龄,长得又不称人意,除了外地女孩子外,漂亮的女孩子是不会施情与我的。我抱着并不放在心上的劲头跟在这位已长我一倍年龄的侄儿去到他家看那位据说是西施再生,貂蝉重现的外地女孩儿。
我进了他家的门,许多的眼睛像是捕获猎物般向我射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不知所以地点点头,用眼睛寻视着陌生的人。两个年轻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人贩子。那种精明的捕人之笑脸,几乎让我打了个寒颤。四个陌生女人一字儿坐在当门,独有东头的那位像是哭过的样子,但那眼睛,就像老残描写白妞登场:“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其顾盼之态,就是传说中的古希腊美女海伦亦不过如此,再加那小巧的鼻子,光润清秀的容颜,虽是消瘦,但那精到外,仍然灿如烟霞,柔若新月。头发黝黑黝黑,光亮洁净,随着往后梳去,像是流动般。那并不刻意装扮的一举一动,一顾一盼,与那匀整的身段,调和成了不能再形容的美感。由于她的存在,使得那几位的容颜举止如此的粗漏笨拙,所谓的鹤立鸡群,凤在鸟巢是也。
据说人的眼睛在看到美人时其瞳孔要增加一倍,但是否能开启人的才智与语言,我是不知道的,但我那时,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儿时的绕舌忽然间重放光芒,一下子改变了人们的“小时爱说话,长大了就无话可说”的印象。也许是迷惑的本性在这一时刻忽然洞开,所以,就自然而然地绕舌了起来。
当我看清了人时,就问:“贵姓?”
“她叫王群。”坐在她右边的一个看上去很精明但比这女孩儿矮了许多,约摸三十五、六年纪的女人答道。从她那一举一动所显示出的干练机智的架式看来,一定是人贩子。
“哪里人?”
“四川。”又是那女人说。
“可以出去谈谈吗?”
王群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转眼去看身边的那个女人,没有吱声。乍看上去,显得十分羞怯,但仔细观瞧,她那成熟的机智中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愁畅与讥讽,只要细看她那微微动了下的白红分明的嘴角,就能感觉到。我站在她的对面一米见方的大桌边,雪亮的电灯光把她那点滴的细节都毫不隐藏地暴露了。
“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好了,为什么要出去呢?”那女人显出很知心的样子。
“我感觉还是出去说话比较方便比较自在也比较心安。”
“有什么话可以到屋里说。”我那侄儿说。
“因为我想考察一下我自己,是否像我自己想像的那样能够用我的才智抓住人心。再说,我也不会把她给拐跑了。”我忽然觉着了脸红。但我紧接着一咬牙,我知道我很笨拙,只能刻意的找理由,根本顾不了说话的对与不对,好与不好了。
“如果有必要,那你们就出去会儿。不过,不要呆的太久。”一直没有说话的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位拉着长腔,言外有音地说道。
“好!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由于喜出望外,我也就不管别人的阴腔怪调了。出了门我那侄儿还叮咛着不要走得太远。
“放心好了,不交人给你就交钱给你。”我调侃着说。
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当时我想:既然出来,就应该有话说。可我一时半刻则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哪里说起。因为我虽然活了三十来年,自从我懂得了男女之间应该有那么回事起,就没有和女孩子单独散过步,何况又在这样的一个初冬里。料峭的风像是有意刺激我,使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也许是心里紧张的缘故。小船儿似的上弦月在朵朵白云间行着,像是瞌睡人的眼,时儿睁时儿闭。空旷的野外,清凉的世界,青香拌着寒气在微微的北风中散溢着。一刹那间,我居然忘了自己的处境,以为又是我自己在散心,因为我是常常这样地在寂静的旷野下,独自徘徊漫步的。
“你怎么不说话呢?叫我出来就是为了散步吗?”像是贝多芬的月光曲,轻轻地柔柔地传进了我的耳膜。当时那种舒心自足,真不是语言所可以描出的。我站下屏住气,想仔细地听,除了村里的两声犬吠和鹅叫,就是死一样的寂静。
“当然不是。”过了好久,我才想到应该答话。
“为什么呢?”她站在我对面,月光正沐浴在她那清秀和谐润滑的脸上。虽然不能够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但那谐和的轮廓与轻盈的气息,使我魂动魄荡,几回回想伸手摸扶一下,但都被理智的羁绊控制了。我狠狠地咬紧牙关,并用力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掐了一下,才稳住了心神,然后问:
“你多大了?”
“你猜猜看。”静了会儿她说。
“叫我看,你不会低于二十七、八。”
“从哪里看出来的?”
“从你的神态举止,气质丰韵------”
“这些就能看出年龄?不可思议。”
“为什么?”
“因为别人说我看上去只不过二十一、二岁而已。”
“这是你的美貌遮盖了你的实际年龄。如果不仔细的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谁不会被你的美貌所欺骗呢?当然,也有的纯粹是投其所好,说白了就是哄你高兴。”
“你说的这些,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呢,不过,我实际年龄已经三十了。”
“这么说来,你应该是有家庭有丈夫有孩子的了。”
“当然。”
“那么,你为什么要出来呢?是放鹰吗?”
“不!我是被骗出来的。”
“骗出来的?!”
“当然。”
“能说说吗?”
我们在空旷的田野里站了片刻,就面对面地坐在已是干涸了的小沟埂上。沟埂上铺着层柔软的枯草,像是廉价的地毯。身后都是嫩绿的麦苗,充满了勃勃生机。月儿静静地悬挂在西天上,终于摆脱了云层的困扰。那无私的清光,像是一贴清凉镇魂剂,让人无处不熨帖,无处不舒服。她经过了好一会儿的思索,才说:
“好吧,我本来有一个很好的家庭,但被我自个弄糟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很讨厌我的公婆,而我的丈夫则十分孝顺。我们常常吵嘴,一吵嘴他就动手打人。他做什么都不让我知道,而且把家里的事情都撂给我。我常常去妈家,每去一趟回来他就找茬儿与我吵嘴。一气之下,我说我出去打工。他说:‘你出去就出去,我不稀罕’。本来我是指望他能留我一下,但他不给我退路 。没有办法,我就硬着头皮出来了。原打算去无锡的——我的一个表妹在一家仪表厂做工。可在半路上,与我一起来的那位亲戚,就是今晚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女人,劝我不要去做工,叫我和她一起到安徽,做个放鹰的。我没有同意。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两个年轻的男人。就这么我糊涂了起来,不明不白地被带到了这里。等我清醒过来已是身不由己,只好听凭他们摆布了。”
“你有什么打算吗?”
“什么打算?什么打算也没有,听天由命罢了。”
“甘心?”
“不甘心怎么着?告她吗?哪里有我说话的地方?”
“你准备在这里嫁人?”
“我不是说过了吗?听天由命。”
“不打算跑?”
“叫我怎么说呢?唉!”
“他们怎么说的你就怎么说好了。”
“唉,没有办法了。那么我就说吧。”
“说吧,我不会害你的。”我看她忧疑不定,就说。
“唉!那个女人,你知道的,就是我表妹的堂姐。她每年都要回家几趟。我们那里的人都说她在无锡打工,所以我才跟她来。她说:人活着不就是为钱为享受为见世面吗?何必那样没见识呢?她说她嫁了几次都安全地走了。叫我安心,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标新立异,不要自以为是。他说不论嫁到哪家,都要勤快,首先要博得男人的欢喜,再个要能忍气,要与家里所有的人维系好关系。时间长了,三月两月的就可以掏个空子一走了之。说好了的,在他们走时来看我,给我千把块钱,由我自个支配,就算是分给我的钱。”
“那么,你知道你值多少钱吗?”
“这个我没有问过。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他们看上了你对男人的吸引力,开大价钱,要一万多呢。就是会对付的,也得八九千。”
“这个她没有说过。她说她顶多二、三千块。”
“花钱买好货,赊本不担忧……”话说了出来才知道不该这么说,可她则点了下头,没吱声。过了会儿则问:
“你们这里的外地女孩多吗?”
“多。”
“她们不跑吗?”
“也有跑的。大多被困了年把,有了孩子,也就不跑了。”
“怎么困那么长的时间?”
“晚上睡觉门上锁,白天走动姑嫂赌;一朝分娩身自由,自家骨肉那忍丢?”我把这打油诗念了出来。
“那么不生育呢?”
“要么另换门庭,再受其忧;要么甘心待夫,心灰意枯,不然,一旦走不成,就会遭毒打。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一年夫妻自家人。除了丈夫叫走,否则,你往那里走?远亲近邻,三里五里,都是熟人。那有放人走的道理?”
“这么说,就走不了了。”
“走不了了。”
“公家也没有人问吗?”
“包老爷还为当地人呢。再说,现在的人心你也不是不知道。坏人姻缘,是要受诅咒的。”
“唉!听你一说,真难呀!叫我如何是好?”
“我也没什么好办法,除非你自个跑到公安局,或许有回家的可能。”
“唉!我要是能生孩子,我就跟你过好了,可我已动了手术。”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话呢?”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自言自语。
“因为我看你老实,我不想坑你,就对你说了实话。”
“虽是这么说,可我------可我------唉!”
“为什么?”
“一下子拿出万把块,哪家里容易的。又不能生。”我言不及意地嘟囔着。我忽然觉着很索然,但又不能自圆其说。我感到了我的空虚寂寞的心在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平时,我总以为自己挺聪明挺达观挺有雅致,可这个时候,在这个无依无靠而又失去了自由的女性身上,我看到了我的卑贱渺小,看到了我的庸禄与世俗,看到了我的无能且无用。到这个时候,我所有的自尊优雅,自恃清高,自命不凡,随着这个漂亮女子的冷静忧伤与超然神情而无影无踪了。我抬起茫然的目光,一丝月光从西边那浓重的云层缝隙中射入了我的眼帘。我不禁又打了个寒颤,用手柔了下眼睛。睁开眼睛,满天块状厚云像是滚动的大山,正在积聚增强,向那单薄无助的月牙儿压去。时不时的几颗星星,拌着偶儿射向大地的月光,像是有意给我难堪,让我觉得那是不屑的一顾,那是耻于一瞥的愤怒,那是无言的谴责。虽然如此,我还是言不由衷地说:
“像你这样还是幸运的呢?要是碰到那种没有人性的人贩子,他们首先糟蹋你,然后再卖你。”
“是吗?”她那不信在她那朦胧凄迷的脸上似乎更加确定。
“当然了。”
“不愿意他能怎么着?”
“怎么着?鞭抽棍打,不给吃喝,天天如此,日夕相逼,哪个能受得了?”
“没有人告吗?”
“谁敢告?谁又愿告?告又怎么样?”
“为什么?”
“我告诉你件事情你就清楚了。在我们这东南那户上,有个单身汉,今年四十多岁,已被关了五、六次之多。他不仅有钱而且有人,出入看守所就像是走亲戚一般。经他手的女人,十之八九都要被糟蹋。邻居敢告吗?他不犯死罪,出来怎么办?后果谁挡。那些被奸污了的女人怀了孕但成了人家的人。孩子是人家的,在这个地方上又不算自个的数,谁家又愿意去告?再说,就是告了,又有哪个女人愿去大堂作证呢?世人的心思就是这样的,而当官的不也如此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话又说回来,像他这样的人渣子,谁愿意与他为仇做怨?他虽然不能算作人,但也的确解决了地方上不少的大龄青年。如果谁告了他,就像《高老头》里的米旭诺告发伏脱冷般,只会招来人们的冷眼不屑于厌恶。”
我不说了,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空乏的心寂然无依,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荡,晃晃悠悠地往下落。想说些安慰的话可一个字眼儿也找不着。
她不说话。她在沉思。
我们相视无言,就这么坐着。在寂然的天空下,像是两座人形坟墓,任随风吹冷袭。
“小——爷——,小——爷——”村里传来了我那侄儿的呼喊声,同时传来的还有几声犬吠。我赶忙站起来答应。她也站了起来。
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最后的一抹月光照着他的背部。她那用发卡卡住望后梳拢的头发,不长不短的伏在后背上。那是青春的象征,那是少女的骄傲,而他已是三十岁的少妇。但因了她那苗条的身段,沉稳的气质,非凡的坦诚,完美的人格,使他显得更加美丽,更加清爽,也更加动人心魄。
月儿悄悄地落了。北风猛然间加大了,天暗了下来。黑色块状的云遮住了天空,剩下的几颗星星也随之淹没。而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已看到有人从屋内探出头来了。
一九九二年冬
文章评论
苍颜耐雪
这是小说还是真事?
路ˇ飞.扬——芷云
后来怎么样了,期待下文!
云水禅心
现在偏僻农村,这样的事很多的。
陶陶
写的真好,我觉得多投几家一定会被采纳的。但不是同时投啊。感觉像真事一样。
行云流水
youqv
行云野鹤
为什么没人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