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多么无趣的时代。
我朝四周看,看见人人都在忙碌,
脸上挂着疲惫、贪婪或无奈,眼中没有兴趣的光芒。
我看见老人们一脸天真,
聚集在公园里做儿童操和跳集体舞,
孩子们却满脸沧桑,从早到黑被关在校内外的教室里做无穷的功课。
我看见学者们繁忙地出席各种名目的论坛和会议,
在会上互选为大师,使这个没有大师的时代有了空前热闹的学术气氛。
我看见出版商和媒体亲密联盟,适时制造出一批又一批畅销书,
成功地把阅读由个人的爱好转变为大众的狂欢。
我看见开发商和官员紧密合作,果断地将历史悠久的古建筑和老街区夷为平地,
随后建造起千篇一律的大广场和高楼群。
我看见许多有趣的事物正在毁灭,许多无趣的现象正在蔓延。
我不得不说,我生活在一个多么无趣的时代。
不过,我相信,对于一百年后的你们来说,凡此种种已变得不可想象。
在你们的时代,孩子们会有快乐的童年,大人们会有健全的常识,
兴趣而非功利会成为生活的动力。
当我在此刻对你们说话时,惟这样的展望使我感到了些微的乐趣。
如何在无趣的时代生活得有趣?
我的人生观若要用一句话概括,就是真性情。
所谓真性情,一面是对个性和内在精神价值的看重,另一面是对外在功利的看轻。
一个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时,看重的是它们在自己生活中的意义,
而不是它们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实际利益,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就是真性情。
一个人活在世上,
必须有自己真正爱好的事情,才会活得有意思。
这爱好完全是出于他的真性情,
而不是为了某种外在的利益,例如金钱、名声之类。
他喜欢做这件事情,
只是因为他觉得事情本身非常美好,他被事情的美好所吸引。
这就好像一个园丁,他仅仅因为喜欢而开辟了一块自己的园地,
他在其中培育了许多美丽的花木,为它们倾注了自己的心血。
无论他走到哪里,他也都会牵挂着那些花木,如同母亲牵挂着自己的孩子。
这样一个人,他一定会活得很充实的。
出于利益做的事情,当然就不必太在乎是否愉快。
我常常看见名利场上的健将一面叫苦不迭,一面依然奋斗不止,
对此我完全能够理解。
我并不认为他们的叫苦是假,因为我知道利益是一种强制力量,
而就他们所做的事情的性质来说,利益的确比愉快更加重要。
相反,凡是出于性情做的事情,愉快就是基本的标准。
你说,得活出个样儿来。
我说,得活出个味儿来。
名声地位是衣裳,不妨弄件穿穿。衣裳换来换去,我还是我。
脱尽衣裳,男人和女人更本色。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报酬都在眼前。
爱情的报酬就是相爱时的陶醉和满足,而不是有朝一日缔结良缘。
创作的报酬就是创作时的陶醉和满足,而不是有朝一日名扬四海。
如果事情本身不能给人以陶醉和满足,就不足以称为美好。
此生此世,
当不当思想家或散文家,写不写得出漂亮文章,真是不重要。
我唯愿保持住一份生命的本色,
一份能够安静聆听别的生命也使别的生命愿意安静聆听的纯真,
此中的快乐远非浮华功名可比。
人不仅仅属于时代。无论时代怎样,没有人必须为了利益而放弃自己的趣味。
人生之大趣,第一源自生命,第二源自灵魂。
一个人只要热爱生命,善于品味生命固有的乐趣,同时又关注灵魂,
善于同人类历史上伟大的灵魂交往,
即使在一个无趣的时代,他仍然可以生活得有趣。
文字:周国平 整理: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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