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虎

竞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春风吹入洛阳城中，几番细雨滋润得帝都繁花似锦绣一般。城南怡亲王府，宫式彩灯高悬，烛火辉煌亮如白昼！怡亲王之母华太妃寿辰之期将至，合府上上下下无不勤谨小心，打点起十二分的工夫服侍老太妃高兴！怡亲王亲自讨了意旨，前二日宴请官僚清贵，第三日方可以宴请世妇亲邻女眷。楚王妃张罗着后堂铺设，指挥宫女们焚香挂画，瓶中插了长春白合之瑞，案上置了灵峰龙井之茗，粉壁上悬了才女文姬所辨之琴焦尾，妆台上设了文昌公主所持之鸳鸯镜。那些命妇淑媛少不得在后堂内帏燕坐，所以楚王妃不得不考虑的仔细详熟，唯恐被人笑作有失王府礼仪。
 
侧妃中还有一位杨夫人，为人机警，素讨王爷欢喜，最能见风扯帆，巴巴的随着楚王妃颐指气势。指挥众人移动家什摆设，楚王妃看看大局面已自没有差错，素性把余下的事务全盘交于杨夫人打理。说来巧得很，老太妃的寿诞恰是赶到这一年的谷雨，众人纷纷议论，老寿星必然是有造化的，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富贵家业，别是神仙转化吧。虽然是戏言，倒是让楚王妃暗自留心，华太妃今年六十三岁高寿，是个暗九，私下里密嘱自己娘家几位亲丁女眷抄写经卷，好为老太妃延寿消灾。内侄女中独有一位妙言姑娘，最是别开心裁，足足用蝇头小楷录了一卷妙法莲华经。
      众人好不容易盼到寿诞当日，未晨起便亮了烛火，至卯时宫里御赐了银幡、锡杖，另有四件珍宝古玩：一架云母屏风，屏中日月山川纤豪毕现，两只仙鹤翩翩盘旋其上；余则是绿如意丶掐金丝宫扇两柄丶一尊昆山白玉佛；华太妃的胞姐端康太后另赐了四套江南织锦宫衣。怡亲王率领小王爷亲自设置香案谢赏，付公公交旨转身离去。
   卯时过后都中官员已陆续纷纷呈现寿礼祝贺，鱼鱼雅雅皆是满面春风之人；熙熙嚷嚷岂少溜须拍马逢迎之客，祝寿的礼物摆满了偌大宽敞的福寿厅后院，程升老总管在侧厢房设置了一处笔砚，只见光鲜鲜无有胡须的皱脸上现出灿烂的笑意来。第二日仍是如此喧笑了一天。第三日方是女眷们前来上寿。
     王爷侧室中有一位曹夫人说道，母妃自然不认得她们小孩子家，她原是咱家远房老亲，怀庆府的叶贡生咱们曾经走动过的，您五十岁寿辰她的母亲也来过这里，那可是咱洛阳城当年首指一屈的大美人呢，偏偏没有造化，早早地就留下这么一颗夜明珠了。
   啐，妹妹也不忌口，老祖宗的好日子提这些干什么，杨夫人呆在一边好不容易插上一句话。华太妃并不计较这些，只管拉了询梅的纤手细看，叹道：这姑娘的皮肉绵实，应该是位福厚的丫头，模样儿又俊，难得的是内在里透出一段天然的庄重来，叫人不得不钦敬，这通身气度，比咱府内的郡主还要涵养多些。询梅忙辩道自己是萤烛之光，偶然让您错赏罢了！华太妃只是含笑不语。
    众位名媛见华太妃独赞询梅一人，岂没有艳羡之意。楚王妃的两位内侄女中，一个叫妙言的姑娘不怯不惧地上来说笑，适才这位姐姐侪身在侧，身上有股异香异气，我悄声问她熏的什么香，她说从末熏香，自小儿胎里带的，不仔细是辨不出来的。既是这般异趣，想必也是有造化的女才子吧？     华太妃笑出声来，细嗅了手腕说是果然，真是齐全的丫头，不知道将来偏宜了哪家的小子。询梅羞得粉面飞红，躬身告退复回到众位名媛身后。
    楚王妃见是妙言答话，知道此时应该助她些体面，便将宫女手持的一方锦匣呈出来，笑道：若论孝心，倒是妙言丫头最是虔诚，她知道母妃最惯斋僧敬道，巴巴的于几月前就沐手焚香，抄了这部法华经，母妃看看可好不好呢？
    冯嬷嬷取过锦匣打开一卷来，有两名小宫女跪拜捧着，由华太妃展开细细观读，果然是字字珠玑，通篇华丽。
    好一个伶俐的妙丫头，我没有白疼你们，笔笔都是那么清楚，还好没有耀花我的眼睛。只怕要连夜赶出来的?费了蜡烛不曾？
   华太妃笑吟吟的拉了妙言，命宫人道：楚小姐家去的时候，把我几案上面的卷荷叶的澄泥古砚赏她玩吧，御制徽墨几杵，另要两匣川府供来的薛涛五色笺来。楚王妃连忙命妙言叩头谢恩。
    同妙言齐来祝寿的名叫妙音的丫头，也来答话：凭她怎么巧，再也比不过老太妃您的如椽大笔，您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呢，只是听我祖母称赞您，当年您手绣了一幅兰亭序的锦屏风进上面，那真是矫若游龙，翩若惊鸿，不得不让人惊叹。我们小辈自然是没有福分瞻仰了，实在可惜。   老太妃肌肤微丰的白净面容上隐隐泛出红晕，笑骂的：小鬼头，那里听来的虚话，你们祖母还记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
    众人见老太妃高兴，大家都来凑趣谈笑。安国公小姐早已憋不住话题了，高高的清脆嗓音好像是一只春天的布谷鸟：当然记得这件大事情，有谁不知道您的才名呢，您和当今太后是我们洛阳牡丹园里的二乔。
    还要细说时，忽然被人从背后扯了一下衣服，原来是平凉郡主素颖，连忙掩了口唇，羞得满面通红。
    素颖郡主落落大方的整了整衣袖，跪下道，雅风妹妹冒犯了太妃天威，我替郑伯伯向你赔礼了，看在素颖的小面上，您老人家不要生气啊。郑雅风也慌张跪下，知道自己不该一丝粗心鲁莽，竟然错呼出华太妃幼年时候的旧名雅号，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窘的俊脸发烫。
    华太妃付之一笑，命冯嬷嬷扶起郑雅风，回头向众人笑道，郑姑娘的品性不错，到底安国公家的女儿，豪爽一些，甚有气度，倒不是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气，素颖更是难得的贞贤友悌，快快起来，挨着你的大婶母坐下。
    楚妃招呼宫女设了一面绣墩在自己身边，大家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楚妃回说，咱们锦鸿厅那里的富贵红刚刚盛开，原打算折枝插瓶的，只是这里铺设的花团锦簇，怕犯了这里朱红颜色，才摆了瑞祥的百合花。妙言笑道，姑妈最会布置收拾厅堂，看看那里都是那么体面顺眼。众人不由的随声附和，把刚才凝重的气氛渐渐的化开。
    大家正在说笑，萱桂堂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音，后面是一位中年女子的娇唤，慢些跑，仔细那门槛儿高了，小心跌了脚。
    别人还则罢了，把个郑雅风吓了一跳，心想还有比我更粗鲁的人，大声喧哗，真是一对儿难兄难弟了。拿眼偷偷瞟了门外，却是一位粉雕玉琢的小丫头，不过五、六岁光景，穿戴十分华丽，手里捧了一大把花，是各色牡丹。后边是娇喘吁吁的奶娘，一手捻着衣裙，一手拿了撒花绢帕擦汗。
    华太妃立刻喜逐颜开，伸开手臂来迎，叫道我的乖灵儿，让奶奶仔细看看，出去疯癫了一阵子，弄疼了哪里没有？
    小丫头顽皮一笑，说妈妈在后边追赶，累的我脚底疼了，差一点把给你掐的花弄散了。把老太妃逗的前仰后合，众位小姐们也都乐了。
 

     郑雅风笑的蹲了下去，直揉肚子，询梅笑的别过头去，崔玉蓉以袖掩了樱桃小口，看了看左右，欲笑不笑，卫云珑把头上的金步摇摇晃的花枝颤动，翰林家的书香、墨辉二姐妹扶着肩膀，相视一笑。其他人也有偷笑的，也有强忍不笑，怕失礼仪的。
     素颖郡主离她们近一些，打量这一个小郡主，圆圆的脸蛋，浅淡的眉毛，水灵灵的大眼睛，红嘟嘟的小嘴；玫瑰红的小对襟夹衣，颈上一副吉祥长命锁，用五彩丝绦作了穂子，天生一副娇憨模样。
     因此笑回答华老太妃，灵郡主真是可人疼爱，来给您添福添寿呢，这些富贵花果然好看。老太妃笑指了曹夫人说，没有见过这么调皮的小人家家，自己犯了错儿还要推脱给奶娘，必是你们娇生惯养太甚了，慧儿睿儿、聪儿也没有这么娇纵过。
     曹夫人回道，妾身不敢顶嘴，实在是您老人家溺爱她一些。小丫头扭股糖似的扑在曹夫人怀里，叫唤娘亲要脱褂子，脱不得，刚刚跑的一溜烟，才出来汗，奶娘不允，气的那小郡主直拿眼神来剜。
 

     老太妃说，你们大家都退下吧，我逗灵儿玩一会，锦鸿厅前面的红香圃牡丹花开最盛，妙言代我去哪里招呼众位姑娘们，恕我不虚留你们在这里，没的让你们拘的慌张。又回头低声问楚王妃在哪里设宴，回答是瑞芝堂，点点头说，很好，那里宽敞，正好让姑苏千灯镇聘来的小戏子打十番，演些吉祥戏文，王妃回说是一出麻姑献寿，一出天女散花，已经扮上了，暂且候您懿旨。老太妃说是午饭以后。众人纷纷叩头请辞，随了妙言离去。
      曹夫人也要离开，忽然灵儿嚷了饿了，要吃案几上面摆设的寿桃，并伸手去拿，冯嬷嬷用手挡着了。
      老太妃说，乖，灵儿，正经这些东西是吃不得的， 和你母亲到小厨房里，拣一些清淡的糕点吃，你们都出去吧，我睡一会儿觉 。灵丫头不省   心，你们看仔细了，别磕着碰着，出来事情，我可不依不饶。
       雕栏玉砌的锦鸿堂，花气袭人的红香圃；粉光艳射的牡丹花，娇羞婀娜的美丽仕女，穿花度柳之中交织出一幅曼妙的嘻春图。杨夫人携了素颖郡主的衣袖，郑雅风挽了卫云珑的峭肩，叶询梅并同翰林院的书香、墨辉款款跟随，后边是青衣女子司瑞莲、红衣女子楚妙言；吴丽清、段霓裳、白玉倩、何淑媛、、、、、、不知道是人比花娇，还是花比人艳，真真是，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辉。
       “ 天，这里竟然有绿牡丹花，”卫云珑娇喝一声，“看看他的颜色多么娇嫩，好像六月的青荷叶子，好雅致。”素颖郡主微微一笑，“云妹妹，这是豆绿，群芳卸罢吐奇芬，高挽香鬓拥绿云。曹州牡丹花圃里最多。”卫云珑不禁咂舌头，说姐姐果然博学多才。
        史书香说，古来吟咏牡丹的诗词极多，唯有李太白的清平乐为第一，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把牡丹花比喻美人赵飞燕，真是千古绝唱。杨夫人笑的十分动人，就是呢，我们家也有飞燕红妆的牡丹花儿，王爷用百金从洛阳花户家里觅得佳苗，仅仅开了一春便枯了，这里还有更加奇妙的品种，姚黄魏紫和它比起来，也算不的花中之王了。云珑拍手叫道，什么颜色，怎么这么奇妙？
 
        智墨辉从紫袖里竖起一指，只是听说黑牡丹是花中之王，究竟没有亲眼一观，是不是这个呢？杨夫人得意的一笑，可不就是黑牡丹，整个洛阳城也不过那么几株，我们这里便有两种，一名墨花魁，一名烟笼紫珠盘。天气微微炙热一些，还要用帷幕护着，珍贵的不得了。就在前面的小亭子那里。众人随着她的手指，远远的看到湘帘倒挂的小亭子旁边，两株深色的花儿在春风中摇曳。
        雅风近去一看，咦了一声，“哪里是黑色的，不过是紫色偏重了一些，这么称呼它，岂不是欺世盗名吗? ” 素颖郡主啐了一下，说，“妹妹惯会笑骂人，不知道世上有多少欺世盗名的，哪能个个都是，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云珑听了，撇嘴冷笑。司瑞莲忙来解围，诸位姐姐知道不知道这黑牡丹的来历，妹子闲来无事，偶然涉猎野史，竟然与一位仙人大有关联。楚妙言问是何典故，瑞莲说，不过是一部野史，讲的是吕洞宾戏牡丹的故事。偏偏有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要刨根问底，姐姐何不仔细讲解一番，带俊让我们也长长见识。瑞莲环视一下众人，一本正经的说起这个故事来：原来，王母娘娘瑶池大会，那风流神仙吕洞宾酒后失德，一路追逐牡丹花神，逼的花神无路可逃，跳入下界文人颜真卿的笔墨砚台里面，那红牡丹因为渍了翰墨文人的辉泽，才转化为后世的黑牡丹花。
         智墨辉裂开樱唇一笑，姐姐真会取笑人，编一个圈儿把俺的名字嵌里面了。司瑞莲说，早知道有一个翰林院妹妹，芳名叫智墨辉的，不知道是哪一位，今天见到黑牡丹花，才想到这个典故。不想在这里巧遇到了你，岂不是有缘。众人都说这个典故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