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已

将近一年没落笔，如今雨落了，笔也勉强提一下，说是写读后感，却不知道该从哪里感起，每天都读，一脑瓜子一脑瓜子地塞进去，再齐整整地抛诸脑后，看得慌张，忘得彻底。

……慌张！的确是看得慌张，仔细回想一下，每天都在看各种文字，所有的空白时间都填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文字：微博、微信、新闻、资料、广告、文件、甚至是歌词……像个饿急了眼的人渴求食物一样，搜罗所有可能感兴趣的文字，不断添加各种关注各种订阅，看着这一篇惦记着另一篇，把有限的时间投入到无限的小短文中去，抱着手机或者电脑看个没完没了，但依旧饥渴难耐。该怎么形容这种状态呢？想起电影《加勒比海盗》里面的骷髅人吃东西，填进嘴里的食物咕咚一下从空洞的肚子里掉出来，永远吃不饱。

这样的自我填鸭式阅读大概算是泛读，偶尔随意拿起一篇文章，放下杂念细读慢品，稍许看出些内涵，作者诚诚恳恳地写，读者仔仔细细地看，才能算作平等的交流吧，你说了，我听了，你的意思我懂了……

最近断断续续看一本书《呼兰河传》，萧红的自传体小说。之前我基本不看传记，自传和传都不看，选了这一本，其一因为不断有推荐提到它，其二因为它短。

书的一开始就写呼兰河的冬天，冬天哪哪都冻着，大到天色，小到鞋底，作者把寒冷的冬天写得细致入微，满满的全是生活，若非热爱那里的人，绝不会观察得如此细致。人的样子，牲畜的样子，街巷房舍的样子都历历在目，精细得像作工笔画。这书已经看到五分之一了，但作者仍旧是这样慢慢地一笔一笔地描着，精雕细刻着那个她生活过的小城，全然忘我，因为到这里还没出现过第一人称“我”。作者的眼睛在看，用整个生命在拓印着这座小城，人在城中，城在命中。一字一句一笔一划，不像是在写，仿佛是在抚摸，抚摸那曾经寄托过一个小女孩全部梦想全部思念的地方，还有全部的失落和哀伤，她的生命的一部分都在那里了。

这书没什么情节，不论从哪里开始看，都自成一体，游园窥景一般，既不像自传，又不像小说，每天读一点，慢慢地竟然陷了进去，跟着那些平凡愚昧单纯的呼兰河城人一起，看着他们过简单的、一成不变的生活。

她这样写卖馒头的老头：“等老头子挣扎起来，连馒头带冰雪一起拣到箱子去，一数，不对数。他明白了。他向着那走不太远的吃他馒头的人说：‘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贫穷而善良；她用了很大的篇幅写一个街道中央的泥坑“……一年之中抬车抬马，在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没有一个人说把泥坑子用土填起来不就好了吗？没有一个。……”这大泥坑是小城身上的一块牛皮癣，它不好，但却是不知多久远前就有的，祖传的，在单调呆板的小城生活中，哪怕是牛皮癣，经常翻出来挠挠也是个乐趣，是正儿八经很严肃的消遣；她这样写小城人眼里的生老病死：“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瘫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病，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呢？死，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总得到城外去，挖一个坑把这人埋起来。埋了之后，那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地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麻木得可怕，但是不麻木又能如何呢？仿佛麻木是小城人不二的选择。……

作者就这样不疾不徐地回忆着童年身边的一切，我也就不疾不徐地看着，仅仅是五分之一，看着的时候好像有片小小的乌云悬在头顶上，放下书的时候，作者的忧伤和孤寂却会变成雨，从云彩里落下来。

这本书开头有茅盾做的续，这样写“如果让我们在《呼兰河传》找作者思想的弱点，那么，问题恐怕不在于作者所写的人物都缺乏积极性，而在于作者写这些人物的梦魔似的生活时给人们以这样一个印象：除了因为愚昧保守而自食其果，这些人物的生活原也悠然自得其乐，在这里，我们看不见封建的剥削和压迫，也看不见日本帝国主义那种血腥的侵略。而这两重的铁枷，在呼兰河人民生活的比重上，该也不会轻于他们自身的愚昧保守罢？”

我是看到小说的五分之一处才返回去读这段序的，读罢莞尔，高大全的样板戏人物很煞风景地登场了，作为友人，茅盾先生的序其实做得极好，……如果没有这一段的话。这本书我只看到一个沧桑的成年人，蹲下来透过一个小孩子的视角重新审视来时的路，是一张无邪童真的脸上两道悲悯的目光，她写的是一群单纯百姓的生活，单调乏味的岁月如何支撑一代又一代人走下去？他们只是竭尽全力地快乐地活着，于是作者竭尽全力让笔下的他们，再次快乐地鲜活起来，她做到了，因为文中满溢的都是她再见故人的含泪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