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誓》讨论会发言(五)
晴赏他山
杨荣宏(市文联副主席、市评协主席、评论家)
北川既是禹羌文化富集之地,又是“5·12”大地震后,令全世界都为之瞩目的地方。这里人文历史悠久,民族民间文艺土壤深厚,对于文学艺术创作而言,是一块风水宝地。北川籍老作家中,刘大军、母碧芳,在绵阳四川乃至全国都是有些名气的,他们是绵阳文学事业的中坚力量,但北川的中青年一代作家中拔尖人才似乎不多。任继红应当是北川中青年作家的领军人物,他近年来非常活跃, 既写小说又写散文,还写诗歌、歌词、微电影剧本等等,做过多方面的尝试,成果也比较丰硕。但他着力最深、兴趣最浓、成就最大的方面,还是小说,尤其中篇小说的创作。尤其在北川羌族自治县这个特殊的地方,他作为文艺组织工作者,这样带头创作,是非常值得钦佩的。为了带这个头,左右开弓拳脚并用,十八般武艺都耍了一边,也可见其用心之良苦。
短篇小说考验构思的能力,巧妙的构思,是短篇小说的灵魂所在;中篇小说考验讲故事的能力,故事的讲述方式和讲什么故事决定中篇小说的成败;长篇小说适宜于咏叹命运。一部长篇小说,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一个人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家族、一个社区的人们一生的故事;人的一生几十年乃至一百年,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他对自己一生的全貌都没有办法来总览、概观,贯通起来,加以审视。很难看清命运的轨迹,因此,很难在我们有生之年通过自己的观察思考而觉悟到人生的意义。人生是一趟向死而生的单程旅行。如果我们假设人生就是一场竞赛的话,我们每一个人其实都是这场比赛中的业余选手。根本就没有想到人间来,不由自主地来了,表面上这是由父母决定的,其实是上帝上帝掷骰子决定的,看似必然,实则偶然。不懂得恋爱的时候,爱得死去活来;不明白婚姻的时候,稀里糊涂或者如火如荼地结婚了;不懂得做父母的时候,儿女降生了;刚刚明白点事情,老了;刚刚把世事参透的时候,死了。
人活着的时候,难以觉悟或者不曾觉悟,人死之前可能已经觉悟,但别人知道,如果没有书写、表达,那觉悟意味着没有存在过。每个人对人生的了解、理解,又必须从头开始。但是,小说并不是人生本身,故事并不是生活本身,无论短篇中篇长篇,都只是作家借以表达对人生、对社会、对时代看法的工具,故事是生活的比喻。
人类都有讲故事天生冲动和听故事的天然兴趣。那是因为具体到每一个人,他对自己、他对别人、他对世界的认识多多少少都是片面的和扭曲的,他有迷茫、有迷惑、有困顿、有怀疑,上下求索但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因此,人们期望,小说或者故事或许帮助人们找到一点蛛丝马迹,通过听故事或者讲故事拓展自己的经验,开阔自己的视野,触发自己的想象,增强自己的存在感。
谁才有资格讲故事呢,是过来人。讲故事是中年人乃至老年人的专利。继红之所以踏入中篇小说这块包谷地,大致还是与他人到中年这一因素有比较密切的关系。厚厚一本《婚誓》,搜罗了继红八部中篇小说,这是他多年成果的一次集中展示,拿到手上的确是沉甸甸的。
继红把书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曾郑重嘱咐我为他写一篇评论。但是,说老实话,因为我在写反映平沟村书记最美村官肖琳事迹的报告文学,劳神费力,时间太紧了,因此,我只读了《血鼠》。因此,我只向各位朋友和继红同志报告我读《血鼠》的几点感受。
《血鼠》走的是现实加魔幻的路子。这是作家们既想直指现实,又想逃避出版检查的办法。他们指东打西,指的是魔幻,打的现实。魔幻是烟幕弹,是障眼法,为的是掩盖他们的真正意图。莫言的成功启示了不少人,这是比较讨巧的、曲线救国的招数。从小说创作的角度说,什么招数都可以尝试,没有什么高低贵贱或者传统或先锋、先进与落后之分。文艺的特点和科学不同,进化论不适用。
小说开篇所拟写的“《青石县志》第五卷”,煞有介事。引出他的故事。故事中主要出现三个人物:乞儿、花婆和拐爷。作家写出了乞儿、花婆和拐爷们的温情,这是小人物身上非常闪亮之处。花婆拐爷救治乞儿,收留乞儿,拐爷放走三兄弟所共之妻阿珍。
小说也展示了作家编织细节的能力,在小说的第二段开头:“一滴露水从树梢低落到乞儿鼻梁然后又滑落到鼻尖上,乞儿伸出舌头,将露珠舔进嘴里,一颗星星正孤独而疲倦地移向山垭……”;他写饥饿中的乞儿喝泉水后的虚幻的快乐:“乞儿把头蛮近路边溪沟里,咕咕喝了个半饱,然后站起身将打狗棍悟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他写,花婆告诉乞儿,过两天,我们下山去换两只羊来给你放时,“乞儿兴奋得跳起,不停地学羊‘咩咩’的叫声。”写活了乞儿的天真之态。他写花婆与拐爷“打架”时,“花婆用手推着,用脚蹬着。拐爷胡乱地扯着花婆的裤子。花婆低声地叫着:罪过!罪过!罪过!”以儿童的视角去看成人的交合,显得非常准确、有分寸感。
小说也展示了作家较为丰富的想象力:我们知道,并无血鼠这种动物,甚至于,虽然有老鼠,但人类对老鼠进行仔细观察了解机会也并不多。要写好老鼠,尤其要写活原本不存在的血鼠成群的情景,只能靠作家的想象力,看作家如何把假的说成得比真的还真。作家在写到乞儿跨进庙门之后“见到几根很大很大的柱子,没有颜色或者说不出来什么颜色。案桌上残留着几点香火的火星,却什么吃的也没有。一股阴森森的冷气,让乞儿浑身一阵颤抖,抬头望见一只比水牛还大的老鼠……乞儿倒退了几步,屋子里不知什么地方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到处都是嗡嗡声,老鼠的眼睛越睁越大。”恐惧,导致幻觉,幻觉放大恐惧,就这样被作家写得活灵活现。
想象力和编织细节的能力,是小说家的两套看家本领,继红同志具备这样的本领。
继红还为小说中的血鼠预设了一个基本的色调——红色。这红色通过血鼠老鼠——太阳像一个粉红色的烧饼——血色幼鼠——残阳如血——血红色的晚霞——一群老鼠从乞儿身边挣扎着游过,血色毛皮在闪电下映射出耀眼的红光——晚霞鲤鱼斑似的布满了天际,灿烂无比。很久没有这样看天了,那一层层一团团火一样的红霞,总是似什么东西在天空爬行、涌动。包括最后的大火——都是红色,一种象征色。
时代背景看起来模糊不清——但可以假定是大饥饿时代。故事讲的是贫穷与饥饿这个主题,甚至涉及到了“人相食”的残忍与悲惨,也涉及到了弟兄共妻这样极端的情形——究其原因还是由于贫穷。那么贫穷之类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是因为血鼠成灾。血鼠泛滥,必须灭掉,于是灭鼠,灭鼠又遭到血鼠的反抗和报复,于是黄河决堤……黄河决堤导致乞儿、花婆就流浪,乞讨为生。
鼠这个形象在中国文化中是贪婪、航脏、猥琐的。《硕鼠》是《诗经•国风•魏风》种的一篇。魏风即是魏国的民歌,人民用硕鼠讽刺当政者,表达了底层人民对苛政暴政的反抗和他们对理想国度的向往。任继红的“血鼠”,世界上并无真身,完全属于他的凭空杜撰,也就是所谓“红色”的鼠。“血鼠现身,寸草不生”的民谚也是作者本人的杰作,属于伪民谚。
作家讲述血鼠导致黄河决堤,进而造成灾荒、饥饿,造成“人相食”、兄弟共妻这种惨无人道的景象等等这样一个故事,有什么意图呢?
作家杜撰了一个“鼠神庙”。“鼠神庙”是怎么诞生的呢?是因为鼠害成灾修来敬鼠的。鼠害成灾,所以人们敬鼠。这是人性的弱点,更是人类的悲哀。鼠的强悍,是敬鼠之人的懦弱造就的。鼠的伟大,是因为敬鼠之人的渺小衬托出来的。有人下跪,木偶就是神像,无人下跪,木偶只不过是木偶而已,无论那木偶雕塑成什么形象。
“鼠神庙”是作家精心创设的一个寓言,他的意图至为明显,他想嘲讽什么,警示什么。
“鼠神庙”的结局是轰然倒塌。
作家以“多少年之后”人们的说法,告诉我们:“鼠神庙倒塌时,山下村子里每个人都听到了那声巨响。人们以为天塌下来了。家家都推开木门,月亮仍然挂在中天,初夏的夜里寒意无穷。原来天没有垮,便又一一关门睡去。”
从这部作品,我能感觉到继红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讲故事的人,他试图从西方小说中学到新的手法,他愿意探索,并且已经在探索之中。除了我们所激赏不已的精彩之处,我们也遗憾地看到作品中的不圆熟、不周密之处。比如第二段:作家在叙述一个当下场景细节时,他却冒出了“山梁上的柏树如一个个有气无力的守夜人,任野鸡在自己的肩上筑窝、下蛋、繁衍后代。”这一样句来,不如改成“山梁上的柏树如一个个有气无力的守夜人,似乎还在半梦半醒之中。”“任野鸡在自己的肩上筑窝、下蛋、繁衍后代。”是一个长期的情形,而不是那一个时段中的情形。
拐爷的出现太突兀的。让读者完全没有任何预感。而且,拐爷与花婆之间所发生的故事,由于铺垫和交代得不够清楚,显得有些潦草、敷衍,并且落入了俗套。
由于时间仓促,我没有能够对《血鼠》做更进一步的赏析。总体而言,我觉得,《血鼠》是一个瑕瑜互见的作品,有成有败,有得有失,它是继红是迈向更加成熟之路上的一级台阶。
男性小说家与女性小说家似乎有着相当的不同。女性作家感性,她们敏感、细腻,专注于细节和情绪,没有多余的企图心。男性本质上是政治动物,似乎总希望自己的小说寄托宏大的政治意图——关心天下事。继红也不例外。我们的小说比较郑重,比较沉重。这既是优点,又是我们的缺点。我们写小说的时候,不能享受讲述故事本身的快乐,或者不能让故事带给读者单纯的读故事、听故事的快乐,他所承载的其他意图都很难实现。因为,当今又是一个娱乐至上甚至娱乐至死的时代,制造快感,提供娱乐,甚至制造瞬间快感,提供浅薄的娱乐,也是文学或者小说在这个时代的主要功能之一。虽然过度的娱乐和过度的追求快感,已经让中国文坛充满了垃圾,但文学本身并不是垃圾,恰恰相反,文学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一定继续是一个伟大的幽灵,它会始终飘荡于人类的精神空间,寻找安身立命的躯壳,也许是影视,也许是游戏,也许短信或者其他什么。
中篇小说对于碎片化阅读时代的读者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因此,语言,趣味、节奏和快感必须协同作战才能真正抓住他们,这就要求作家必须对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情节、每一个故事都倾注高度的热情,像古代的工匠那样,不仅仅需要巧思,还需要舍得花笨功夫,切磋琢磨,精雕细刻,否则就很难征服读者。
以上是我的一点不成熟的看法。仅供继红同志参考。
谢谢大家!
浅谈祭鸿先生的创作得失
冯小涓(市文联副主席、作协副主席、《剑南文学》主编、作家)
由于做编辑的缘故,祭鸿先生的很多文章我都拜读了。他是一个很全面的写作者,诗歌、散文、小说都写,而且都达到了较高的水平。这是经过三十年的写作历练达到的,非常不容易。
祭鸿先生的诗歌,语言感觉很好。凝练,有诗意,耐读;很重视意象,承接了诗歌的唯美理想,坚持诗歌品位,没有受口语诗的影响,维持了经典诗歌写作的严肃态度。
祭鸿先生的散文,是用真情写作的至情至性的散文。特别是5.12特大地震发生以后,作为地震的亲历者,他的文字间就有了锥心沥髓之痛,是心中沉淀的苦痛在笔下的自然流露。他的感情是真挚的,深沉的,厚重的,这使他的散文也有了真挚、深沉、厚重的特色。人浮了,文必轻浮。他的散文还有一个特点,受诗歌锤炼字句的影响,他的散文语言也很精练、耐读,有诗意。我希望祭鸿先生还要加强内心的历练和修为,让自己的内心更加宽阔,感情更加柔和。由一己之情、一地之情,扩展到对人类、对生命、对世界的大感情,更加饱满、弥漫、持续、温暖。像沈从文先生在一篇散文中所写道的“心里柔和得很”,这个“柔和”是经历了大悲大痛、大苦大难之后,仍然对世界保持内心的温情;并且把尖锐的矛盾、纠结的道德判断等锋芒毕露的东西都过滤掉了,剩下的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的厚道、善良,那是一颗柔软、柔和的心灵分泌出来的大爱真情。只有达到了这样的内心境界,散文才能显出炉火煨熟的醇厚、陈年老酒的醇香。
祭鸿先生的小说,受到魔幻现实主义和写实主义的双重影响。他的《血鼠》、《狼顾》、《紫蜻蜓》等篇什明显是受到魔幻现实主义影响的作品,而《婚誓》等是写实作品。这部小说集选出的作品,有两种风格的写作。说明祭鸿先生的小说写作有可贵的探索。他不是一拿出笔来,就用滥熟的小说写作套路进行创作,而是对小说写作形式有自觉的探寻。这是难能可贵的。
从传统的小说写作方法上讲,祭鸿先生的小说从故事的讲述节奏、人物性格的把握、对话的处理等方面都显得很成熟、老道,
也达到了较高的创作水平。中短篇小说集《婚誓》的出版就是一个标志。刚才大家对他的小说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我很赞同。
下面我就祭鸿先生小说的不足作一点分析,算是在鸡蛋里面挑骨头,还请祭鸿先生和各位朋友海涵。
我重点分析一下《婚誓》这篇作品。面对婚姻、爱情这个主题,我们在写作之前,就应该在脑袋中回想一下,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对这个永恒的主题有哪些揭示和发现。人类的两性感情在一些伟大的作家的作品中已经达到了多么高尚、多么和谐的地步,前者如曹雪芹、托尔斯泰、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作品,后者如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劳伦斯、杜拉斯等的作品。然后,我自己对这个问题有什么超越前人的思考和发现?这样的写作才是创造,是对存在的深度勘探。
古往今来,人类都在恋爱、结婚、生育,但对于婚姻,我有何种解读?通读《婚誓》之后,我得到的是一个故事形成的感叹:海誓山盟不抵人心的变故,最后还是劳燕分飞的结局。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是有时代精神的人物,她在探索自身的价值和意义,在尝试生命的多种可能;而那两个男人都是小县城的平庸之辈。没有内心的契合,没有心灵的共振,即使把海誓山盟挂在墙上,把婚纱照装在镜框里,也难保婚姻不出现危机。《婚誓》的故事是完整的,但主题是贫乏的,含混的,没有洞见的。它没有完成小说的勘探和发现任务。所以,是一篇写得老道但缺乏新意的作品。
所以,小说不仅仅是故事,它一定是耐人玩味的故事。作家就是要提供丰富的意义空间,让读者玩味。小说是一种发现。这就是我们写作和阅读小说的理由。
还有,这篇小说讲述故事的方式,也是按照套路进行的。说明,作家对形式的忽略。形式就是内容(发现)的伴身物,没有新的发现,就不会惊醒新的形式。当作家截取了有独特发现的情节和故事,新的形式就会随之产生,讲述就会以另外的方式呈现。新的形式是一个发明。有创造力的作家一定要有对小说形式的发明。
其实,从一般意义上讲,《婚誓》是一个完整的中篇——有完整的故事、有从容的讲述。我这是按照自己的小说写作观,在要求祭鸿先生。如果祭鸿先生和再座的其他小说写作者赞同我的观点,我们可以再从小说创作的内容和形式方面作一些大胆的尝试。如果不赞同,还是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写作好了。在这个文化和价值多元的时代,文学创作上是可以百花齐放的。
20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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