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z)嘉庆“滑落曲线”(3)

  方针已定 
  
  一 
  
  深秋的辽东大地,枫叶鲜红,松柏苍翠。嘉庆十年九月,嘉庆皇帝率领宗室及重臣 
,经过艰苦跋涉,来到满族的龙兴之地。在祭奠了新宾永陵之后,他们向西直抵盛京, 
祭奠了福陵(清太祖努尔哈赤之陵)和昭陵(清大宗皇太极之陵)。 
  在他的政治布局中,这次东巡意义十分重大。经过对帝国整体形势的评估和对“新 
政”的深刻反思,他终于确定了大清未来的行政方针,那就是“守成”和“法祖”。这 
次东巡的主要目的,在于向全国臣民正式宣传他的这一方针。 
  
  皇帝在《守成论》中说,他多次阅读中国历史,感慨良多。他发现,一个王朝在建 
立之初,往往都建立起了十分完美的规章制度。但是到了王朝中叶,往往有大胆的子孙 
,自作聪明,任意变乱成法,想拆了祖先建起的大厦,自己另起炉灶。结果,旧房子拆 
掉了,新房子也没建起来。国家往往因此灭下了灭亡的原因。“亡国之君皆由于不肯守 
成也。” 
  
  皇帝说,这段时间,他常常想起父皇留下的“敬天、法祖”的遗训。对比以往的历 
代王朝,大清子民们应该很容易发现,有清以来的历代君主,每一个都可以称得上是雄 
才大略,成就显赫。他们树立一一系列良好的作风,建立起了一系列“良法美意”,事 
无巨细,都给出了如何处理的先例。这些智慧资源,足够他借鉴和利用。 
  
  二 
  
  嘉庆皇帝的这一决定,在今天的读者看来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站在今天的历史高度 
回望,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嘉庆面临的问题,用“祖制旧法”,是不可能解决的。 
  
  站在康乾盛世肩膀上的嘉庆,所遇到的社会问题,已经超出了几千年间中国所有政 
治经验范围。康乾盛世是中国历史上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一个盛世。这个盛世,几乎在所 
有方面都达到了传统政治治理水平所能达到的极限:无论是从权力制度的稳定性,还是 
物质财富的丰盈程度,还是国家疆域的最大化上,都已经达到了传统政治的理想化境界 
。这一传统盛世的形成,已经耗竭了传统社会的所有动力。 
  
  与此同时,这个史上最大的盛世,也带来了史无前例的一系列问题,最主要的就是 
经济总量和人口总量的猛增使传统社会机制的承受能力达到临界点。要把这个盛世延续 
下去,唯一的可能就是突破传统政治经验的范畴,在“祖制旧法”之外寻找全新的出路 
。事实上,任何挑战,同时都是机遇。比如人口问题。 
  
  人口问题当时不仅困扰中国一国,也是世界各国遇到的普遍现象。自地理大发现之 
后,玉米、蕃薯、土豆、花生等新品种由新大陆向旧大陆传播,导致了一个多世纪时间 
里世界人口几乎同步增长。18世纪,世界人口从6.41亿增至9.19亿,增幅比例为43.37% 
;中国人口则从1.5亿增至3.13亿,增幅为108.67%。 
  
  亘古未见的人口问题对世界各国提出了严峻挑战。然而,正是这种挑战推动了发展 
。世界许多国家的历史表明,人口与资源的紧张往往会推动由农业文明迈向工业文明、 
由传统社会迈向现代社会的第一步。欧洲国家正是通过大力发展工商业来吸纳过剩人口 
,以工业化和城镇化来解决人口压力,从而逐步走上了现代化的道路。 
  
  因此,历史对嘉庆帝提出的要求,不是全面退守传统,而是主动大胆出击,全方位 
地对传统政治框架进行改革。那么,为什么亲政之初作风清新的他,却比任何皇帝都坚 
决地举起了“守旧”的大旗呢? 
  
  三 
  
  从根本上说,“接班人”心态,导致他做出这样一个今人看来难以理解的选择。 
  
  “接班人”的性格特征,是“安全第一”。 
  
  从十三岁那年被密立为储君,到三十五岁那年从父亲手中接过传国玉玺,这二十二 
年间,我们不知道嘉庆是何时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大清帝国的继承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和其他几个兄弟一样,从始至终在表面上装得淡泊无比。因为储位既是天下最诱人的 
位置,也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更何况自己有这样一个精明、敏感、犀利、苛刻、强大 
的父亲。一个过于英明的父亲羽翼下不可能出现同样锋芒毕露的儿子。在自己盯着皇位 
的同时,他深知,老皇帝也在紧紧地盯着自己,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只要他表现出 
一点点对皇位的渴望,立刻就会被老皇帝侦知。 
  
  从父皇的种种举动中猜到自己已经被确定为接班人后,他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风险与收益共存,这是永恒的真理。太子这个职位,因为预期收益最大,所以现实风 
险也就最大。自古至今,一帆风顺的太子屈指可数,担惊受怕,险象环生,几上几下, 
身陷囹圄,甚至身首异处的倒是比比皆是。 
  
  嘉庆深知,通往皇位的路是一根独木桥,一失足就粉身碎骨。对一个接班人来说, 
不犯一个错误比做一百件正确的事情更重要。历史上无数太子的悲惨命运提醒他,必须 
把自己脾气中的任何火气都磨去,把性格中任何任性的冲动束缚住。漫长的“接班人” 
生涯,对嘉庆皇帝的性格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在二十多年的储位生涯中,他养成了凡事四平八稳、面面俱到的性格,做事信条是 
安全第一、不犯错误、不留辫子。作人风格是中庸平和、不标新、不立异、不出格。换 
句话说,总是瞻前顾后,畏狼怕虎。政坛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紧张半天;任 
何一方政治势力的态度,他都会考虑和权衡。“稳健”,他自以为是自己的最大优点, 
实际上也是他的最重枷锁。 
  
  四 
  
  除了“安全第一”的性格局限外,头脑和观念也是重要的原因。作为一个从书斋中 
成长起来的皇帝,一登上帝位,他手中除了“圣人心法”和“祖宗旧制”,没有任何新 
的利器。 
  
  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永琰知道,在这个洞察一切的老皇帝的时代,通向皇帝之位 
的唯一道路是“只问耕耘,莫问收获”,修身养性,克已制欲,用自己的道德表现和学 
业水平做唯一的通行证。 
  
  所以,自从懂事起,永琰即以勤学闻名。皇十五子自认为天赋平常,所以学起习来 
异常用功,三九寒冬,深更半夜,还经常手不释卷。在他的诗集中每有这样的诗句:“ 
夜读挑灯座右移,每因嗜学下重帏。”“更深何物可浇书,不用香醅用苦茗。” 
  
  乾隆时期的皇子教育被后人称为是最严格、最系统也最成功的。乾隆曾经说过:“ 
皇子读书,惟当讲求大义,期有裨于立身行已,至于寻章摘句,已为末务。”嘉庆的读 
书生活,主要是一个“讲求大义”,“修身养性”,“存天理灭人欲”的过程,也就是 
说,是一个建立“正确世界观”,使自己成长为一个中规中矩的儒家圣徒的过程。 
  
  按照传统的标准,嘉庆皇帝的教育是非常成功的。在乾隆的严厉督责和师傅严格要 
求下长大的永琰,品格端方,为人勤勉,生活俭朴,待人宽厚。标准化的教育,成功地 
一点点锤炼出他体内的种种杂质,成功地封闭了嘉庆皇帝的头脑,使他形成了静态的中 
世纪的思维方式。 
  
  清代皇子的教育,除了圣人心法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就是“祖宗旧制” 
。三十年间,嘉庆熟读了历朝《实录》,那些被史臣们不断圣化甚至神化,显得无比高 
大的祖先的雄才大略、丰功伟绩让他心仪不已,他衷心钦佩他们的聪明、坚毅、敏捷、 
气魄。 
  
  他认为,祖先们留下的一卷卷实录和圣训,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是永远取 
之不尽用之不完的智慧宝藏,一切问题,都可以从中找到答案。乾隆四十八年他随父皇 
东巡福陵时,所写数篇诗词都以守成为主题。 
  
  嘉庆即位之时,已经三十六岁。人类的悲哀就在于,他不是一种能永远自我更新的 
动物。一个人的基本构成,永远是青少年时期的教育和经验。只有蓬勃的青春期是一个 
吸收、消化和成长的黄金时期。过了这个时期,即使学习的欲望再强烈,外界刺激再鲜 
明,他的接受能力也已经大打折扣。 
  
  五 
  
  做为一个锦衣玉食中成长起来的接班人,嘉庆皇帝虽然足够聪明、足够敏捷,也足 
够有耐心,却缺乏两样对伟大帝王来根本性的东西:勇气和魄力。 
  
  事实上,在父亲尸骨未寒之际诛了和珅,对他来讲,完全是为了镇压白莲教这个火 
烧眉毛的任务重压下采取的非常措施。实行一些有悖于父亲方针的“新政”,也是危机 
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的“特殊政策”。出如此重手,支撑他的心理能量是在漫长的储位 
生涯中积累起来的焦虑感和危机感。当白莲教危机一旦过去,他身上优柔寡断、忧谗畏 
讥的老毛病立刻复发了。 
  
  他不是不想改革,而是不敢改革。他十分清楚大清朝的危机严重到了什么程度,清 
楚这具表面看起来还有几分体面的躯体已经病入膏肓。然而,正是这种可怕的病相吓倒 
了他。他生怕自己一招不慎,让这个重病病人死在自己手上,这是他绝对不敢承担的历 
史责任。 
  
  嘉庆帝熟读经史,他十分明白,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改革是一项风险极大、成功 
率很小的选择。北宋王朝的变法、明朝中期的改革不仅没有解决好问题,反而使既存的 
矛盾进一步激化,加快了王朝的垮台。中国历史上那些伟大的改革家,从商鞅、王安石 
到张居正,最终的下场无一不是身败名裂。拆掉祖先建起来的百年老屋,全盘重新建造 
,这绝对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不但大规模的改革不是他所敢于承担的,甚至连小规模的 
“新政”都已经让他惶恐不安。 
  
  在“新政”后期,他已经开始禁止人们使用“新政”这个词。他生怕人们认为他的 
“新政”是刻意翻父亲的案。“不孝”这个罪名是这个品质“端淳”的人万万承担不起 
的。皇帝宣布说,父皇乾隆晚年虽然做了些糊涂事,但总结他的一生,错误和成绩至少 
应该可以二八开。父皇晚年的错误,正是因为他背离了自己早年的正确方针。所以,自 
己的政策,本质上是回归父皇的正确方针,而不是和父皇唱反调。 
  
  当“新政”推行到末尾时,他的一系列政策被证明对扭转大清王朝的现状并无多大 
作用时,他开始不断地自我怀疑。而“洪亮吉事件”更让他惶恐不已。 
  
  洪亮吉在乾隆时期,就以大胆敢言闻名,在嘉庆求直言的鼓励下,他上了一个言辞 
激烈的奏折。在奏折的开头,洪亮吉就语出惊人:大清王朝现在出现的问题,根子在乾 
隆时期。今天的大清国政治之败坏,已经百倍于十年二十年以前,大清王朝已经越来越 
近地滑向了悬崖边缘。天下大乱,指日可待。 
  
  洪亮吉说,皇帝的“新政”,手段又过于“仁柔”,惩贪表面上轰轰烈烈,但查处 
的都是撞到枪口上的倒楣蛋。由于监督体系实际上已经失灵,国法对于贪官们已经没有 
什么约束作用:“国法之宽,及诸臣之不守国法,未有如今日之甚者!”。 
  
  因此,洪亮吉提出乱世需用重典,人心懈怠之极的情况下,必须痛下杀手,加大惩 
贪力度。现有行政官员,大部分都要淘汰,大批起用新人进入官场。只有这样,大清才 
能有希望。 
  
  这封奏折让皇帝十分震动。内心深处,皇帝觉得洪亮吉的许多话说得不无道理。可 
是,皇帝坚决不能同意洪亮吉对大清政局的整体判断,尤其反感的是洪亮吉的遣词用句 
和表达方式。 
  
  在皇帝看来,大清社会现在确实是面临了许多严重的问题,但这些问题毕竟是局部 
的,暂时的,可以克服的。洪亮吉这个奏折的最大错误,是宣称大清朝廷的官员十有其 
九都是贪官,是认为大清政局的腐败已经到了让老百姓无法生存的地步,所有祖制旧法 
都要推翻。这是“公开诋毁乾隆以来大清取得的成就”,不但彻底地否定了自己,也彻 
底地否定了父皇乾隆,甚至还变相地否定大清列祖列宗。嘉庆认为,这是一个极其错误 
同时也极其危险的思想化身。如果说大清天下已经一团漆黑,那岂不是说明大清如大明 
一样应该被人推翻了? 
  
  做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一个时刻以大清王朝的“安全第一”为念的守护人,皇帝 
对这样的苗头当然不能放任不管。他从洪亮吉奏折中的几处小小措词错误入手,抓他的 
小辫子,把他发配到了新疆。 

  洪亮吉案的发生,实际上标志着“嘉庆新政”的终结。这一案件的发生让他十分警 
省。他认为,正是他“不自量力”,“妄更成法”,“自以为是”,才导致了这个危险 
苗头的出现。如果按照“新政”之路走下去,最终的结果势必是洪亮吉这样的“全盘否 
定派”得势,大清王朝必然走上一条“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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