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日子(许冬林)
音画欣赏
何时起,我的世界尽是书了! 起初,我还像一只勤奋的老鼠,一本一本,就着夜晚人静的时光,一口一口,不断地啃。后来,发现自己做不了老鼠,只能是蛀虫,在那么多的纸页间,东一口西一口,有的只是留下了几个泛黄的脚印子,就又换了地儿。书太多了。尽管食之草草,可外面的书依然不断运回家,不断地塞书橱,然后小书橱换大书橱。 不仅书橱,几乎所有的家具物什上都蹲守着或高或矮的书们。花凳上放吊兰,吊兰死后,就放了书。最上面一本杂志,几个月前带到楼下的屋檐下看,忘了带回来,后来淋了雨,纸页泛了黄,没舍得扔,到底带回来。像个早年抱养出去的孩子,中途落魄回来,依然不亲不疏地疼着,偶尔放在腿边翻翻。梳妆台上的书多半没翻完,指望着他日再翻,可他日一遇新书,就又忘记它们。新人不断地过堂来,哪还想起旧人旧盟!读书也有薄情的时候。再看只能靠遇了,某日不巧坐在这梳妆台边,离得近,抬抬手,书就过来了,重续旧缘。窗外的汽车喇叭声,人家乔迁新居炸响的鞭炮声,附近工地机器的操作声……一一在听觉里远去如豆。 床上的书是最多的,扔得横七竖八,简直像一群小羊羔无拘无束散布在辽阔的山坡上,低头默默啃着草。翻开褥子或席子底下,东西两头,也是书。某日夜里电脑边敲完小字,一头瞌睡爬上床,正想倒头就睡,却看见爱人和孩子的手边脖子边脚边也是书,醒目得仿佛是石头缝里窝着长出来的一丛茂盛的青草。我捡出书,把自己身子挤进去,半夜里朦胧间有书声,爱人模模糊糊说,他的腿弯处还睡着一本书。 在夏天,爱人喜欢直接躺在地板上睡觉,枕头嫌大,直接枕书。如果矮了,再伸手一摸,在我们家,一臂之内定然有书,垫上去,一马平川呼噜半下午。唐诗辞典和宋词辞典都是不错的枕头,厚度刚好,蜡光的封面也光滑清凉,叫人想起幼时在树阴下枕青石板睡那睡不着的午觉。我们母子二人追随户主风范,也贪上了在地板上枕书,然后看书或者睡觉。图翻身方便不担心会滑下脑袋,那要枕两三本文学杂志;时尚女刊从中间展开搭肚子上,是半床不错的薄被子,可以防受凉。半梦半醒,阳台处,日影子随梦一道渐渐伸长。 电视机上,厨房灶台边,床底下,沙发底下,鞋架上,椅子上,地板上……都是书。在有灰尘和没有灰尘的地方,目光总能与书相遇。也想过做个象样的主妇,把这些散兵游勇一样的书大一统到书橱里,可是几回收拾之后不敢看书,一看,局面依然。于是悟得:这天下的事情,原本就这样,分就必合,合就必分。那些回到书橱的书也只是暂时齐整,最终还是要回到民间割据来称兵称将的,继续占据着家具和地板之间的所有空余之处。那就随它们吧,各自安生,我也落得随处遇上它们,随遇随喜。 可是,卫生间里不放书。不只是对书有敬意。更觉得,书是这样与我肌肤相亲,怎么可以待在那样一个常常产生污秽的地方。 在北京读书时,有一次和同学们一道出门旅游,火车上,同学要借我的书去看。我心里老大不情愿,不肯爽快答应,就说:可以啊,不过这么晚了,你还看什么书呀?她说她要去洗手间,带本书。我又惊又怒,明明白白回她说:那对不起,我不借了,我不喜欢我的书在那样的地方!之后这事在同学间传为笑柄,我解释说:我有四个不碰原则——我睡的床,我穿的衣,我爱的男人,还有我的书,我不愿别人碰。肌肤相亲的东西,我不愿意上面有另外的气息。某些时候,我顽固缺少与人共享精神。 人书相守,不离不弃,不轻不贱。工作之余,除了吃穿和享受天伦,应付琐事,我的日子,便离这一屋子的书是最近了。在喧嚣尘世的边缘,在薄薄几间陋室里,我和我的家人消磨着用书搭建的幽幽光阴。我们用纸间得来的平和、内敛、和宁静,与外界的庸俗、喧哗、和功利作一个小小的抗衡。这与书相融的日子,像最后一块还没有被侵略被践踏的绿色岛屿,我自己宝贝着,谓它是:纸日子。 音乐:今夜伴花眠(王俊雄)图文:网络 编辑:山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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