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探母:一位中国军人和他母亲的感人故事
个人日记
李郁也想念娘,可哪敢让娘看到自己全身烧伤85%、形如枯槁的样子。他想,娘要是看到他这个样子,那种被大火吞噬时撕心裂肺的痛会传递给娘,娘怎经得起这晴天霹雳……
那是3年前一个春季的午后。时任山东省军区某预备役团政治处主任的李郁和团政委吕光亮、团参谋李轶民带队赶往驻地奶子山扑火。
经过官兵一夜鏖战,绵延上千米的山麓明火基本被扑灭。突然,一股强风吹来。李郁和战士们身后的零星明火,像点着的油气燃烧起来,火头席卷而来。
“火来了,快朝北面跑!”李郁看火势迅猛,疾呼战士撤向安全地带。此时,隔着几块巨石的士官张秀鹏离李郁较远,手里的灭火机声音大,没听到李郁的声音。“张秀鹏……”李郁看情况危急,飞身冲过去拽住张秀鹏就跑。
“哎哟。”张秀鹏急转身时被脚下杂乱的荆棘绊倒。几秒钟时间,二三米高的火头已从20多米处蹿到身后,炙热的气浪烫得后脑勺疼。李郁来不及多想,回身把张秀鹏拽起来,没等两人跑开几步,火头蹿到他们脚下。
“躲石头后……”眼看被大火包围,李郁奋力一推,把战友推向巨石后面。与此同时,李郁一声尖叫,被火焰瞬间淹没……
火头转眼掠过,而李郁站在滚滚浓烟里,低垂的拳头微微颤抖。宛如残留的松木,枝叶化作灰烬,身子依然挺立。
“主任受伤了!”张秀鹏赶紧把李郁扶到开阔地,大声向战友呼救。官兵火速赶来,立即把李郁往山下抬。
奶子山,海拔不高,但陡峭,战士们一步一滑地向山下狂奔。没走几公里,躺在担架里的李郁发出剧烈的咳嗽声,似乎有东西堵住嗓子眼。
“我恐怕不行了……我死了别告诉我……爱人、别告诉我娘……”李郁张着嘴,艰难地对吕光亮说:“给我娘编个瞎话,说去非洲了……”李郁知道,自己吸入高温气流,气管产生水肿会堵住呼吸道,随时可能窒息而死。想到这些,他抓紧给吕光亮交代“后事”。
情况危急,战士们一刻也不敢耽搁。两个多小时后,李郁被抬下山,等候已久的救护车很快把他送到最近的市人民医院。没等把李郁推进急救室,烧伤科田主任拿着手术剪刀“咔嚓”一下剪开他的气管,“噗”一声,一团污垢夹带血泡从气管里喷出。
田主任擦了擦血手,对心急如焚的吕光亮通报初步检查结果:“心跳快到每分钟160次,你抓紧通知病人家属,做好后事准备。我们只能拼一下。”第二天一早,田主任走出手术室向守候在门口的吕光亮、李轶民下达病危通知书:“病人心跳降到每分钟30次,非常危险。”重度烧伤患者需要闯防休克、防呼吸衰竭和防感染三道“鬼门关”。李郁深度昏迷,心跳极微,闯哪一关都是未知数。
“咱得让他老家赶紧来人。”李轶民焦急地对吕光亮说。
吕光亮不语。
“那他爱人得来!”
吕光亮难下决断。李郁私下对他说过,家属王玉瑛患干燥综合症多年,诱发两次脑血栓,幸好抢救及时,现在不能有情绪波动。他父亲李成林患脑梗塞半身不遂卧床七八年,母亲赵兰英患直肠癌和心脏病,手术后儿女没敢告诉她是癌症。
“团里要对他爱人保密,只告诉他哥、他姐,说李郁受伤了。”吕光亮连抽几支烟,才做了决定。
李郁有3个哥哥、两个姐姐。大哥、大姐、二姐接到电话,以不同理由告别家人,从河南沈丘老家启程赶往医院。
正当大家为李郁揪心时,济南军区领导接到他英勇负伤的报告,指示把李郁转到烟台107医院救治,调动全区烧伤专家前往会诊。李郁的气管被切开,不能进食,医院上特护、用特效药,争分夺秒地抢救英雄。
而此时,最焦虑的是李郁的妻子王玉瑛,爱人突然“消失”,两天来音讯全无,问谁谁说不知道。实在没办法,她给吕光亮打电话,吕光亮神秘地说:“上级有紧急任务,派李郁去北京了。”
傍晚,婆婆打电话给王玉瑛问李郁去哪了。李郁是个孝子,通常每天晚上都会给娘打电话,要是部队有任务,他会提前告诉娘。儿子两天没打电话,娘坐不住了。王玉瑛安慰完婆婆,心里更不踏实,吃过晚饭,她让面临高考的儿子李培华去团机关打探。李培华听说有人在救火中受伤,就直接骑着自行车到市人民医院门诊,他连问两个值班医生有没有见过叫李郁的病人,他们都说没有。李培华在走廊晃了两圈,瞅瞅各屋子的人都不认识,准备离开时,顺手翻了翻护士站的登记本,正巧,一眼看到“226团李郁”的字样。
顿时,李培华的腿发软蹲在墙根,思绪翻江倒海:“爸爸的名字登记在册,却看不到人,是不是送太平间了……”等了好大一会儿,他镇静下来,推着自行车往家走。李培华非常懂事,平时李郁告诉他,妈妈身体不好,不能惹妈妈生气、伤心。爸爸生死未卜,他不知如何是好,但绝不能告诉妈妈在医院看到了爸爸的名字。
李培华和那些上夜班的医务人员哪知道,中午时分,危在旦夕的李郁已被转到107医院。李郁顽强地在黑暗中跋涉。
第三天,他的心跳艰难地攀爬到每分钟45次。伤后7天和30天是两个危险时间节点,可以说,他每天都在和死神较量,看不到生的希望。
大哥、大姐和二姐看到全身缠满纱布的李郁时,仨人瘫倒在地上,他们没想到弟弟伤得这么重。眼泪哭干,才咬紧牙根接受眼前这个现实。
很快,团里家属院也传开部队救火时有人受伤的消息。本来寝食难安的王玉瑛听到风声后更加焦虑,连续几天,儿子郁郁寡欢,有人有意躲着自己,她脑子里盘旋着不祥的兆头。李郁受伤第6天,憔悴不堪的王玉瑛找到吕光亮追问究竟,不得已,吕光亮如实托出真相。
王玉瑛得知实情后,捶胸顿足、泪如雨下,立马要去医院。途中,王玉瑛悲伤过度休克,直接送入医院急诊室。检查结果一出来,大家的心蹦到嗓子眼,医务人员说,王玉瑛的脑部出现大面积血栓症状,需要立即手术。
祸不单行。两根顶梁柱倒下,一个幸福的家就塌了。李郁住在7楼,王玉瑛住在12楼,两人相隔不远,却相隔在两个未知的世界。
爹娘没有李郁的消息,一遍又一遍向其他子女打听他的行踪。
“爱中在封闭集训,准备到非洲维和,不准用电话……”二女儿强忍着眼泪跟爹娘撒谎。
娘对二女儿说,最近时常做梦,梦到李郁说身上冷,向她要被子盖。她想问李郁,是要厚点还是薄点的被子,准备给他套床新被子。
有种谎言是爱。兄妹三人担心,他们长时间不回老家,爹娘会怀疑。经合计,大哥、大姐先回家,让二哥来。
很多人说李郁挺不过7天,谁知他闯过了,生命体征趋于平稳,但仍昏迷不醒。医生担心,再昏迷下去很可能留下脑萎缩、痴呆等并发症。而抢救过来的王玉瑛,四肢失去活动能力。
火场上,李郁把战友推向重生,却把自己推向绝境。
一个月后,大姐重新回来照顾弟弟:“爱中,我看咱娘手里总抓着你的照片,摆桌子上的相框她放到了枕头边。”
“姐,你找个录音机,我说几句,你放给咱娘听。”说话用鼻子发音的李郁想出这个办法。
“娘,我马上去非洲,这是军事秘密,我趴在被窝里偷着给您打电话,在这吃住都挺好,我也挺想您。”李郁的脸上缠着绷带,唇边周围结满伤疤,一张一合抻得疤痕生疼,等说完话嘴边渗满血丝。
录完音,二姐拿回宾馆给娘放着听,娘信了。娘相信李郁,李郁却开始怀疑大姐、二姐的话。他发现,一问起爱人,姐姐总是扭过头说话,眼角湿湿的。等于死过一次的李郁,急切渴望爱人的出现,早已忘记当初叮嘱吕光亮的初衷,再三追问。
姐姐见李郁烦躁不安,才如实相告。大姐述说声泪俱下,李郁侧着身,眼泪跟着流淌。
分别近3个月,二姐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王玉瑛来到李郁床前,李郁只能坐在床上望着爱人。大姐、二姐架着王玉瑛坐到床边,王玉瑛哆嗦着从盘里拿一颗樱桃,想喂李郁。刚碰嘴边,樱桃掉到床单上,王玉瑛想再去捡,捏三四次没捏住,李郁也去捏,也捏不住。
“我是废人了……”王玉瑛一侧身抱住李郁锥心地哭,埋藏已久的泪全涌出来。这一年,李郁42岁,任职副团4年,正是壮志凌云的好年华,人生道路突然出现急转弯,这个弯让谁遇到都不好转。
“爱中,你是因公负伤,玉瑛又瘫了,你向组织说说家里的困难。”大姐出于对弟弟的未来考虑,让弟弟向组织提要求。
“姐,我不是好好的吗?玉瑛不能走,我能走啊。”李郁生气地说。
“你没了手,将来咋吃饭?”
“我能活着,是组织对我最大的关心,我原来常跟别人讲,少对组织讲条件、提要求,现在我却伸手要,人家咋看我?”李郁态度明了。
其实,即使李郁不说,军地领导早就为英雄打算。招远市委、市政府破例研究,王玉瑛不用上班,每月给她发放3600元工资。济南军区党委决定,李培华符合特招条件被送入军校。
李郁没有向命运低头,坚持锻炼肢体。他用半截的食指和大拇指练习拿筷子,练了百十次,两根筷子还捏不到一块,可他从不死心。李郁喜欢唱歌。他简单活动后,扶着窗台,唱起《什么也不说》,唱着唱着眼泪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淌。
“爱中,你为啥哭呢?”二姐好奇地问。
“哎,我心想这两年买辆车,拉着咱爹咱娘看看海,他们还没见过大海……”李郁的话语中透着伤感。
第二年入夏,大哥从老家打来电话:“爹被查出来直肠癌,晚期。”大姐、二哥返回老家,留下二姐独自照顾李郁。
“爱中,估计爹撑不了多久。”大姐见到父亲后,泣不成声地给李郁打电话:“爹说,走之前最想见你一面。”
李郁纠结得睡不好觉,不回,自己将从此背上负罪感,回去,会摧垮风烛残年的爹娘脆弱的心理最后一层薄如蝉翼的力量。
“爹,现在请不了假。”李郁抱着电话泪流满面。电话那头,父亲微弱地呼唤儿子:“爱中……爹等你……”
这个“等”字饱含了一个父亲对儿子深入骨髓的呼唤和人之将死发自肺腑的想念。
李郁的父亲煎熬地躺在病床上,生命的残烛闪动微弱的昏黄。
父亲撑了几个月,一天早上陷入昏迷状态,子女们安慰父亲别留挂念,可父亲不肯咽最后一口气。
此后两天,李郁接受面部植皮手术,需要隔离。手术后第二天晚上,李郁出了监护室,二姐拨通电话,把电话放到父亲耳边,李郁刚喊一声“爹”,84岁的父亲就闭上了眼睛。
2013年11月25日,正好是李郁的生日。从此,他的生日变成了爹的祭日。李郁的父亲下葬那天,母亲没掉一滴眼泪,却像抽掉筋似的病倒了,一直到来年开春才能下地。
有一段时间,李郁格外想念娘,一做梦就梦到依偎在娘的怀里。梦里,他还小,稚嫩的小手牵着娘的手,让娘给他摘桃子吃,桃子摘光了,他撒泼地哭。哭着哭着梦醒了,枕边湿漉漉的。
当李郁努力拼接梦里娘的碎片时,娘也整日端详着儿子。赵妈妈想念李郁,春天,就在床头摆一张李郁春天拍的军装照,冬天,换一张冬天的军装照,四季轮换。
下半年,李郁的大姐带母亲到医院体检,结果显示癌细胞扩散,意味着癌症晚期。李郁听说这一消息,抱着二姐悲痛欲绝:“姐,我的伤不治了,想回家陪陪娘,娘是我的命啊。”
李郁与二姐商量,先让二姐回家,向母亲慢慢透露他受伤的消息,让母亲有思想准备。
“娘,听说爱中快回国了。”二姐坐在母亲枕边拉家常。
母亲从被窝里抽出李郁的相框,摸了摸照片,细声地说:“听说那儿的太阳毒,不知爱中晒黑了没。”
“爱中晒不黑。前天他给我说,前年救火烧着脸了,这个爱中,不回来还不跟咱说,可会瞒人。”女儿装着生气的样子,看母亲有何反应。
“我估摸就有事,这么长时间一张照片不给家里邮。”母亲翻身坐起来。
女儿不敢再细说。
流水般的日子又过个把月。有一天晚上,李淑兰给母亲洗脚时,说李郁明天回来,母亲乏困的眼皮顿时打起精神:“明儿我去接爱中。”第二天,李淑兰陪母亲赶到火车站,李郁乘坐的火车还没到站。深秋的早晨很凉,赵妈妈始终把着栏杆张望着站台。
随着人流涌出,赵妈妈的眼神左顾右盼焦急地寻找再熟悉不过的儿子的身影,不知是眼花,还是不敢认,李郁跑到眼前,她还没认出来。
世界上,母亲有种天然本能,靠嗅觉和听觉能分辨出自己的孩子。赵妈妈听到熟悉的声音,把儿子揽入怀中……母子连心。回家的路上,赵妈妈抓着李郁的手,眼角的泪水一直没干。吃早饭时,赵妈妈让李郁坐到身边,一个劲地夹她烧的菜角和糖糕。她看李郁拿筷子费劲,就拿手喂李郁。
“爱中,你睡娘这,娘想你,想和你说说话。”晚上,赵妈妈打发走其他子女,让李郁留在身边。
“让娘瞅瞅你身上,伤成啥样。”李郁躺下后,赵妈妈让李郁撩开后背。她那双苍老的手轻轻抚摸儿子的脊背,像抚慰四五岁的李郁入梦那样安详。
静谧的夜空,赵妈妈的眼泪簌簌落在李郁的背上,不知什么时候,李郁静静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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