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栀子·拒聊

总是喜欢缀满光阴的东西，走的太久，浸润了太厚的况味，醺染了太浓的烟火，承载了太重的思念.......
那些故事，那些人，仿佛穿了线的针，一针针刺透绣绷上的布，“噗、噗”，力量饱满，声声入心，跃然呈现的，一只鸟、一朵花，一片叶，一个背影，像一幅“清明上河图”，喧腾、古拙，像被打着个马灯，闪着晕黄晕黄的光团.....
点马灯的日子，我常常挤在人堆里看马灯里故事，温暖、快乐而光明，新婚的人家，总要备一对马灯，并在马灯上缠绕大红纸剪成的穗，马灯一亮，透着红艳艳的喜气与光明，照着夜色中的女婿浩浩荡荡地来敲女方的家门，女方的闺蜜们定是早早关了门，候在门外，千方百计地刁难女婿，不肯轻易让进门，男方必事先备足了各种便予施舍的小恩惠，先派了个伶牙俐齿长相俊美的男孩来叫门，两个打马灯的伺机闯进门，只要马灯顺利地放在女方厅前的桌子上，闺蜜们就只能开门放人，那马灯就如同一对尊贵体面的神。马灯上了桌，照着地上的小女婿酡红的一张脸，一张合不拢的嘴，三跪九拜后，哄回了别人家生，别人家养大的俏姑娘........
新 姑娘进了门，马灯挂门厅，照得四堂亮又明.....这样的日子里，爷爷常常忙到月亮西沉，所以走夜路是常有的事，有人问爷爷：“你不怕吗？”，爷爷说：“怕，可我是厨师，伺火神灶王爷的，鬼怕火，定不敢近身的。”说归说，爷爷还是常常遇见各种各样的“鬼”，有打马灯照路的，有一路跟随调皮捣蛋的，也有只言不露的.....常常吓得一头冷汗，可当他讲给我听的时候又是那么诙谐有趣，我常常觉得爷爷讲的那些“鬼”就藏在某个黑暗处，正盯盯地看我呢，油灯跳跃着芯子，让我确定它就住在附近，我缩了缩细小的身子，像猫一样团在奶奶怀里.....
爷爷讲的故事总有些像戏文，带着光，蒙着油彩，只等锣一响，便喇啦啦开了场。
灯光打起来的时候，场地上已经挤满了人，一个个引长的脖子，仿佛着了魔力似的，使劲往上挺着，脖子的下面，列着宽的，狭的背，一个连着一个，做成一面黑黝黝的壁，听见罅隙处漏来的锣鼓声，我慌慌地往人隙里钻，爷爷总是一把攥紧我，把我架到脖子上，我骄傲地看着四周，一大片的，大的、小的、圆、长的各样头颅一行一行正波动着。
台上已然咿咿呀呀开了腔，那花旦“孙玉娇”眼生百媚地如水上飘，飘到台中央，一脸的俏皮，一脸的喜气，她唱了什么，我定是不能明，端端那一个出场，一个亮相已然让我痴了三分，迷了七分.....
每部戏似乎只有开始，没有结尾，因为我早已酣然入梦...枕着咿呀的媚声，就着晕黄的灯光，梦着五色的油彩，早已飞身上台，做了一个伶人.....
爷爷背回去的时候，我早已经醒来，只是贪恋爷爷的背，贪恋爷爷唱古谣的声音，“月亮走，我也走，不怕雨来，不怕愁......”天上眨眼睛的星星，黑茫茫的四野虫子啾鸣，同行的脚步声，交谈声.....都那么沉，那么沉，沉入光阴的底，无法流逝....
姑姑来的时候，我是不会缠着爷爷看戏的，因为姑姑来的时候，爷爷总是偷偷抹眼泪，姑姑长得很漂亮、白净、高挑，秀气气，人也很能吃苦，命却不好，第一个男人做不了住，让她受尽委屈，早早夭折，第二个男人是个“麻子”，还带个女儿，穷得家徒四壁。姑姑生了三个儿子，想生女儿的那年，姑父选上村长，必须带头实行计划生育，不得不将六个月大的女婴引流，姑姑从此有些臆症，时好时坏，坏的时候总是说自家男人与别的女人有暧昧.....一说起来便没完没了，常常在掌灯时分开始说，灯光闪闪烁烁，姑姑的脸明明灭灭，仿佛梦境，有时我半夜醒来还听到姑姑偷偷哭泣......
奶奶是喜欢姑姑来的，姑姑来了，家里里里外外焕然一新，连空气中都浮着阳光，肥皂的清新，奶奶便悄悄从首饰盒里拿了什么偷偷塞给姑姑。
听说奶奶的首饰盒里有许多宝贝，但从未见得，被一把铜锁锁在大衣柜里，钥匙就在奶奶的枕头下面，曾想着偷来看看的，无奈铜锁的稀奇又让我着了迷，金黄锃亮，像个谜，恁是找不到可以插入钥匙的地儿，叮叮当当，琢磨来琢磨去，奶奶说，“你做么事哦，小心弄坏我的锁”。
村里常常有收古董的，奶奶便时不时拿出一样让别人验看，一柄镶绿宝石的银簪、一副韭菜丝样的银镯、一对瓜子样的银吊环.....每一样待人家验看完毕出了价钱，奶奶又慌慌地收起。看着奶奶宝贝的样子，更添了好奇。那天，爷爷开柜拿东西，忘记锁，我终于得见，一个古红色的木头匣子，一尺见方，上下两层，是抽屉式样，我惊悸中抽开上层，都是银白的东西，来不及细看，慌慌地抓出一把，赶紧逃到外面无人之地，一对水滴形的银耳坠，上面还细细地刻了某种花的样子，一个银戒指，刻着同耳坠一样的花纹，还有半个扭丝状耳环，东西古古的，透着土拙气，并没有我想像中稀罕，有些失望却又不舍丢弃，便藏在文具盒里，后来大抵因为女同学要，便都早早打发了送了人......
奶奶的卧房有些昏暗， 没有窗，一尺见方的明瓦从屋顶透进光，既使白天也觉得人影幢幢，里面藏着的坛坛罐罐，闪着幽黄的光。青花瓷的盘碗，泛着青冷的兰。黑褐的家俱，凝重深沉。到处充满影子，我却极喜，躲在这黑影里看闲书，写一些没有地址没有收件人的信，剪乱了某件衣，缝了一件丑陋的手工作品.......人藏在其间，幽凉幽凉，仿佛我也成了某件宝物，及待某人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