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曲如屏

 -------------灼灼荷花瑞

        本集内容提要：菲儿发现妈妈的日记本，有如穿过时间隧道。看到的少女时代的妈妈，与现在的80、90后有何不同呢？  请看本集。

        我想多摸一摸这红本本，我想摸到妈妈的少女时代。

        日记本上方有“友谊”二字，我知道，那个年代是没有“爱情”两字的。男孩送日记本给心爱的女生，也只能说成革命的友谊、战斗的友谊。爱情是小资情调，要受到坚决的批判！

        下方是毛泽东语录：伟大的中阿两国人民的友谊之所以牢不可破的，因为我们的友谊是根据马克思、恩克斯、列宁、斯大林伟大的国际主义原则而建立起来的    。

        呵呵，友谊与政治有关？

        听妈妈讲过：那个年代引用毛主席语录成了时尚、习惯、抑或政治的需要？反正时时处处都要引用毛主席语录，因为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一句顶一万句”。

        妈妈说：那年在簸箕坡发生的“翻船”事件中，曲雨农奋不顾身救起了几个溺水姑娘，队长在曲雨农后来的总结中没有发现诸如：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让我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字样，于是老队长交待小曲改一改，要突出当时的活思想一闪念。曲雨农老实地回复老队长：那时来不及细想，我没想那么多。老队长说他脑袋不开 窍 。

        一对新人结婚被迫讲述他们搞对象的经过时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一切革命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还有更可笑的，医院装药的纸袋子上印着：最高指示：“人总是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
          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
          色夺歌人脸，香乱舞衣风。

          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    

           庄严其外，浪漫其中。有趣  。

           前两句实写荷花的状态，第二句强调荷花的花瓣对瓣而开。第三句表面赞美荷花的美丽芳香，实则写心上人儿。从第四句表明，荷花的花瓣尚且相互迷恋，更何况两个相爱的人儿。我想妈妈当然是深刻地领会此意的。

          因而，在下一页，妈妈用娟秀字迹工整地抄着：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借用李清照的词来表达她对曲雨农的思念作为回应。

         顺手翻到一页:1975年12月20日 晴

        日记是这样写的：

        现在已进入冬天，农田是穿上紫云英彩衣的漂亮姑娘，养在闺中，准备来年分娩胖娃娃。

        老队长每年冬闲都要安排一行人去县城收购大粪，他说这是最好的有机肥料。

        这使我想起干瓮坛的父亲寻他高声骂道：“吃自家的饭，一泡屎拉别人家。败家子！”干瓮坛理亏地“嗯、啊”应允。足见农民对这“有机肥”的珍惜。

         我、雨农、文万国、老队长、林涛、干瓮坛一行是本次完成这一光荣任务的小组成员。租来了一条乌篷船，天刚亮我们经过流水滩去到青子沟下船，顺流而下。

       这条河叫晓起河，从东流到西，蜿蜒曲折。其实哪是晓起，而是与日月同在奔腾不息，不过我还是蛮喜欢“晓起”这个诗意的名字。是长江分枝的分枝。两岸小山相连，偶有低矮的农房相伴。远处可见牛和娃，炊烟在飘渺。这使我想起苏轼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的诗句来。

        撑船的是干瓮坛、林涛、雨农、文万国，老队长掌舵。这条乌篷船比绍兴的大，大约长5-6米，宽不过两米，靠船尾一头是船篷。我呢走在甲板上，摇摇晃晃中欣赏着河岸两边的风景，走到船舷，弯腰看着河水中，似乎，雨农撑竿倒映在粼粼的水面上。我伸手掬起冷冷的河水，猛然间收回这即将触到的手，让这隐隐的身影多存在一点时间吧。

        首先，雨农和干瓮坛各执一船篙，分左右两边使劲撑。干瓮坛撑一竿子，雨农也一竿子，雨农一竿子，干瓮坛又一竿子，只是船不懂往哪行？像喝醉了酒，左右摇摆，最后回头转圈，还差点碰到同向的一条小船。

        老队长说：“你俩撑船，我这舵手只能回家卖红薯，这舵没法掌呀。”随即指挥他们如何撑竿。船总算忸忸怩怩地向前行驶了。

       曾记得老师教我弹过一首柴可夫斯基的《船歌》。柴可夫斯基写有四季钢琴曲：一月壁炉旁，二月狂欢节，三月云雀之歌，四月松雪草，五月白夜，六月船歌，七月割草者之歌，八月收获，九月狩猎，十月秋之歌，十一月雪撬，十二月圣诞节。而在这四季钢琴曲中最脍炙人口就数六月《船歌》。每次弹到这首曲子，耳旁萦绕的总是在河面上粼粼的光，柔柔的影，小船过处荡起圈圈涟漪，桨声寂寞，小船飘零，随着渐弱渐远的琴声，小船消失在远方……

       今日我置身于船中，再来回味这首《船歌》，韵味相同，不同的是意境。船篙推波助澜，船下的水流汹涌奔去，就像《船歌》那渐远渐弱的琴声，不会再回来。我终于悟出那如水般逝去的是人生一次性消费的青春年华，它是不会再回来了。不禁从内心生出一种惆怅来……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雨农撑船刚刚有一点感觉，便大发感慨。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文万国、林涛异口同声大声吟唱。

        “啊！我们豪情满……怀！” 雨农撑竿用力过猛，一个趔趄，差点摔到河中。只见他头上冒汗，他将军棉大衣脱下扔到甲板上。

        “让我来。”林涛拾起雨农身边的船篙，直插水底，再一次让船儿“忸怩”起来，摇摆不定。

         “哈哈……哈哈……咋的？林涛，船也不听你的使唤啊。还是我来吧。往远一点扎，对！对！再斜一点。”好不容易再次拨正航向。

        后面 一条船正在向我们赶来。

        哟，姑娘在高声回应：

       船儿摇过晓起水呀　随着歌儿划向梦里的他
       嘴儿轻轻唱呀　水乡温柔象那梦里的画
 
       嘴儿轻轻唱呀唱不休呀　年华飘过歌声似水流
       船儿摇过晓起水不停留呀　摇过风儿吹过天凉的秋

      那姑娘还真行，唱得甜美温婉。傻了吧？干瓮坛。没想一会干瓮坛接过山歌唱道： 

 
       船儿摇过晓起水不停留呀　鱼儿双双结伴水底游
      谁的船歌唱得声悠悠　　水乡温柔吹过天凉的秋
 
       谁的船歌唱得声悠悠　　谁家姑娘水乡泛扁舟
       谁的梦中他呀不说话呀　我的姑娘呀归落是我家

        姑娘……姑娘……

       干瓮坛一时无词，雨农帮腔，不着调地唱着：

       “咳、咳，这是对本船上姑娘唱的吧？”文万国总是拿人开蒜，大龄男搞不到对象总不能不让人往歪处想吧。

       “长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雨农接着唱道。

       “错了，错了。”文万国打断了雨农。

       “君不见长江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 我吟道。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尊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 雨农、文万国、林涛一齐附和，只是声音越来越弱，情绪似乎低落了。我知道，各有其心事。

        毛主席说：“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在有作为的。”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也不知接受再教育到什么时候？革命的理想在掏粪中湮灭……

        文万国六八年下乡，已经八个年头，早过卅了，城里的家已让给顶职父亲留城的弟弟，长江生产队也无自己的窝，一直寄居在一个农民家里。想成家，一无所有，真正的上无片瓦的无产阶级，有哪位姑娘愿意和他搞对象啊！因上边没人，招工无望。不知自己的前途和命运到底会怎么样？因而他学会了煮饭烧菜、补衣服、喂猪等等生存自理技能。

       林涛本是一幅乐天派，但去年铁矿招工本来是他，最后被大队主任的侄子顶去，林涛很长时间闷闷不乐。

        雨农比我早一年下乡到长江，他妈妈去世后，便没指望有人帮他跳出长江冲。

         我更是前途未卜，因为哥哥、大姐唐彦已被招走。宋彦在大队当民办教师，一心盼望推荐上工农兵。还有元彦、明彦在我前面，她俩招工招生都希望渺茫，我则更是毫无希望了。农村难道就是我的归属？我站在船头，遥望着远方，那里就是我们生养的地方，可如今却没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清彦……”老队长一声叫，让我回到现实。我抬头，又见到他的背影，他站在船尾对着河水排泄，恶作剧仍没变花样。

        文万国很会做饭，一会功夫，他在甲板上将午饭做好，我们将船停靠在一个河弯，在甲板上与蓝天白云、小河流水共进午餐，别有一番风味。

        雨农靠近我席地而坐，将林涛挤往一边。文万国挑逗：“雨农，这是吃饭，又不是睡觉，贴那么紧干嘛？”

        “哪有？”雨农的心思被大伙揭穿让他脸色泛红。

        “还说没有，你看你裤裆，都湿了。”老不正经的队长抛出这句。他们几个齐刷刷地一齐瞅着雨农的那一处，着实让我脸红。我偷偷瞄了一眼雨农，他“嘿嘿”咧嘴笑着，一脸通红辩道：“哪有、哪有？”他们异口同声：“有、有！”我无语。

        眼前河床蜿蜒迂回，越来越窄。

        “啊！”我发出了尖叫，船随着一个急弯，差一点触到一块大焦石上，还是舵手老队长眼疾手快，使出浑身解数，船撞了一下擦边而过。

         “啊，我的帽子！”我头上的军帽被这一剧烈摇晃而飞落河中，随水漂去……

        雨农急忙收回那一竿，用船篙去打捞帽子，差一点点，再扑腾，溅起的水波让目标越来越远……

        “算了，有的东西是没法打捞的，随它去吧。”我说。

          一旁的林涛拾起干瓮坛扔在甲板上的破草帽，给我戴上。然后高唱：“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其滑稽像让人忍俊不禁。

          干脆，我戴着草帽进到船舱，来个：“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冬天是最短的，无边的夜色早已遮住了所有的落寞，抬头，已是万家灯火。我们的船已抵达县城江弯码头，我们都上了岸，在城市霓虹灯的闪烁中拴了好船。

        老队长说：“今天是最轻松的，空船顺水，回去可没这么轻松啰。明天七点准时到达江弯大道66号。”

        而后，各自分手。

         喧嚣被黑夜收起，燃烧的欲望却无法扑灭。我走在枯涩的徘徊灯面下，带上拉长的身影，一起在落寞中落寞。我朝着那个并不属于自己的家走去……

         雨农绕回来送我，来到一个昏暗胡同里，他悄悄地拉住我的手，我抖动了一下，却被他握得更紧了。我的心“怦怦”乱跳，他也呼吸急促起来。窘迫中他竟然背着：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我快到家了，挣脱出来和他一起背诵：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再见！他恋恋不舍地站在那里，突然将一个笔记本塞在我手中，我惊讶得呆在那里挪不动脚步，心里“突突”地狂跳，但见他飞奔而去……       

          1975年12月21日 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