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阳

五年前的一天，我突发奇想，为自己出了一道题：什么是幸福，幸福在哪里？当时我觉得很简单，但较起真来，还真得很难说。尽管当时知难而退了，但事后偶尔还会想起。直到有一天，我在松江中路看风景时，邂后了一位朋友，问题才有了答案。

那是五月中旬，我在医保办完事后，由于时间尚早，我便沿着松江中路望风景。当我临近市政府时，看见江堤护栏旁伫立一个人，背影很熟悉。我从他身边走过，然后回头望他，恰好他也在看我，我认出了他。我们曾是同事，由于当时关系不错，也算是朋友。

当年，我喜欢称他为柳兄，因为他比我年长。在我眼里，柳兄很有才，说话办事特别稳重，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八十年代中旬，他突然被调到厂部机关做政工工作，从此，我们就没有了往来。九十年代初，他被派到一个分公司当了经理，后来又承包了那个公司，据说赚了不少钱，让许多人羡慕不已。九十年代未，听说他患上了乙肝，经常去北京301医院治疗，换过三次肝，效果不是很好。

眼下站在我面前的柳兄，显得异常消瘦，面色惨白，嘴唇发紫，头发稀疏，不停的捂着嘴大声地咳嗦。

我们俩握手时，尽管我显得有些激动，但我感觉他并不热情。不过，我也想得开，因为领导和百姓毕竟是两种风格，两种心态，我不介意。

由于多年不见，我的话很多。但枊兄的话少而简，要么“嗯”，要么“是”，再就微笑或点头，搞得我越来越没有意思了。不过，最后他还是给出了解释。

“老弟，”柳兄用非常低沉的声音说，“我病情非常严重，眼下说话都很费劲。怎么说呢，按医生的话说，就是想吃点啥就吃点啥吧。你知道，这意味着放弃。真的，我现在情绪很不好，你不要介意。”

“不会的。”我的心情由不悦转为同情，但也变得无话可说。我看了一下表，时间是十时五十八分，快到午餐时间了。

于是，我说：“我们找个地方吃点饭吧。”

他迟疑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江堤斜对面就有一家很高档的饭店，我建议去那里就餐。尽管我知道价格一定不便宜，但想到柳兄曾是自己的偶像，况且眼下他又是这么一种状态，觉得还是很值。但是，柳兄摇手反对，他提出要去一家很平常的饭店，最好是深巷里的小饭馆。

我的表情很诧异。柳兄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想去。”

“好吧。”我说。

我招手打了一辆计程车，告诉司机往深巷里开，看到小饭馆就停车。

计程车在各处转了很长时间，其间司机还不断的抱怨说：“过去这里的小饭馆比比皆是，可现在盖了新楼，到处都是大饭店，真不好找，可见现在的人是多么有钱。”

我心想，这个司机要么是在恶意兜圈，要么就是瞧不起人，真是个势利眼。就在我想这些的时候，计程车终于停在了一家“朝汉家常菜馆”门前。

我付了车费，伸手想扶柳兄下车，但却遭到了拒绝。

菜馆很小，只有几张桌子，但还算干净。我和柳兄挑了一张挨着窗前的桌子坐了下来。老板娘兼服务员拿来菜单放在桌上，看看我，又看看柳兄，问：“二位想吃什么，请点。”

柳兄拿过菜单，点了一盘干炸小江鱼，一盘干炸小河虾，一盘尖椒炒干豆腐，一盘炒花生米，两碗狗肉汤，两瓶啤酒，主食后点。

老板娘收回菜单，说了声“稍等“，然后便去后厨忙活去了。约半个小时后，她把所点的一切都摆上了桌面，还赠了一盘辣白菜。

柳兄把两瓶啤酒逐一打开，分别斟满，然后放下酒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样的小饭馆吗？”

“哦？”我用一种天真好奇的表情看着柳兄，等待下文，神态显得很假。

柳兄叹了口气说：“我现最怀念的就是我们在一起共事时的那个年代，多纯真，多美好啊。记得八八年生产会战，我们是白天黑夜的干。尽管没有加班费，没有夜班费，可我们还是那么拚命，那么快乐。记得我们干到半夜去食堂吃饭的路上，迎着习习的晚风，望到天上闪烁的星斗，敲着空饭盒当当响，高声唱着‘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那首歌。”

说到这，柳兄哽咽了，两行泪夺眶而出。我心头一热，也有想哭的感觉。

“记得吗，”柳兄接着说，“每月开资我们都要去小饭馆吃一顿，喏，就是眼下这样的饭菜，感觉真好吃，气氛真温馨。”

我吸了一下鼻子说：“是”。

“这就是我想来小饭馆的原因。”他用手点着桌子说。然后，他端起酒杯朝我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小口。

他看到我喝完酒，并把酒杯放到桌子上后，望着我问：“你知道我现在最羡慕哪类人吗？”

“哪类人？”我问。

“你看，”他用手指指着窗外马路上穿着桔色衣服的环卫工人说，“我就想做类似这样的工作，多踏实，多幸福啊。”

听完他的话，我差点没笑出来声来。“你可别逗了，你咋能干这样的工作呢。”

“你不认为现在我想做这类工作是一种奢望吗？”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细想了一下，认真冲他点了点头，表示懂得了他所说的话中所包含的一切意味。

“你可能很羡慕哥，”柳兄摆弄着酒杯说，“其实，哥就是个传说。像我们这类人，就像是一个被气球吊着的人，没着没落的。这几十年来，我挖空心思，费尽心血，抓权抓钱，没有一刻轻松过，更谈不上什么幸福。我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我立志要做人上人，要超凡脱俗，要展翅高飞，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曾经瞧不起那些平民百姓。当我走进五星级酒店时，看到那些把门的，端盘子的，打扫卫生的，我的优越感和自豪感便油然而生。可我现在知道，那只是一种虚荣心而已，它并不是幸福。”

他看上去有些累。他又喝了一小口啤酒，然后抬头问：“你知道我现在最想要的幸福是什么吗？”

我眨了一下眼睛，点点头，示意他说出答案。

“活着。”他抱起双臂，盯着我看了半天，好像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什么。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神情显得有些慌乱。我端起啤酒杯，喝得很慢。

“是的，活着。”他是喊出来的。他用手指向窗外的环卫工人补充道，“就像他们一样的活着。”

我有些被吓到了。我放低目光，手里摆弄着啤酒杯，不知怎样面对才好。

“我累了。”柳兄就像泄气的皮球，几乎是瘫在椅子上的。

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傍晚六点了。于是，我喊来老板娘买单。当我伸手想掏钱付款时，被柳兄用手挡住了。

他说：“我来付吧。现在我花的是钱，将来我花的就是纸了。”

柳兄家住在江南。我打车送他至江边时，他执意要下车走走，于是，我就陪着他向江桥走去。到了桥头，柳兄无论如何不让我再送了，因为我家住在江北，需要在桥头乘公交车。

“好吧，那我就不送了，希望你早日康复。”说完这话，我都感觉脸红，太虚伪了。

柳兄歪头望着桥西的江水，他好像并没有在意我的话。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江水平缓的从远处的树林里弯出，在那里，落日的余辉正在燃烧。

在回家的路上，我坐在公交车里陷入了沉思。于是，我又想起了以前自己给自己出的那道难题。

是啊，我们几乎用一生的时间在追寻幸福，但最终不知道幸福在哪里。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想，那是因为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可什么是幸福呢？古今中外，每个人对幸福都有不同的理解和诠释，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今天，我通过和柳兄的谈话，我对幸福的理解是：幸福就是一种满足，一种感受，它是在比较之中产生的；它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 那么，幸福又在哪里呢？其实，幸福无处不在，它就藏身于我们最平凡的工作和生活中。可我们为什么抓不到它呢？这是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太疯狂，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太浮燥。我们都试图想抓住天空中的那个气球，只看天上，而不看地下。岂不知，天上飞得是神马，飘得是浮云，而大地才是你生活的本，幸福的根。

一个多月后，柳兄病逝了。半年以后，妻子嫁给了一位公职干部，儿子住进花了几百万元购买的别墅。

闲暇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想起柳兄。那时，我望着西方那整片的乌云轻声的问：“柳兄，你在那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