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谷之马良

个人日记

 马良身穿黑袍,头戴瓜皮帽,脚穿黑布鞋,口里含着铜钱,他就那么直停停的躺在棂棺内,供亲朋好友们瞻仰遗容。他面色苍白,紧闭双眼,整个脸向中间聚集,嘴部向内塌陷,就像是没牙的老太太。

参加葬礼的人不多,大概不足二十人。瞻仰完后,在走出瞻仰大厅时,马良好友程信忠捂着嘴在马良另一位好友左中治的耳边小声说:“我注恴到了马良的颈部,确实有一道绳痕,看来是上吊死的。”

“那还用说,公安局是有定论的。”左中治叹着气说。

“可是,”马良又一位好友徐淑芬紧跟上几步,用十分不解的口气问,“他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走这一步啊?”

左中治笑着说:“那你得去问他。”

“对,”程信忠顺着左中治的话说,“你去问他,他会告诉你的。”

 

马良个头不高,长得镦实,全身几乎都是肌肉,这从面部突显的肌肉组织可见一斑。他看上去有些拨顶,但如果你细看,那不过是头发稀少而已;正如你所说,他的头发的确有些戗毛戗刺,就像一堆乱草,可见他对自己仪容仪表是多么的不在意。你也观察到了他的眼睛红肿,泪水常挂在眼窝,那是因为他患有风泪病;至于眼睛总是不停的眨动,那可不是神经性的,而是一种习惯。据有人讲,那些穷困撩倒的人大多都是这个样子。

很显然,既便你看过很多小说或电影中富人装穷人的故事情节,但你从马良身上是绝对得不出这样结论的。你看看他,黑衣蓝裤就像是出土文物,若不是老式布料结实耐用,这衣裤早就被风吹成碎片了。本来就已经不成体统了,可他竟然还将衣袖和裤腿挽起,而且其中有一只裤腿还总是脱落,真让人无话可说。

马良性格内向,意志坚定。他对人讲诚信,但如果有人背信弃义,他会记恨一辈子。这种性格有其可取之处,但要是走向偏极,很可能就是致命的。

马良在女儿不足两岁时离了婚,妻子离婚理由是性格不合,而脾气暴燥则是其中重要的因素之一。离婚后,妻子嫁给了一个生意人,不久去了南方,此后便没有了音迅。

八十年代,大家生活都不容易,而马良就显得更不容易。当年,马良为了多挣点钱给女儿买点好吃的,为瘦弱的女儿补充点营养,12月份,他在给一家私营企业挖管线沟时,由于沟内渗水,而且水面结了冰,他连冻带累得了肺炎,差点没死掉。最后去掉医疗费,所得工费不足十元钱。

九二年企业三项制度改革,由于单位定岗和并岗,马良又下了岗,这让他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尽管2005年后有了点低保,外加在外面干些苦力活,生活有了基本保障,但由于物价不断上涨,孩子学费以及自己的养老保险费不断增加,生活压力远大于此前。但马良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就是一定要让孩子有出息,通过孩子来改变生活命运,并一雪前耻。

值得马良庆幸的是,女儿不仅学习不错,还保证将来报答父恩,这让马良感到先前的付出十分值得。

为了孩子的前程,也为了自己的未来,马良身兼数职,寒冬酷暑玩命的干。为了给女儿凑大学学费,他卖掉了房子,在市郊租下两间土坯房,并在周围种了玉米和蔬菜,这样省下许多生活开销。尽管如此,马良为了女儿学费和生活费还是欠下不少的债。

每当债主们结帮上门讨债时,他都站在债主们面前,弯着腰,手里端着劣质香烟,不管你要不要,他就那么举着,口中反来复去总是那几句话:“请放心,我是讲信用的人,钱一定是要还的。只是眼下手头有些紧,还请各位宽限几日。”

他这一套在债主们的眼里就是穷撒谎,耍无赖,但当他们看着马良家里那破败的景象,再看看马良那副穷酸样,个个都像泄气的皮球,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其中一位债主强打精神说了句“你说话得算数,有钱一定要还啊”的话后,他和其他债主们便快速转身,逃亡似的挤出屋门,就像逃离债主追债一样。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女儿考上了南方某省211重点大学,这让马良为此扬眉吐气了好多年;因为他看到了还清债务且过上富裕生活的希望。

女儿毕业后,便在当地找到了工作。参加工作没几天,便被单位的人事处领导介绍给了副厂长的儿子,两人一见钟情,每天花前月下,聊聊我我,很是缠绵。

为了能让自己的身份尽量与对方拉近距离,待男友父母询问马良女儿家境时,她撒了个谎,说自己母亲因病去世,父亲是单位工程师。随着关系的进一步确定,便走到了会亲家这一步。到了会亲那天,马良女儿并没有告知父亲,而是对外谎称父亲在搞技术攻关,实在抽不出身来,就把二姨找来充数。婚后,由于马良迟迟没有露面,这让女儿的公公婆婆产生疑虑。他们催促着儿子赶紧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并怀疑儿媳妇有问题。马良女婿被逼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去追问马良女儿。马良女儿实在瞒不下去了,只好如实全盘托出。马良女婿虽说非常生气,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又能怎么样呢。与此同时,马良也总是来电话询问女儿的婚事,但女儿总是遮遮掩掩的,这让马良在家心急如焚,坐立不安。马良从女儿嘴里得知亲家公是一家企业大领导,亲家母又是生意人,想当然是个大富大贵的人家。

一月底,太阳贴着山边走,此时的正午如同夏日的黄昏。

马良从家里拿出小板橙,出了院门,便在院门边坐了下来。他顺手掏出烟包,取出烟纸,边望着街道的尽头,边卷着手里的纸烟。他总有一种期盼,觉得女儿随时都可能出现在街的尽头。在等待的过程中,马良睁着眼睛做了不少美梦。其中有两个梦最让马良痛快淋沥:一是女儿坐着女婿开得轿车衣绵还乡,让左邻右舍羡慕不已;二是在女儿结婚时,他把左中治、程信忠和徐淑芬请来,让他看看究竟谁是成功者。

尽管马良与左中治、程信忠和徐淑芬在当年下乡集体户时关系很好,尽管这三个朋友经济条件也属一般,但与马良比较起来,差距就十分明显了,这使马良心里很不舒服。当这四个朋友的孩子高考全部落定后,却属马良孩子考得最好,这让马良有一种痛快和解恨的感觉。看来,友谊很多时候是无法战胜本能的。

马良在寒风中坐着,目不转睛的望着小街尽头,生怕漏看了女儿归来的身影。可是,每一次期盼的结果都是失望。

掌灯时分,马良确定无论如何也等不到女儿时,他才有气无力的站起身子,拎着小板登,歪着脖子搭拉着脑袋回到屋里。

他打开灯,先是扫视了一下屋内一贫如洗的四壁,然后又抬头望着用园木支撑着的摇摇欲坠的屋顶,他不由一声长叹,心里有一种悲惨的感觉。他不由自主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二手手机,眯着眼睛点完女儿的电话号码,然后拇指用力按住播出键,许久才将手机放在耳朵上。玲声响了许久,里面才传来女儿那无精打采的低沉声音:“爸,啥事?”

马良清了下嗓子,似乎有些紧张的说:“就是我前几天问你的事,你那边有着落没?”

由于马良女儿已经把自己家庭背景的真相告诉了丈夫,她觉得再没有必要对父亲隐瞒自己已婚的实情。于是,她便简要的把自己的情况向父亲介绍了一下。马良听完后,虽对女儿结婚时不告知自己有所不快,但已经如此,又能如何呢。

“哦,”马良沉呻了一声接着说,“我想这样,这不是春节快到了嘛,你跟女婿通通气,过年你们两口子抱着孩子回家过吧。”

女儿那边半天没说话,等马良又追问了一遍后,才呑呑吐吐地说:“行,你听信,我跟他商量一下。”

第二天早上,马良女儿回了电话,答应过年时与丈夫抱着孩子回家,这让马良激动不已。他在屋内转了好几个圈圈,一时不知咋办为好。

他想了半天,才找出纸和笔,坐在饭卓前,列起在女儿回来之前自己所要做的事情清单。他边写边读出声来:“第一,鸡要买,它代表着吉祥吉利。第二,鱼要买,它代表着年年有余。第三,女儿在家时最爱吃猪肉炖粉条,要买上等的五花肉,上等的粗粉条。第四,要去大超市,买些新鲜蔬菜,比如蒜台和青椒什么的。第五,火锅是一定要吃的,需要买牛羊肉片,还要买小白菜、小油菜和小菠菜。第六,明天去孩子他叔单位要点旧报纸,把屋子糊一下,顺路再买些春联年画之类的,过年总要有点新气象嘛。至于其它到时再说,因为还有时间。

最后还有一点最重要,那就是邀请朋友、左邻右舍和债主们吃顿饭,一是对和朋友和左邻右舍的帮助和关怀表达感激之情,二是对拖欠债主们的债务表达愧疚之心。当然,债主们接到邀请肯定会想到我要还债了,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在饭桌上庄重宣布还债日期,让他们知道我是讲信用的人,让他们为当时对我的不信任感到羞愧,让他们知道这社会还有好人。想到这,马良先是兴奋,然后是激动,最后眼泪都流了下来。

从接到女儿的电话到女儿回家过年这个期间,马良始终按部就班和有条不紊的实施着自己的计划。他用了数天时间,将家里墙壁和屋顶全部用旧报纸糊好,甚至包括室外厕所;他花钱做了三套被褥,这是他自结婚以来第一次添置新被褥;临近过年,他买来鸡、鱼、猪肉和牛羊肉片,并把它们吊在房梁上,以防老鼠偷盗;他原本想为自己买件新衣服,以免让女婿瞧不起,但打开手绢数了数里面的钱,钱已经所剩无几。他不能把钱花在自己身上,因为还有很多地方需要花销。比如,蔬菜需要买,碗筷需要更换,油盐酱醋及各种调料需要买,还要给外孙压岁钱。于是,他打消了为自己添置新衣服的念头,而是从自己所有的衣服里选中了弟弟多年前给他的那套工作服,只有这套工作服看上去还有点模样。于是,他把工作服洗了又洗,凉干后放在柜里,留着过年时穿。

眼下最让他拿不准的是给外孙的压岁钱。他脱离社会许多年,他不知道现在别人的压岁钱都给多少。他最初打算给二十元,这是他下岗前的价码,但他考虑到现实的收入和物价,觉得是少了点,于是他用笔将2改成了3,口里还嘟哝道:“反正是给自己的外孙,多就多点吧。”他放下笔,歪头又想了想,不知想到了什么,感觉给三十元还是没有底气,他又把笔拿了起来,将3改成了5,并用力描了描,然后将笔扔在桌上,并放大声音说:“这样无论如何也是说得过去的。”

转眼便来到了大年三十。那天一大早,马良便起来忙活起来。他先是贴春联,然后便是煮肉,最后去市场买了计划内需要买的东西。等他把一切事情办完,已经是傍晚撑灯时分了。其实,他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做这些事情,因为女儿初二才能回来。但马良是个急性子人,凡事都爱往前面赶,只有这样他心里才踏实。

天完全黑了下来,左邻右舍家家灯火辉煌,热闹非凡,并接二连三的放起了烟花暴竹。马良第一次将家里的所有三只灯泡点亮起来,以示喜庆。他背着手,在几个房间转了转,甚至还去了厕所,他对此前自己所做出的努力很是满意。待他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后,他才感觉自己肚子饿了。他原本想从盆里煮熟的肉里拣一些碎肉下酒,但他又心有不舍。于是,他打开厨柜,将中午吃剩的白菜汤和罗卜咸菜拿了出来,并倒了一杯散白酒,边喝着酒,边打量着被自己装饰一新的房间,同时想象着女儿回来后的情景。每当想到浪漫处,他都会激动的咳嗦几声,以按捺住自己起伏不平的心情。

按女儿打算,她将在初二午饭前到家,顶多在家住三天,初五就要返回去。尽管距初二仅有一天多一点的时间,但马良却感觉度日如年。

但不管你急与不急,那个日子都会按着自己的脚步如期而至。

初二清晨,尽管马良前两个夜晚几乎没睡,这倒不是在守岁,而是失眠,但他依然精神饱满的做着他计划中的事。

他稳坐在桌前,眯着眼睛在翻着电话本,然后分别给左中治、程信忠和徐淑芬打电话,邀请他们初四来家做客,理由是怪想他们的。最后,他又给左邻右舍以及那些借给自己钱的人们打电话,同样邀请他们初四来家做客,理由是怪感谢他们的。

打完电话,马良便开始准备中午饭。约十一点左右,马良便将四菜一汤的午饭做好了。第一盘是拆骨肉,外加一小碟蒜酱。第二盘是蒜苗炒鸡蛋,黄绿搭配,十分诱人。第三盘是干山菜炒猪肉丝,其中还放了些川椒丝。第四盘是冷拼,其中有猪肝猪肚,周边围着一圈松花蛋。汤是由酸菜、肉片和粉条组成的,虽说搭配不错,但刀工却是一般。

可以看得出来,这只是一顿便餐,因为我们没有看到类似鸡鱼那样的主菜。按马良计划,大餐将安排在晚上,类似鸡鱼之类的主菜都将出现在餐桌上。初三吃饺子,再把剩饭剩菜打扫一下,初四吃火锅。

一切安排就绪后,马良解下围裙,换上弟弟所给的工作服,并在镜前照了半天。马良和弟弟虽说是同母,但马良长得矮小,而弟弟却生得高大,这让马良不得不将弟弟所给的工作服的袖子和裤腿高高挽起,模样显得十分滑稽。

马良抄着手,来到院门口,伸着脖子朝着小街的尽头张望,觉得女儿一家随时都可能出现在那个地方。

刺骨的北风沿着小街吹来,卷起一波波碎雪,这让患有风泪病的马良泪流不止,也使马良的眼皮和眼袋变得红肿起来。

差一刻钟12点,当女儿站在马良面前,低声唤着爸爸时,马良几乎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女儿是怎样来到自己面前的。原来,在马良的意识中,女儿一家肯定是坐着自家车来的,所以他把注意力都放在来往车辆上,而忽视了过往行人。

马良注视了一会儿女儿,又转着脖子看看四周,满脸狐疑的表情。女儿明白父亲的意思,于是说:“爸,我一个人回来的,他和孩子去了市内他二姨家,明天晚上过来,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

“哦,”马良揉着泪眼,一副失望的样子,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那就这样吧。”

马良下意识的想帮女儿拎拎包,但看到女儿肩上只有一个小小的挎包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马良和女儿进了屋后,他示意女儿上炕暖和一下,自己把菜再热一热。女儿在父亲热菜的当口,先在屋内转了转,看了看,然后又在院内转了一圈,最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嘟哝道:“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随后她暗想,难怪老公死活不愿意来呢,谁会喜欢这种鬼地方呢?她庆幸自己逃离了苦海,同时在心里嘱咐自己,今后一定要对老公百依百从,绝不可以走到离婚那一步。

女儿在父亲招唤下,回到了屋里的炕上。她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筷子,随手从包里拿出湿巾,将筷子细细擦了一遍,然后望着桌子的菜,好像不知如何下手。她抬头望着父亲问:“你不吃吗?”

“哦,”父亲清了一下嗓子说,“你吃吧,我还不饿。”

女儿拿着筷子,显得犹疑不决。她在几个盘子上比划了几下,最后挟了一根山菜干,放在嘴里一直就那么嚼着,好像在应付谁似的。

马良低着头沉思了半天,然后抬起头来说:“我是这么打算的,初四我想请你左叔、程叔和徐姨来家吃顿饭。另外,我还想请左邻右舍和借给咱家钱的人来家吃饭。你知道,你上大学所有的花销除了咱家卖房钱外,其它都是借人家的,咱总得表示一下吧。”

“嗯,”女儿点点头说:“应该的,我同意。”

“唉,”马良叹了口气说,“谁都不容易,借钱总是要还的。”

女儿轻“嗯”了一声,然后转移了话题。她问:“明天他和孩子来,怎么住啊?”

“这样,”马良咳嗦了一声,然后说,“你们就住在这屋,我住西房。”

女儿显得有些诧异,她问:“西屋能住人吗?”

“没事,”马良说,“我把炕板重新搭一下,烧把火就可以了。”

原本女儿想转达女婿的意思,即去街里找家像样的旅店住,但她又怕父亲责怪,便把要说的话咽进肚里,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马良虽没能从女儿嘴里套出什么,但他宽慰的想,也许女儿是想等女婿到来后,再一起研究债务和有关自己未来之事吧。想到这,马良心里亮堂了很多。他细想也是,自己的女儿能挣多少钱,无论是债务还是自己的未来,归根结蒂还得由女婿做主,眼下还真不是讨论这事的时候。

第二天大年初三,大约下午三点多钟,马良女婿的车才出现在马良的院门口。马良女儿第一个跑了出去,先是抱着老公问寒问暖,然后又从车里抱出女儿又亲又啃的,而马良站在女儿的身后,望着女婿有点不知所措。

女婿上下打量了一下马良,皱着眉头问马良女儿说:“这位是谁?”

“哦,”马良女儿说话的口气显得很不自信,“这是我爸。”

马良伸手想和女婿握个手,但女婿没有握手的意思,只是冲着马良点点头说:“你好。”这让马良感到非常尴尬。马良转身想从女儿手中抱过孩子,但又被女婿阻止了。“你在吸烟,这样对孩子健康不好。”

马良收回双手,虽说脸上依旧堆着笑,但心里很是不爽。他侧过身子,伸手朝院内示意了一下,请女婿一家三口进门。

进了屋,女婿一直皱着眉头,就像谁欠他什么似的,嘴里还不知在嘟哝着什么。而女儿始终一副诚慌诚恐的样子,就像一个下人在侍候着主子。

马良知道自己家中的境况委屈了女婿,也让他见笑了,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边在厨房做着饭边想,如果女婿你真的可怜或同情我,你完全可以马上改变这一切的。

当马良把饭菜端上桌,女婿还是那副嘴脸。他探头先看看碗,然后再看看碟,最后盯着饭菜看,就像要在里边寻找什么似的。当马良递给他一双筷子时,他只是看着,就是不接。马良女儿赶忙从包里拿出一双白钢筷子,女婿这才接了下来。

马良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再重重吐了出来。他坐在那里,看着女婿和女儿用筷子在每盘菜里扒来扒去的,就像在拣豆,心中火气油然而生。但他转念一想,人家瞧不起咱也是有道理的,谁让咱穷酸到如此地步呢?再说,咱现在指望着人家帮咱脱离苦海,咱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人家呢?于是,他拿起酒瓶,先给女婿倒满杯,又将自己的杯倒满,然后端起酒杯冲着女婿说:“今天咱爷俩初次见面,可以说就是缘分。来,我敬你一杯。”

女婿看了马良女儿一眼,似乎显得有点意外,但最终他还是把酒杯端了起来,任凭岳父在杯子上碰了一下,然后怔怔的看着岳父将酒全部倒进了肚子里。

马良放下酒杯,抺了一下嘴巴说:“你随意。”

女婿又看了妻子一眼,回过头端详了酒杯半天,然后才哆哆嗦嗦的将嘴挨在酒杯边,碰了一下马上缩了回来,算是意思到了。

马良有气,但又不能发泄,于是他不再劝菜劝酒,也不再言语,而是独自一人自斟自饮,一瓶白酒转眼就被他喝干了底。于是,他去碗柜又拿来一瓶。

马良女儿看到父亲这个样子,心里感到即不安又丢人,但她又不知怎么办好。

女婿清了一下嗓子,侧头问马良女儿说:“咱们的日程安排跟你爸说了吗?”

“说了,”马良女儿点点头说,“咱不是后天走吗?”

女婿小脸一撩,竖起眼睛大声喝斥道:“你傻啊,我不是说明天起早就走吗?”

“是吗,”马良女儿怯生生的小声说,“是我听错了,我以为是后天呢。”

“那,”女婿依旧瞪着马良女儿接着问,“宾馆找好没?”

马良女儿显得更加胆怯,她小声说:“爸的意思是在家里住。”

女婿将筷子朝桌上一摔,吹胡瞪眼的吼道:“你是听你爸的意思,还是听我的意思?”

“当然得听你的意思了。”说完,马良女儿抬头观察老公的脸色。

此时,马良的脸已喝成猪肝色,我们已经无法根据他的脸色来判断他的喜怒哀乐了。他先是用手使劲揪着头顶那为数不多的头发,然后又用手掌不断击打着自己的后脑勺。片刻,他似乎像似累了,歪着头喘了一会儿,然后有气无力的说:“我想还是要按女婿的意思办。这样吧,明天你们下午走,因为我请了客人,他们中午来家吃饭,你们不在恐怕不好。至于住的问题,我想还是在家里住吧,一宿怎么也能将就过去。”

女婿转头望了望身后的新被褥,梗了几下脖子没有出声。马良女儿观察完老公的脸色后,强颜欢笑的冲着父亲说:“就按爸的意思办,今晚在家住了。”

女婿又梗了几下脖子,回身拿来自己的手包,在里面翻腾了半天,终于数好了一千块钱,然后将钱扔给马良,说:“走得急,也没来得及买什么东西,这一千块钱给你,你想吃啥就买点啥吧。”

马良看着眼前那一千块钱,眼睛眨得更快了。他低头想了半天,才缓缓抬起头来,先看了一会儿女婿,然后对女儿说:“孩子,为了你上大学,我可借了不少债啊。”

“我知道,”女儿点点头说,“你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女婿歪着头,眯着眼睛斜视着马良说:“你不会是想让我们替你还债吧?借债是你的事,这跟我们有一毛钱关系吗?”

马良双手比划了半天,有气无力的说:“这不都是为了女儿上学嘛。”

“你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女婿欠了一下屁股急头白脸的说,“谁家不是父母供子女上学的,难道借债都要由子女来还吗?再说了,父母供子女上学是天经地义的事,那是必须的,没听说哪个父母追着子女还债的,今天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真新鲜。”

马良听女婿如此一说,他心里是彻底凉了。他闷着头不再吱声,屋内归于宁静。直到女媚用脚蹬了马良女儿一下说“不吃赶快撤桌,收拾收拾睡觉”时,马良才从沉思中醒来,他冲女儿摆摆手,示意不用她管,让自己来。其实马良女儿原本就没想动,听到父亲如此一说,便顺水推舟的说:“那好吧。”

马良女儿和女婿洗漱完后,便把屋门一锁,然后就钻进了被窝,剩下马良在厨房收拾一切。此时马良显得有些精疲力尽,神情恍忽,他甚至将丝毫没动的鱼倒进了垃圾筒,然后再把它拣了回来。待收拾完后,马良便回到了西屋。

他坐在地上的小板登上,抬头望着屋顶发呆,并不停的吸着烟,眼泪从眼里不断的渗出,谁也说不准他是在哭还是在犯风泪眼病。

他想了很多,想自己的小时候,想死去的爹娘,想自己这一生多么的不容易,想将来自己的归宿,想自己所欠下的债,想明天好友和债主们来家做客,而他所想的这一切,最后都化为了一声长叹。马良对人世间的一切彻底绝望了。

夜深人静,东屋女儿、女婿和孩子早已经睡去,马良听到了他们的鼾睡声。于是,他又想起女儿和女婿的所作所为,再加上不断升腾的酒精作用,马良终于压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他腾地站了起来,顺手拿起身边的镐头,边向东屋走边嘟哝道:“我无路可走,你们也别想有路可逃。”

马良女婿睡在炕头,中间是孩子,然后是女儿。马良站在炕前,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炕上的三个人,牙齿咬得咔咔直响。他慢慢的举起镐头,首先对准了自己的女儿。他心想,就是这个自己养育了近三十年的女人,这个白眼狼,竟然为了自己的安逸而置父亲于不顾,我还留着她何用?但就在他要落镐的一刹那间,他看到了女儿那张疲惫而憔悴的脸,他觉得女儿更是不易。她没有可以依靠的肩膀,在风雨飘摇的人世间,她只有独立的抓住可以让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就像一个溺水者,一旦抓住,绝不松手。女儿没有错,这是所有生物的本能,我不能怪她。马良又看了看自己的外孙,这小家伙生命刚刚开始,如果他在我一念之中镐下丧命,我真是丧尽天良,就是下了地狱,也会永不得超生。最后,他把目光落在了女婿的脸上。这是一张自私、傲慢、冷漠和无礼的脸,就这家伙最该死。但马良又转念一想,恰恰就是这么一个坏蛋,却是女儿和外孙的防风林和挡雨墙,如果我把他打死了,我不仅是自私,而且还是女儿和外孙的罪人。想到这,马良再也无力支撑着镐头的重负,镐头在手中自由落下,马良的模样就像是一只泄气的皮球。

马良回到西屋,木然的坐在小木登上,低下头不停的吸烟。此时马良的心里很乱,他的思绪就像蒙太奇,跳跃式的在寻找自己落破的根源。怪父母像自己一样贫穷和无能吗?怪下乡或下岗吗?怪独生子女政策吗?怪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吗?也许都该怪,也许都不应该怪,这就是马良所能够得出的结论。他感慨想,我马良苦争苦活了五十多年,眼下却变成一个缺我不少,多我麻烦的人,真是可悲,这就是命啊。

想到这,马良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按着膝盖,很费劲的站了起来,嘴里喃喃的嘟哝道:“唉,就这样吧,我不给家人和社会添麻烦了,我还是去了吧。”

马良说完,便伸手把墙上挂着的麻绳拿了下来,他先将两个绳头系在一起,拼成双绳,然后搬来一把旧椅子,上面又放上小板橙,马良站在上面,伸手将绳子的一头从房梁穿过,再将绳的另一头从双绳中间穿过,然后将绳头往下拉,这样绳子便牢牢系在房梁上。最后他将绳头从双绳中间套过,形成一个套马扣。

马良双手紧握绳子,站在椅子上闭目沉思了很久。此时,也许他想了很多,因为想死并非是件容易的事;也许他什么也没想,因为他已经万念俱灰,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了。

片刻,只见他脚下一动,放在椅子上的小板登瞬间落地,马良便被悬在了半空,此时他想反悔都是不可能的了。但他没有丝毫挣扎的迹象,而是直挺挺的被吊在了半空,看来他对人生或人世间真的是彻底绝望了。

他先是感觉到滞息,接着就是脑袋澎涨,然后是眼睛由清淅变成摸糊,最后便是意识的渐渐消失。在那个过程中,马良仿佛看见死去的父母就站在前方的不远处,父亲背着手,母亲抄着手,两人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显得冷漠而无情。当马良的意识完全消失后,他的灵魂化作一缕青烟,从他的躯体里飞出,穿过窗户,飘向黑色的夜空。

马良蹬落木登的响声惊醒了马良女婿,他抬头支起耳朵听了半天,然后对同样醒了的马良女儿说:“这是什么动静,不会是有坏人吧?”

马良女儿睡眼矇眬的说:“没事,睡吧,是老鼠,。”

第二天早上,马良女儿披着衣服去室外厕所,路过厨房时,偶尔朝开着门的西屋扫了一眼,才发现悬吊在半空中的父亲,顿时吓得她失声尖叫,转身就往东屋跑,直到钻进被窝后,才把自己所见到的情景告诉了老公。马良女婿听了后头皮发炸,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最后两人大眼对小眼相视了半天,这才想起打电话报警。

警察来到后,先对现场进行拍照,然后对现场进行勘查和取证,最后询问了证人证言,初步认定死者为自杀。但尽管如此,马良女儿一家还须随着马良的尸体一同去派出所,除了对马良尸体做医检,还需进一步听取证人证言和做证言笔录。

尽管折腾了一番,法律最终还是证明了马良女儿一家的清白。当马良女儿和女婿抱着孩子走出派出所大门时,他们感到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唉,”马良女婿望着天说,“你说你爸也真是的,若要想死,干么不在我们走后再死呢,害得我们受这份洋罪。不过,这样也好,大家都解脱了。”

马良女儿对女婿的这番话虽说感觉怪怪的,但她对女婿话的后半部分还是赞同的,只是不能言传,只能意会。

说来也巧,就在马良自杀那天,马良前妻的现任丈夫也因脑溢血死亡。由于马良前妻现任丈夫留下非常可观的遗产,为此马良前妻与现任丈夫家族打起了官司,但最终还是以马良前妻胜诉而告终。

也许是思念家乡,也许是思念亲情,等马良前妻平静下来之后,她便有了寻找女儿的愿望。她通过旧友的关系,联系到了女儿,并跟女儿进行QQ聊天和视频。她不仅向女儿展示了自己家的大房子和名车,还展示了由自己主宰的公司。最后,她要求女儿来南方,和她一同经营公司。

马良女儿虽说心动,但对母亲还是有怨恨的心结,她显得有些犹豫不决。而女婿的一番话却让她冰释前嫌。

他说:“百善孝为先。不管父母贫也好,富也罢,毕竟是他们生育了我们,所以我们不能忘记根本。现在你母亲有求于我们,我们做儿女的应该义无反顾的去帮助他们,而不是弃之不管,因为这是与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相悖的。我做为你母亲的亲女婿,我愿意放弃我的一切,跟随你千里南行,助岳母一臂之力。”

马良女儿握着女婿的手,眼泪汪汪的,她被感动的不得了。

马良尸体存放一段时间后才火化。马良火化后,马良女儿想给父亲买个墓地,但听女媚讲了很多没有必要的理由后,她放弃了这个想法,而改为随便找个向阳山坡埋葬。但她又在听了女婿更多没有必要的理由后,她又放弃了这个打算。最后,女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周恩来官大不?邓小平是伟人不?人家能水葬,咱为什么不能呢?”

当马良女儿和女婿站在桥上将马良骨灰撒进江里时,马良女婿诙谐的对马良女儿说:“你爸现在也成伟人喽,保不准他正在和恩来、小平同志一起喝酒呢。”

与此同时,马良的三位好友左中治、程信忠和徐淑芬也站在桥的另一端,他们迎着江风,望着缓缓东去的江水,几多回忆,几多感慨,几多愁怅。

几天后,马良女儿一家坐飞机前往南方,投奔母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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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人生

今天大致看了一下,等那天有时间在仔细拜读一下,希望你继续坚持写下去,让我们看一下,这个已经进入中年的小巷,大脑思路还是那么敏捷![em]e179[/em]

可擎爱种瓜

拜读过了,好沉重!让读者有感触即是好文章。

云儿

可怜天下父母心!若换位我是马良,不知会演绎怎样的人生与结局。

晴阳

很高兴看到若云,很久没看到你,怪想的。如果我不写这篇小说,你还会在潜水,多亏我,否则你会憋坏的。有时间我写一篇关于你文章,让你回不了水里。谢若云!

海韵

很好的小说,让人回味,感慨无限。问好!

梦里云南

一口气读了你的几篇小说,真的很好,但是小说的故事让我的心情也很沉重。

晴阳

这回没拍正,问题出在哪呢?阿福没错啊,南方都是在名前加阿字,我也不能说阿来福吧?我确定自己没错,拍得也很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