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蘼花漠寞

一

某一日出差，路过她的城市，他的车突然出了故障，他给她发信息：“我在你的城市。”。
一分钟后，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真的回来了？”
“去天津签个合同，路过这儿，发动机出了点故障，在检修！”是呀，她用了‘回来’这个词。这是他们曾经读书的城市，十几年了，竟然没大变样。
“在哪儿呢？给我个准确位置。”
“福山路。”
“好，等我半小时。”


正午的阳光恍得刺眼，他的掌心里却出了些许冷汗，有七八年未见了吧，她是不是也变了？
瘦瘦的她踩着高跟鞋，穿一件天蓝色丝质连衣裙，弯弯的长发散落在肩上，从车上下来的那一刻，看到他，眼睛就笑的弯弯的。看到她的笑，他的心忽的就安静下来。
除了成熟，她依旧是他曾经认识的样子。
“吃过饭了吗？”她先开了口。
“已经吃了，你出来不影响工作？”
“我跟领导说了出来拜访客户。对了，前面是一家咖啡厅，去坐一下吧，天太热了。”她看到他的额头上已经出了汗。


“还没有遇到合适的？”
“没有！”他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
“别太挑剔了。你不能总这样单着。”
要他怎样回答呢？或许人就是这样，一开始不要遇见太好的，要不后来遇见的，总是觉得不够好。
‘除却巫山不是云’，或许很贴切吧？


就在他沉默的时候，她忽然问起：“一直想问你，曾经的朝颜 花，你是怎样带到教室的？每次给妞妞摘牵牛花，不一会儿就蔫了。”
妞妞是她的女儿，在微博上，他见过她的照片。

朝颜？那是多么遥远的记忆了？


二


那时候读高中，他和她是前后桌。
他来自农村，除了成绩好，每天都是校服，千层底布鞋，没有任何出色的地方。
她是本市的，家境又好，那时候的她，皮肤白的没有瑕疵，眼睛很大，有一点点鼓，同学们喊她“小金鱼”。她总是笑笑的，不生气。
她是学习委员，每次收数学作业之前，她都会问他：“能不能给我讲一下这道题？”这是他最拿手的事情。


有一次下课，一不留神，他的脚印踩在她的卷子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他慌忙说“对不起”。
“没关系！你成绩那么好，将来成了数学家，我这卷子还能卖钱呢！”她把卷子叠好，放进抽屉。


高二那年夏天，她和他被学校选中的辩论比赛。当班主任跟他们两个说第二天要穿校服和白球鞋的时候，他低下了头。
他哪来的钱买白球鞋呢？一双鞋是他半个月的伙食费。父母供他和妹妹上学已经很不容易了。


第二天，在学校集合的时候，他看到她大汗淋漓的跑过来，递给他一双鞋，他打开，看到是一双崭新的白球鞋。
“快，快换上…”她脸红红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哪来的？”
“我用买书的钱买的。”
“我…我还不起的！”他的声音低下去。
“我送给你的，你多教我几道数学题就好了！我零用钱多的是。快点换下来吧，把布鞋放背包里。”

鞋子刚刚好。他诧异：“你怎么知道尺码？”
“以前卷子上的脚印，我量过，A4的纸铺满，是43码，没错。”
那一刻，他的心情无法用任何词汇来形容。
他只知道，从此以后会对这个女孩子好，没有任何条件。


三


有一天，她突然问他：“你们那有朝颜花吗？”
“什么叫朝颜？”
“就是和牵牛花差不多，但是早上开的是紫色的花，叫朝颜。太阳落山以后开的是粉色的花，叫夕映。朝颜与夕映，开在一根藤上，却开在不同时间。”
“你在哪看的？”
“书上。”
“农村里不知名的花有很多，我帮你找找。”


夏天的田野里，开满各式各样的野花。天未亮，他早早来到路边的草丛里，看到牵牛花爬在春玉米杆上，昨天败落的花骨朵是粉颜色的，他想，难道这就是朝颜？

他摘下两朵刚放到空书包里，花就蔫了。

怎么才能带走呢？


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忽然想起来，母亲割回家的草都是带着根，花就开着。

于是，他把朝颜花连根带土一起挖出来。

露水打湿了他的鞋，他急急忙忙赶到学校，不能耽误周一的早自习。而且要赶在其他同学到教室之前，把泥土扔掉，把花放在她的课桌里。


她小心翼翼把紫色的一朵和凋落的的粉色的那朵，放在一起，夹在字典里。

他一直都记得看到朝颜的那一刻，她笑的样子。


他宁愿她永远不知道这个谎言，朝颜就是牵牛花。


四


高考结束，放榜的时候，他没有看到她，他的名字在第一页的第三个，而她的在第二张下角。还是有点意外。

毕业典礼，她没有来。

结束以后，他给她打电话。她声音哑哑的说，你来找我吧！


那时候他才知道，她住在军区大院里。她的母亲前几天去世了。
她黑着眼圈，把胸前的小白花摘下来，对他说，能不能跟我去一个地方。
他点点头。


那是福利院。
她说，四岁的时候，现在的爸爸妈妈把她领回家。妈妈给她扎辫子，给她买裙子，每晚都给讲故事哄她睡觉。
她觉得自己是个捡到幸福的人。
她知道妈妈有乳腺癌，所以不能生育。
她一直以为她有机会报答妈妈的。可是时间总是来不及。


她的眼泪流下来，像条小溪。

那一刻，他发誓，有一天，一定要强大到可以保护她。


天暗下来，她说，我要回家给爸爸做饭了。不要跟别人说今天跟你说的这些话。
对了，听说你考上很好的大学，在上海对吗？要加油哦！
小金鱼，你也要加油。我会一直守护你。
后半句，他始终没说出口。
五
大一那年，他一直忙着找家教，图书馆打杂，暑假还要去补习班给一群孩子辅导作业。生活费和学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她在本市的商学院。也给她打过几次电话，没说几句，就有人叫她去忙学校社团的活动。
他知道，她一直像一株向日葵，无论站在哪里，心都向着阳光。


冬天来了，在她生日那天，他坐火车回到这座城市。到她宿舍楼下的时候已经傍晚。他看到有个男孩子提着蛋糕和鲜花站在那里，喊“林夕南”，林夕南，是她的名字。天底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呢，他知道，不可能是别人。


男孩高而帅气，潮气蓬勃。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而他的手里只有一盒巧克力。他把巧克力送给男孩：“这个本来打算送给女朋友的，现在不用了，送给你女朋友吧！”
男孩说“谢谢！”

他扭头走了，那条梧桐路好长，他好像用了一生。


回到学校的时候，他接到她的电话：“你回来过吗？”
“没有啊，最近很忙。”
“昨天我好像看到你了，一眨眼就不见了！”
“你看错了。”


他没有问她看到巧克力了没有。那是他托所在打工店的老板现做的，紫色跟粉色的朝颜排满盒子。美的极不真实。她应该会喜欢。


六


他与她之间一直都有联系的。她毕业后被养父安排进一家事业单位，做一份简单安逸的工作。而他毕业以后，在一家跨国企业做销售，而且考了在职研究生。
他一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努力着。


进公司的第三年，他做销售经理，要去美国加州进修，公司总部就在那。
他给她打电话，她轻声的对他说，我要结婚了，是父亲安排好的。
他说，要我的祝福吗？
她说，不要，我不要！
“小金鱼，无论怎样，都要幸福哦！”
然后电话那头就没有了声音。


在加州的那几年，他觉得自己就像一部机器，白天和技术和销售方案打交道，晚上还要看书，分析资料。
偶尔，还是会想起她。
后来，流行起了微博，他看到她和女儿的照片，两个人的眼睛真像，笑起来的时候鼓鼓的，像两条金鱼。


终于回国了，他那时候已经是亚太地区的销售总监。
他对她说，我回来了。
她说，我知道。
他诧异，因为没向任何人提起过。
我看了你的登录ID，显示是中国。
他把新的联系方式给他，她说我记下了。


有一天他出差去上海，高速公路上下起了暴雨，那时他已经过了服务区。
他想，世界末日也就是这个样子吧，四处黑压压的，看不清前方的路，也看不到后方的车，孤立无援。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接到电话。
“你在哪？”
“在去上海的高速路上。”
“没下雨吗？”
“不会很大！“
”怎么可能，天气预报上说江南有大暴雨的。你还在开车对吧？！赶紧把车停到紧急停车道上，打开闪光灯。“
他终究骗不到她。

直到她听到熄火的声音，她的声音才缓了下来：“听会儿音乐吧！我要开会了。”


七


有一段日子，他给她打电话，她总是说很忙，声音里满是疲惫。隐隐约约的，他觉得不对劲。
他给一和她一个城市的同学打电话，同学说：“你不知道吧？林夕南的父亲因为政治问题被抓起来了，她正筹钱呢，能卖的都卖了，还差几十万，正在打算卖房子呢。钱凑够了，她爸就能少判几年。”
他知道，她的丈夫也是个职工，要凑起几十万，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也知道，父亲在她的生命里，何其重要。


他又急又气的打通她的电话：“林夕南！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不想麻烦你的。”
“麻烦？你跟我说麻烦。我们已经认识15年了，除去其他不说，我们是亲人啊！”
”我可以把房子卖了。“
”还差多少？“
”你别管了！“
”还差多少？你不能把妞妞的家卖掉啊！“
沉默了好久，她回答：“50万！”



次日，她便收到了他的快递，银行卡夹着一张纸条，密码是你的生日。
她问：“何苦这样帮我？”
“如果可以，宁愿倾我所有，换你一生欢颜。”
那些遭遇冷言冷语都没有落过的泪，瞬间滚落下来。

“找一个合适的女子，结婚吧！钱我会慢慢还你的。”
他只回了一个字：好。



第二年，他结婚了。次年，生了一个女儿，起名五月。

她知道，只有农历五月，朝颜开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