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淑君

      听人说，自古姻缘由命，是那雪白着胡须的月下老人手执红线，牢牢系在心上人的脚踝，才能成就一生情缘。
     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泰半的人，不是被系错了红线，便是根本没有被牵红线，更有悲苦者，一头线已系在他人身上，而他人的 线，却不知为何，又牵给了别人。
     这样三人行，甚至四人行，五人行的故事，在千年里碾转成噩梦，再无复醒的那刻，直至，生命终结。

　　没有来过这里的人，大约永不知此处的风景。但人生如梦，梦里真时亦作假，梦里假时亦当真，转过红尘路，眼前亡灵守候的深渊，也只剩回忆罢了。
       爱上那个人，也许只是前世欠了债，此生拼了一生泪还他，却仍不够。在他心里，寸方之地也不容我驻足。在他生命中，我不过是庭院前的一粒尘土，随阳光偶尔投射出微小的身姿，但在下一刻，便会消失无踪。
      幽深而清冷的庭院内，我已飘落在地，回望来时的路，那曾经飘过的青石小巷，那繁花落尽的花苑，那苍苔茫茫的小径，那寂寞无人的梧桐树，那一曲缠绵至伤的古琴心语，那一丝盼君回的哀伤，已见证我的一生，抵死相恋的一生，我的，前生。

　　我并不怨他，就像我不怨春去冬来花落尽，流水已去满江哀。那些数不清的寂寞与忧伤，那些青葱年少时独恋的心曲，都已在此刻，渐渐淡成朦朦白雾，在天地之间，慢慢淡漠下来。
      前方，是一道弯弯古桥，桥那头，有位老妇手执汤碗，正殷殷向我注目，汤碗里，是一片漆黑如墨的水迹，散发着淡淡哀伤的香气。我知道，那就是孟婆汤，喝了那汤，前尘往事，俱已随风而散。从此，心不再滴血，泪不再成冰，我心，可以自由。
     老妇望着我，我亦望着她。
     她将汤望递进我手中：喝吧，喝了，前尘似土，旧缘如风，一切，重新开始。
     我握住那汤，却禁不住再次回望。
     老妇问我：怎么，还怨么？
     不，我不怨，虽则梦里的他从未对我微笑，但，在他身边，能闻到他的气息，足矣。
     老妇不解：那，为何你的发如雪？心间伤痕如刀痕，层层如叠？
      哦，那可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长到，我并不介意它的结局。

　　让灵魂苏醒在晶莹剔透的水晶棺内。此时，阳光正好，洁白的菊，雪白的莲，都围绕在我身边。
      不远处，是他的身姿，挺拔的，宛若从未跌倒。呵，那是我心间的人儿，天地之间，唯一的人儿。
      我是他身边的风，并不求他的青睐，只求如风般长伴他左右，便已足够。当他品酒时，我轻轻吹响清笛，当他入睡时，我为他盖好丝被，夜深时，我从寂静处走出，让他不至孤独，清晨时，为他煮上一杯香茶，素手执于他眼前，便足够。
      可惜，“春风知别苦，不谴柳条青”多情的是春风，无情是的流水，我纵愿为春风，无奈，他却只当我是眼前一去不复返的水流。

　　在他身边，眼见着他起高楼，眼见着他着新衫，眼见着他娶新妇，眼见着他楼塌了。
      再料不到，时间尚未老去，他却已病入膏肓。
      坐在春水长廊，为他弹一曲《一厢的红线》，想告诉他，人世间的繁华，并不仅止那扭头不顾而去的妇人，还有风，还有我，还有，这一曲无尽的相思。
     我从春天开始弹起，直至冬至。他，却仍未回头。他的眼睛看着我，心却不知飘向了哪里，再不回顾。
     朱红的血泪轻轻滑落，他日渐憔悴，我却无力回天。
     原来，无论如何至情的爱，也是脆弱无为的，当他的眼中没有你，你便是九天玄女，也不过空有着一付美丽的皮相，再没有半丝灵魂。

　　转眼春又来。
       春风又绿江南岸，他却已住进重症病房。那绿了庭院，绿了花苑，绿了草坪的春风，却无论如何，唤不回他渐渐僵死的心魄。
       剪一枝桃花给他，告诉他“花落知多少”，想让他明白，那桃花一般轻浮的妇人，并不是他一生唯一的选择，为何不放手重来。
       谁知他竟微微一笑：是，这一季春尽花落，我也要走了。
       我站在他眼前，他却看不见我，手中的桃花，片片零落，便似，我的心。

　　闭上眼，桃花自指尖落入尘土，不知何处远远传来梵音吟唱，我的心，一片死寂。
       跪在佛前，庙祝惊呼：那女子……你怎么，白了头发……
       揽镜自照，发如雪---原来，心死的那一刻，三千青线，亦复如是……
       袅袅的禅音，让久历的红尘心渐渐清澈---原是欠了他的债，便用一生还他，又如何？
       垂首跪于佛前，诚心合什：佛，请让他安健如昔，我愿，一命，换一命。

　　让我远离红尘吧，那一刻，我与他前所未有的接近。
       风声中，我的命，换了他的命，他的命，即是我的命，复有，何求？
       飘忽于他的窗外，看他逐渐红润的面色，化作清风一阵，默默亲吻他的脸颊，忽远忽近，渐渐飞离出他的世界。
       窗外，那不开花的菩提树布满光点，迎接我去应归去的所在。
       告别吧，告别那些曾经的牵绊与痴缠，告别吧，告别那些渐淡的缘份与情谊。
       暮色轻合，清风说旧愁，我的灵魂，渐渐睡去。远方，是谁的凝眸让我心痛，此刻，我的歌声又跌落在谁的梦中？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风过，夜已深沉，最后遥望曾经的一厢深情，缓缓饮尽手中孟婆汤，胸中伤痛渐归宁静，这忧伤的宁静，渐渐向无边的黑夜中轻轻散去。
      风尽处，水无痕，花落处，情已结……

　　By、衣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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