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布衣

老妈告诉我：唐大姐前一阵子被火烧死了。

唐大姐是我们老家的一个农村妇女，比我老妈大一轮，今年88岁。

唐大姐早年守寡，育有一儿三女，因为走路一瘸一拐，大家在背地里都叫她唐侉子。在我们老家的方言里，侉子除了指外乡人，还有瘸子的意思。

唐大姐婆家姓车，和我们张家世代有姻亲，按辈分算，我和她老公是平辈。所以，尽管唐大姐比我老妈年纪还要大，但是她照例要管我妈叫婶子，我们管她叫大姐——在我们老家，通常叫嫂子为大姐。

记忆中的唐大姐嘴很甜，见到我爸爸、妈妈，一口一个叔叔、婶子，叫得特别亲；见到我，也热情地叫着老弟。

大概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的一个小伙伴，故意在唐大姐面前一瘸一拐地走路，惹得唐大姐火冒三丈，拿起地上的一根棍子，就要打他。小伙伴不慌不忙，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跑。唐大姐恼羞成怒，一路骂骂咧咧地追到他的家。小伙伴家没大人在，唐大姐站在门口，一直骂到大人回来赔礼道歉为止……

我问老妈：唐大姐怎么会被火烧了呢？

老妈叹了一口气，说：蜡烛倒了，点着屋子里的东西了……

我很诧异：这年头了，谁还会点蜡烛呢？

老妈说：唐大姐的屋子里没有通电，一直点蜡烛。

我问：唐大姐的儿子也有孙子了吧？

得到老妈肯定的回答后，我愤愤地问：为什么唐大姐没有和儿子、儿媳妇住在一起呢？

老妈无奈地说：她和儿媳妇一直水火不容，儿媳妇不让她住进楼房。

唐大姐的儿子现在也有60多岁了。

记得我还没上学的时候，他是大队样板戏剧团的骨干，演过《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里的男一号，一抬头，一举手，都是凛然正气，让我羡慕不已。他经常把他的道具——木制驳壳枪借给我玩，让我在小伙伴面前出尽了风头……

老妈说，唐大姐儿媳妇娘家很穷，唐大姐一直瞧不上儿媳妇以及儿媳妇的娘家人。

三十多年前，唐大姐的儿媳妇头胎生了一个女儿，让盼孙子心切的唐大姐心情甚是不爽。孙女满月那天，儿媳妇的娘家来了十几号喝喜酒的人，但是却没带多少值钱的贺礼。唐大姐不干了，一点儿没给儿子、儿媳妇的面子，破口大骂亲家小气……

儿媳妇因为生了女儿，不敢和唐大姐理论。后来，唐大姐添了孙子，儿媳妇的底气也就足了很多，两人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

若干年后，唐大姐的儿子在新的宅基地盖起了楼房，将唐大姐一个人留在老房子里。

唐大姐身体硬朗的时候，也觉得一个人住清净。因为，逢年过节的时候，唐大姐的三个女儿都要回来看望她，还会给她一些零花钱——这些零花钱，足够唐大姐一年的开销——唐大姐和儿子有口头协议，儿子只出口粮，不出钱。

前几年，唐大姐的健康一天不如一天。

有一天，我老妈去看唐大姐。

看见我老妈，唐大姐很激动，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要给我老妈让座。

老妈说，当时，唐大姐正在吃稀饭，桌子上只有一碟咸菜——咸菜已经腐烂成黑水了……

唐大姐拜托我老妈做一件事情：她希望住进儿子、儿媳妇的楼房。

老妈去和唐大姐的儿子、儿媳妇商量，结果是：他们只允许唐大姐在楼房旁边盖一间小屋，但是盖房子所需的材料钱和人工钱，必须由唐大姐的三个女儿出。

唐大姐把三个女儿叫到身边，生活条件比较差的二女儿和三女儿张口答应了，唯独经济状况很好的大女儿推说孙子要结婚，没钱……

最终，唐大姐还是住在没有通电的老屋子里。

唐大姐身体虚得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了。

儿子过来和她说：你把身上的那点钱放在我这里吧，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唐大姐没有答应，对儿子说：我好几个晚上没点蜡烛了，你给我买一根蜡烛来。

那天晚上，的确有人看见唐大姐的老屋子里显现了微弱的烛光——就是这微弱的烛光，让唐大姐葬身火海……

老妈推理道：唐大姐一直把钱看得很重，她想就着烛光，数数还剩多少积蓄，一不小心打翻蜡烛了……

我想：或许，唐大姐知道自己病入膏肓了，所以就着烛光，用钱点着了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