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布衣

谭瞎子是我的一个乡邻，现在大概是快七十岁的老人了。方圆十几里，谭瞎子算是名人，不光能掐会算，还会唱家乡戏——庐剧。

谭瞎子高高瘦瘦，记忆中的他，总是一身蓝色的中山装，绿球鞋。他和其他算命的瞎子不同：别的瞎子都是自己手握细竹竿的一头，另一头放在引路人的手里。他却总是一手倒拖着竹竿，另一只手放在引路人的肩膀上。

村里来了算命的瞎子，总有淘气的小孩，蹑手蹑脚走到瞎子的后面，狠狠地拽一下瞎子的衣角。见瞎子吓了一跳，恶作剧得逞者总会哈哈大笑。

我的一个小伙伴，见谭瞎子来了，也如法炮制，快到谭瞎子屁股后面的时候，谭瞎子突然举起竹竿，横扫起来，小伙伴着实吓了一大跳，抱着被打痛的头，躲到一个角落流泪去了。这个时候，谭瞎子就会从鼻孔里轻蔑地喷出一个哼字，然后轻轻地骂一声：狗日的……

给谭瞎子引路的，是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谭瞎子抓着她肩膀的时候，她则一手放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慢悠悠地、无节奏地敲着碗口大的小锣。遇到吃饭的时间，便有好心人家留谭瞎子和胖女人吃饭。胖女人吃饭狼吞虎咽的，一大海碗的饭和菜，呼哧呼哧就吞下去了。

母亲曾经请谭瞎子给我们姐弟三人算过命。我那时大概没超过8岁，又好吃又懒惰，还喜欢做一些出格的事儿。根据生辰八字，谭瞎子说我长大后衣食无忧，说我姐姐是劳碌受累命，说我哥哥多灾多难。

尽管给我戴了高帽子，但是我在心里并不认同谭瞎子——姐姐、哥哥不光比我长得好看，而且心灵手巧，我怎么可能比他俩混得好呢？

一向不信命相学的父亲也指着我笑着说：黑子要是能衣食无忧，还有天理吗？

三十多年后再检验谭瞎子的话，几乎完全吻合！ 

忽然有一天，谭瞎子唱起了板凳头戏来。

我们家乡戏是庐剧。小时候，春秋农闲的时候，总会有戏班子走村演庐剧。

至今，我都是不太喜欢庐剧，原因很简单：庐剧剧目大多属于苦情戏，《墙头马上》是谴责不孝儿的，《合同记》揭露的是冒名顶替的奸佞小人，《小辞店》则同情婚外情……无论老生，还是花旦，唱腔都是苦大仇深，角色所受的委屈苦难像黄河之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从演员的口中倾泻出来，不像在唱戏，倒像哭丧。

戏班子演出，生旦净末丑，行当齐全，演员有行头，有专门的乐队伴奏。板凳头戏则是戏班子演出的简化版，一出戏里的十几个、几十个角色，都是两个演员扮演，至于伴奏嘛，通常是男演员司琴、女演员敲梆子。因为不需要搭戏台，因陋就简，无论是观众，还是演员，都是坐在矮小的板凳上听戏、唱戏，所以，乡人通常把这种庐剧演出称为板凳头戏。

我记不清谭瞎子唱过什么戏了，只记得他偶尔用胡琴模拟公鸡打鸣，引得大人小孩拍手叫好。

至今，我还能记得那个跟谭瞎子配戏的女演员。她的模样很像《洪湖赤卫队》里的韩英，垂肩的头发，蓝布褂裤，黑绒布布鞋。我母亲是个戏迷，有一次演出结束的时候，母亲不无遗憾地对她说：这么好的嗓子，不留在戏班子里演出真的太可惜了。

我问母亲：唱戏的女人和谭瞎子是夫妻吗？

母亲有些诡异地笑了笑，说：当然不是夫妻了。

我纳闷了：不是夫妻，他们怎么可以一起睡在那间空牛棚里呢？！

母亲用力拽了我一下，说：这不管我们的事，回家睡觉！

第二天一早，我们几个好奇的小伙伴，一起去谭瞎子和唱戏女人临时居住的牛棚，正巧碰见那个女人在给谭瞎子穿衣服……

后来，谭瞎子不来我们这里唱戏了。

再后来，听一个小伙伴说，谭瞎子在家盖房子准备结婚了。

我回家问母亲：谭瞎子不来唱戏，是因为要结婚了吗？

得到母亲肯定的回答后，我接着问：谭瞎子的老婆是那个唱戏的女人吗？

母亲似乎也有些遗憾，摇摇头说：不是……

我不解地问：不是老婆，谭瞎子怎么可以和她睡觉呢？！

母亲笑了，对我父亲说：你这个宝贝儿子可以干妇女大队长了！

我还是想知道谭瞎子的事情，于是，我就在星期天约几个小伙伴一起去谭瞎子所在的大队一探究竟。谭瞎子家距离我们家有四五华里的路，说说笑笑就到了。

果然，谭瞎子在家盖房子。我们远远看着，找不到理由和谭瞎子说话。我总觉得谭瞎子家盖的这三间瓦房与众不同，至于怎么个与众不同，我的一个小伙伴先看出了门道：咦，谭瞎子家的房子怎么只有大门没有后门呢？

一个正在建房子的瓦工师傅笑着说：这个孩子聪明，这点儿门道也看出来了。

结婚后的谭瞎子，不再唱板凳头戏了，又和那个胖女人操起了走乡算命的营生来。

后来，我对于谭瞎子的好奇心，慢慢地消失了。在以后的十四五年里，我几乎没想起过谭瞎子。

1992年，我在哥哥的工地上做施工员，一个年轻的建筑工人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对一个也是建筑工人的远房亲戚说：这个人我怎么这么眼熟呢？

亲戚笑着说：说起他父亲，你肯定知道——谭瞎子！

我儿时的好奇心又来了，问那个比我年长很多的亲戚：那个和谭瞎子一起唱戏的女人到底是哪里人？谭瞎子怎么没和她结婚呢？

亲戚说：说来谭瞎子也是作孽，那个唱戏的女人，不知道图什么，很喜欢这个谭瞎子，放着好好的剧团不要，跟着谭瞎子唱板凳头戏。这个女人是结过婚的，为了谭瞎子，她回家打离婚了。跟谭瞎子唱了几年戏，一直没怀孕，谭瞎子就把她甩掉了……

我喃喃地说：居然是这样的……

亲戚继续笑着说道：谭瞎子用唱戏攒的钱，去岳西山里买了一个老婆。每次算命回到家，谭瞎子就立马把门栓上，用竹竿横扫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生怕老婆趁他不在家养汉子……

2003年，我在南京工作，遇到一个比我年长几岁的合肥籍老乡，他也认识谭瞎子。他说，谭瞎子有一次在他们村唱板凳头戏，晚上临睡觉的时候，他和那个唱戏的女人吵了起来，说唱戏的女人偷了他的钱……

我斩钉截铁地说：那肯定是谭瞎子精心设计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