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布衣

这个父母口中反面教材的主角曾小三，是我们老家的一个懒汉，如果健在的话，现在肯定不到70岁。印象中的曾小三总是胡子拉碴，衣不遮体，碗筷不离手。

听父母说，这个曾小三为了逃避干农活，宁愿装疯卖傻，以乞讨为生。

据说，曾小三从不在自己家附近乞讨，因为他们那个村庄都姓曾，大家看到他就来气，不但不给吃的，而且还会甩手打他几个耳光。

在我们村子乞讨的时候，曾小三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能讨到吃的，但是总要被施舍人家骂几句：脸都不要了，干嘛还要命！干脆不吃饭饿死算了！

面对骂声，曾小三总是满脸堆笑，低着头弯着腰，双手捧着饭碗，等着别人施舍剩饭剩菜。

吃饱喝足后，要是春暖花开艳阳天，他就眯着眼，躺在打谷场上的草垛边，将饭碗倒扣在肚子上，两只手各拿一只筷子，无节奏地轻敲碗底，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要是遇上阴雨天，他就钻进打谷场上的草棚里，将身上盖满稻草，露出眼睛和鼻子，美美地睡起了觉来。

寒冬腊月，曾小三总是乘出太阳的那几天出去乞讨，除了拿着碗筷，身上还多了一个小布口袋。他会在别人的责骂声中不停地要饭，直到口袋装满为止。然后，曽小三就钻进草棚的草堆里，睡他的大头觉，睡到饥肠辘辘的时候，就伸手去口袋里掏几口饭吃，吃完继续睡……

曽小三还喜欢抽烟，因为没钱买烟，他只能捡地上的烟头抽。

经常会有调皮的孩子拿着一颗烟，对他说：叫我一声爸爸就给你！曽小三总是毫不含糊地叫一声爸爸。曽小三如愿以偿地拿到了烟，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则是哈哈大笑。

有一次在马路上，我的一个婶子拉着人力板车，对曽小三说：小三子，我老公有件旧裤子不要了，你和我一起上家取吧——你先帮我推一把，行吗？

曽小三斩钉截铁地说：裤子给不给随你便，叫我帮你干活没门！

婶子一边吃力地拉着板车，一边叹着气说：小三子，你真的白吃了我们家给你的饭——要是给狗吃了，它还知道冲着我摇摇尾巴。

曽小三乐呵呵地说：狗好，狗好……

我原以为曽小三总是乐呵呵的，终于有一天，我见到了曾小三也会嚎啕大哭。

我上的小学是生产队的民办小学，在一块荒地上。很多次，我们清晨去上学的时候，在校门口总能见到几只野狗在追逐一个或几个头颅骨。

慢慢地我们就发现了头颅骨的来处——教室山墙的一个沙坑里，只要用脚尖轻轻地钻下去，就能发现很多头颅骨和其他骨头。

我们那时候热衷于玩打仗的游戏，我们想当然地认为这可能是日本鬼子造的孽——像南京大屠杀那样的万人坑！

身为生产队长的大伯动员村里人，将我们发现的“万人坑”里的尸骨全部挖出来，装了好几板车，打算运到坟地里掩埋。

那些挖尸骨的大人们一边挖一边哭。

这时候，曾小三也来了，他看到那些挖尸骨的大人们，平时总是乐呵呵的他居然也放声大哭起来。

我觉得很奇怪，中午吃饭的时候和父亲说起了这件事，父亲说：那是因为曾小三的父亲也埋在那里。

我问：这些人是被日本鬼子杀死的吗？

父亲很严肃地说：小孩子家，不要问这些！

直到我上初中了，才知道曾小三为啥会那么动情地嚎啕大哭，我也明白了为啥有那么多被草草掩埋的尸骨——官方文件里的“三年自然灾害”，在父母口中成了“吃食堂那几年”，在西方人的叙述中成了“大饥荒”……

1959年，我们县兴修水利，建造龙河口水库，曾小三的父亲和哥哥成了千千万万被征的农民中的两分子。繁重的体力劳动，外加吃不饱，曾小三的哥哥活活累死。现在，那个原先叫龙河口水库的地方，成了旅游景区。

1960年，生产队的集体食堂里，一个颤颤巍巍的小男孩，端着一个大盆子来食堂领饭菜。烧饭的人问他：小三子，你爸爸妈妈怎么不来呢？小男孩怯生生地说：他们懒，叫我来打饭。如此反复将近十天，大家觉得不对劲，就跟着小男孩去了他家，发现他家的地上躺着两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在那个饥饿年代，一个人冒领三个人的食物，让曾小三活了下来……

了解这些，我想我大概就明白了曾小三为什么宁愿没有尊严地要饭，也不愿意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活了！

不得不说一句实话，上面的这两则发生在大饥荒年代的旧事，尽管都是真实的，但却不是曾小三家的悲剧——而是发生在邻村的两户人家！

最后说说曾小三的死吧——
      上个世纪90年代，我离开了农村，曾小三还继续行走在乡间要饭。有一次，他高烧不退。看着他拖着病恹恹的身子要饭，大家故意逗他：小三子，你这回恐怕不是得了懒病，肯定是得了癌症了！

退烧之后，曾小三就爬上高高的高压线杆，纵身一跳，一命呜呼，死的时候应该还不到50几岁吧。

乡邻们给他收尸的时候，发现高压电线杆的下面铺了很多坚硬的石块——估计他是怕跳下来摔不死吧。大家一边收尸，一边看着高压线杆打趣道：这大概是曾小三这辈子出力最多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