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商榷的作文教学革命

人云我云

 

比“兴趣”更重要的

      一线教师以为,有了作文训练体系,提高学生的作文能力,就有了靠得住的抓手。这个错误观点,要怎样才能消除?市面上的作文教材,都是以“作文知识”“技能训练”为主线的编排,很多作文辅导丛书、报刊,都有相关的作文知识讲解,有相关的作文技能训练例子。然而,学生的作文能力得到发展了吗?多年来的事实已经证明,作文教学以“技能训练”为核心,不一定走得通。

     一线教师有这样的想法和要求,可以理解。绝大多数一线教师不知道,作文兴趣本身,就是一种重要的作文能力。马正平教授谈到作文能力的消解与重构,说,作文能力本身是个虚无,必须依附在某些因素上,才成其为能力。主要依附在哪些因素上呢?马正平教授指出,第一是“写作兴趣”,第二是“写作意志”,第三是“写作人格”,第四才是“写作技能”。也就是说,“作文兴趣”本身就是作文能力,并且是第一重要的能力;“作文意志”则是第二重要的能力。

      写作这事儿,只要你想写,有强烈的冲动,不断地写啊写,改啊改,不一定能成天才作家,却一定能成为不错的写手。一个人对写作有兴趣,想写作文,就会想去了解与作文有关的事情,作文也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你的生活中将充满写作的因子,你的阅读,你的思考,你的看,你的听,你的触摸和感受,你的吃喝拉撒,都带着写作的气息。你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会与作文发生联系。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语文老师对“作文兴趣”视而不见,不一定是把老话忘得一千二净,而是“兴趣”这玩意,关乎人心,看不见、摸不着,拿它没办法。写作意志啊,写作人格啊,哪个都不好弄,只好把作文教学的重心,移到排在第四位的“写作技能”上。

没有动力、兴趣,你越“负责”,学生写得越多,越感到压力、压迫,也就越害怕作文。只要来自老师、来自学习、来自考试的压力一消除,从此与作文“拜拜”。作文教学,老师教得辛苦,学生学得痛苦,最终结果比苦胆还苦。

     总有一部分人对语文、对作文没兴趣。没有写作兴趣,是不是就不能写好作文呢?

     苏珊出身于中国台北的音乐世家,从小期望自己能在音乐天地中做出一番事业。阴差阳错,她考进了大学的工商管理系。尽管不喜欢这一专业,一向认真的她,每学期各科成绩依然优异。毕业后,保送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当时许多学生可望而不可即的 MBA,成绩突出的她,又拿到了经济管理专业的博士学位。如今已是美国证券业界风云人物的她,心存遗憾地说,如果能让我重新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音乐。有人问她:“你不喜欢你的专业,为何学得那么棒?不喜欢眼下的工作,为何又做得那么优秀?”

    “因为我在那个职位上,那里有我应尽的职责,我必须认真对待。”

    不可能所有的学生都对写作充满兴趣和热情,都将写作视为人生价值之所在。然而,并不表示这些学生不能成为写作的高手,日后可以自如地使用文字。正如苏珊不喜欢工商管理,却能在经济领域出类拔萃一样。

    比培养写作兴趣更为重要的,或许是培养写作上的责任感,“在那个职位上”就必须好好写作,就“必须认真对待”。

    学生有了写作兴趣,怎样维持呢?   一线教师都有体会,学生光有一时的兴趣还不够,还要有长久的“写”的意志。“写作意志”缺乏,这是一线语文教师必须认真面对的教学现实。我们是带班教学,打的是持久战,不是图“一时之快”的公开教学。

    一线教师要的是扎扎实实的带班功夫,是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一学期又一学期、一学年又一学年的带班。从开学初到学期末,从你接手到从你手上移交,一年、两年、三年里,你的学生写作兴趣不衰退,持久地旺盛着。要从带班的角度,而不是只从上好一节课的角度去研究作文教学。上一节好玩的作文课,那是治标;带好一个班,那是治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眼睛正被大面积的、花花绿绿的“治标”的作文教学所迷乱。

    持久维持学生“写”的兴趣,要老师引导,要老师激励。每一个语文老师都必须牢记,引导、激励学生对作文葆有长久的兴趣,本身就是作文教学,是最最重要的作文教学。

    我在四年级时曾办过《班级作文周报》,学生想发表,想交流,想到发表的平台上对话,兴趣被点燃了,然而我很快发现,小学生的兴趣很不稳定,必须有“意志”保驾护航。写作意志得到了磨练才能收到效果。

    一个好的行为,一分钟就可以完成。然而,要使这个行为成长为习惯,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持续巩固。写作兴趣也是这样,要成为写作习惯,至少要三个月的持续巩固。这个“持续的巩固”,靠的就是“写作意志”。

 

比“文字”更重要的

     写作到底有没有技巧?语文老师大都说“有”,鲁迅说“没有”,老舍说“最大的技巧是无技巧”。“有”还是“没有”?

    我以为,有,又没有。这不是跟你“捣糨糊”。语文老师说的“有”,属“文字技巧”;鲁迅、老舍说的“没有”,属“文心技巧”,两个不同的概念。如“悬念”,属“文字技巧”。没有悬念的故事,只要你有技巧,也能处理成有悬念的表达。请看:

    “是啊,”保罗点点头说,“这是我哥哥给我的圣诞礼物。”

    男孩睁大了眼睛:“你是说,这车是你哥哥给你的,你不用花一分钱?”保罗点点头。男孩惊叹地说:“哇!我希望……”

    保罗以为男孩希望也有一个这样的哥哥。男孩却说:“我希望自己也能当这样的哥哥。”

    小男孩说的话,是连贯、不停顿的,作者有意处理成“我希望……”,省略号后插入“保罗以为男孩希望也有一个这样的哥哥”,形成悬念和反差,这是文字技巧。

    “文心技巧”和“文字技巧”,哪个更高妙、更贴近写作的本质?——文心技巧。我们的作文教学只注重“文字技巧”,从不想“文心技巧”。也难怪,文字技巧,一个个字摆在纸上,多少还有点着落;文心技巧,看不见、摸不着,咋办呢?

    铺天盖地的“文字技巧”下,作文会有什么下场?中国足球队一样的下场。

    中国足球的国少队、国青队战绩都不错,到了国奥队,一塌糊涂,臭名远扬。

    从国少队起就进行强化性的足球技能训练,其恶果是训练掉了足球的激情和梦想。

    作文教学,过早、过分注重文字技巧的训练,其恶果是训练掉了文字的激情与梦想。

    常有低年级语文老师问我:“老师,你对低年级作文有什么建议?”我不敢作答。我没教过低年级,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若一定要我作答,我会说:少训练“文字”,多养育“文心”。

    《南辕北辙》告诉我们方向的重要性。作文教学的“方向”在哪里?你清楚吗?要是不清楚,你随时可能步那个可笑的魏国人的后尘。课标讲了:写作是为了自我表达和与人交流。你的学生要是不懂得“写作是自我表达和与人交流”,就不会知道写作的方向在哪里,写作就只是受命于师的作业,就永远享受不到写作纯正的快感、荣耀感和幸福感。

    但你看身边,有几个语文老师把让学生懂得“写作是为了自我表达和与人交流”,看成作文教学最重要、最迫切的事?没几个。很多老师都把这句写在课标上的话,看成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以至到后来都忘了,写作除了作业,除了考试,还能是什么。

    “懂得写作是为了自我表达和与人交流”,一句三秒钟就能背出来的话,它就是“文心技巧”的核。如果要再细分出一二三四五六来,那就是“发表意识”“读者意识”“真话意识”“作品意识”“心灵敏感力”“现象思辨力”。

    多年来,我致力于构建“作文训练序列”。学生真能掌握文字上的技巧,我兴奋,我快活。快活没多久,成功的喜欢就转化为挫败的苦恼:不少学生掌握了写作技巧,作文却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他们用“技巧”作文,没有了创作的灵性。一个技法,一个同学用,好;三个同学用,一般;一群同学用,恶俗。

    知识技能和创造力有三种关系:一,正相关,知识技能越完备,创造力越强大;二,负相关,知识技能越完备,创造力越薄弱;三,无相关,知识技能和创造力没有必然的关联。中国学生的知识技能比美国学生不知好多少。中国留学生成为美国学生的活字典、计算器,已不是什么新闻。有一天,我读到现代建筑运动的旗手——柯布西耶的话:“艺术反映的只是抽象的关系……过于娴熟的技艺对艺术家来说可能是致命的。”深深的震撼,深深的遗憾!一直以来,我们的作文教学以“文字技巧”为核心,并以让学生掌握熟练的“文字技巧”为荣。

    文字技巧,关注的是写出来的“文”;文心技巧,关注的是写作文的那个“人”。这是二者的分水岭。一个人的“写作力”主要有三部分组成:语言驾驭力、心灵感受力和现象思辨力。文字技巧关注语言驾驭力,文心技巧关注心灵感受力和现象思辨力。

    要提升心灵的感受力,重要的是发现自己心灵的粗糙。用一颗粗糙的心去抵达细腻敏感,永远也不可能。了解自己的粗糙,才是克服粗糙的第一法门。不要去改造粗糙:以粗糙的心灵去改造粗糙,得到的还是粗糙。要引导学生不断地“看”自己的内心。一个经常面对自己内心的人,心灵会逐渐走出粗糙,走向细腻和敏感。

    发育,大自然赐予人的提升心灵敏感的重要时刻。男孩关注自己的发型和服饰,他敏感了,作文发生质变的契机来了。好的阅读,能够使人变得敏感,并保持人的敏感。

    “现象思辨力”是中国人最缺的“写作力”。几千年,中国文人大都在“风花雪月”中吟唱:“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几千年来,古人的词不是想家,就是想朋友。有点意思的,来个托物言志:“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为什么要托物?不敢明打明地说。现在,文字狱没有了,说话的潜规则依然存在,严重地存在。再加上文件多、通知多、意见多、原则多,三天两头的出,用不着去思考,只要去执行就行了。一个长期不思考的人,能有什么思想?

    文字写到最后,不见技巧,只有思想。思想的深浅,决定了文字的深浅。思想的独特,决定了文字的独特。不要让文字技巧禁锢了学生的自由、灵动!让学生自由地写作,像大自然的树一样自由地生长,是松树就长成松树,是柳树就长成柳树,各种各样的树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姿态。

     

比“读者意识”更重要的

    一次,后勤主任拿了张纸条对我苦笑。纸上写:“张王老师,我们班的班牌坏了,请你帮我们修一下,好吗?”哦,那同学没写明哪个班。他没有想到,范老师不是他们班的。不是他写得不具体,是他没有“读者意识”。有了“读者意识”,这类问题就不会发生。

    英国的母语课标说:“针对写作目的和预期读者,采用合适的文章体式。”“能吸引读者的兴趣,还能写其他种类的依时间顺序的作文。”“为多种目的和读者,写各种类型的文章;并注意激发读者的兴趣。”美国的母语课标说:“明确写作目的和读者”,“选择一个你认为读者会感兴趣的主题”,“让读者‘看’到故事的环境、人物和事件”。日本的母语课标说:“考虑写作的对象和目的”,“依据对象和目的进行写作。”吴忠豪评说,日本的写作教学把“培养读者意识”作为一个重要目标。

    夏丏尊先生指出,读者意识是最大的写作技巧。怎样让学生形成“读者意识”呢?让学生具有“发表意识”。学生有了发表意识,作文不断“发表”出来,知道自己的作文有各种各样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来读,就自然而然地具备了“读者意识”。一句话,站在“读者意识”前面的,叫“发表意识”。

     我一直以为,作文和发表,不是婚姻关系,就是血缘关系。无视“发表”的作文教学,是断了血缘、破坏了婚姻的残缺的写作教学。国家元首在思考着他认为当下最重要的事情,科学家在思考着他认为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十来岁的小孩子也在思考着他认为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儿童写一篇批判或赞美班级、同学、老师的作文,其伟大性和成就感,和鲁迅的杂文完全相等。那是学生心灵的表达,情感的宣泄,是一个生命成长的声音。

    课标说“写作是为了自我表达和与人交流”,里面隐含了“发表意识”。不发表,你怎么“与人交流”?很多人把“自我表达”“与人交流”理解为并列关系,我不赞成。“自我表达”主要是为了“与人交流”。要不,你“表达”来干嘛?有人说,写日记,只给自己看,不给别人看。绝大多数日记的背后,往往隐藏着一个连主人也险些忘了的动机:有机会,要把里面的话给别人看,给该看到的人看。

    近年来,博客写作很火,原因之一便是能满足发表欲、交流欲。文字发表了,“公开”了,作者却隐在背后,有安全感。

    一位朋友与我探讨:学生作文不怎么样,但QQ空间却叫人另眼相看,为什么?原因或许不止一个,但不可忽视的一条是:空间写作有“发表”功能——它有读者。

    这里说的“发表”,是面对全班学生的“发表”。以往的“发表”方式有“朗读”“贴作文墙”,现在有“博客”“班刊”“班报”。

    我看好“班报”。比起作文墙的张贴,它能让人随时随地看,不只班上的同学,爸爸妈妈、亲朋好友都能看;比起班级博客,它便捷,随身携带,随时携带。“报”的周期短,更替快,利于刺激学生的作文欲望。况且,人对纸质的传媒,至今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结。现在在QQ空间建一个群,学生马上知道,作文要发表,作文有人读,有人评,有人对话,有人交流。

    有了发表,“读者对象”“读者意识”就有了切实的落脚点。“读者意识”源自“读者假想”。假想你的“读者”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喜欢哪些内容,不喜欢哪些内容。目的是使学生感受到,除了班上同学,还有很多潜在的读者。这个意识一苏醒过来,学生的写作行为就会多一些“读者关照”,作文中会自觉地从虚拟读者的角度,审视自己的写作——这大概就是夏丏尊把“读者意识”看作写作的重要技巧的缘故吧。

    文章最初由作者写成,它的价值意义却由读者一起来实现。发表,几乎是实现读者和作者的价值融合、共生与创生统一的最佳途径。有了发表,才有真正意义上的读者;有了读者,才有真正意义上的读者意识。读者意识改变的,不只是作者的写作视角与技巧,作者渴望用文字交流的热情,也将倾注到文字里。作文教学得不到根本性突破的一大原因,正是没有读者意识。没有读者的写作,是没有生命的写作;没有读者的作文教学,是没有生命的作文教学。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带您——亲爱的读者,重温这些温暖的话语:

    “发表,是言语学习的‘成功教育’,它给人以‘高峰体验’,它会影响人的一生。一旦习作成为指向发表的写作,成为学生自我表现和个性发展的主要形式与方式,学生通过文章的发表,源源不断地获得写作的动力和能源,写作教育就将形成一种良性发展的内在机制。”“这种发表的意识,言语表现,言语上自我实现的观念,要先于写作的行为技能深深根植于学生的大脑。”

    “一个合格的作文指导老师,不应该把力量都放在‘指导’学生如何写作文上,他至少应当分出一半力量来,研究一下如何‘发表’这些作文。”“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是有价值的,他的写作就一定会有重大突破。”

    发表的价值不只是让学生具有“读者意识”。作文只有“发表”出来,才能让一个又一个读的人不断传阅、传扬。发表,既表明作者的才华被认可,又象征着作者获得了“公众言说”的权利,它给作者带来尊严和荣耀。是的,写作本质上属于“公众的言说”。绝大多数写作者的目的和荣耀,正在于拥有在公众面前言说的能力和资格。

    一个人的声音传得多远、多久,就证明这个人的影响力有多远、多久。发表,使作者的声音传得更远、更久,刺激着作者以更好的姿态写作。广播、电视也能使人声音传播得更远、更久,不同的是,获得广播、电视上的说话资格,比起写作要难得多。广播、电视上的说话更“贵族化”。文字的声音,具有平民性。“穷文富武”,只要你买得起纸和笔,你就有望拥有它。网络时代,连纸笔都省了,你只要拥有一个电脑终端,一切就成为可能。

   是的,我以为,比读者意识更重要的,就是发表意识。

 

比“真的”更重要的

    那年高考作文“战胜脆弱”,把“虚假”推向了极致。为了拿高分,无数学子不惜“杀父弑母”。某考场,有30多人在作文中说,父母双亡,“我”战胜脆弱,面带微笑走进考场;某考场,有30多人考前遭遇车祸,“我”战胜脆弱,面带微笑走进考场。初中、小学,学生作文的“虚假”也很严重。一个人说假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说得振振有词、慷慨激昂,那不是一蹴而就的,是不是?

    韩寒说过一句风趣辛辣作文教学的话:说假话是从写作文开始的,说真话是从写情书开始的。中国学生作文的“造假”,确实已成为大问题。大到什么程度?大到国家的课程标准都要来管:“要求学生说真话、实话、心里话,不说假话、空话、套话”。于是越来越多的老师看重“真”作文,不许学生写“假”作文。“真”作文,能那么简单地活跃起来吗?

     很多学生的“真”作文,只能叫“不假”。学生作文里写:老师叫我去订正作业,我订正好了,高高兴兴回家了。或写:星期天,我到同学家去玩,我们一起看电视,一起玩电脑,很开心。这样的事有没有发生?发生了。这样的作文真不真实?真实。可你读来总觉得没劲,为什么?写的都是些没意思、不痛不痒、冠冕堂皇的“真”话。

    写作文,决不能停留在这样的“真”上。这并不是真正的“真话”作文。真正的“真话”作文,要说真切的话,内心里翻腾的话,有着深切感受的话。

    我们班的同学最拿手的是写反驳、反击的作文,下笔一两千字,一点也不觉得累,为什么?有强烈的情感、情绪在推动。不是没有话写,而是怕文字追不上、够不着情感。——这才是真正的作文状态。

    这样写作文,说内心的大实话、大白话,多好,多痛快!前提是,你要允许学生说不正确的话,不健康的话。成人肚子里错误的真话,要比正确的真话多,何况小孩子呢?这是我至今坚持的观点。大人善于将自己不确定的、可能错误的真话闷在肚里,不说。小孩子肚子里错误的真话也很多,他还没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伎俩,所以经常说“自认为正确”、实际上不正确的话,撞了一个又一个青青肿肿的“包”,就慢慢学乖了,学大人,闷在肚里,不说。非要他说不可,就挑一些你喜欢的“假话、空话、套话”来应付。

    真理处于不断修正中。不断淘汰曾经的正确,那叫发展。学生怎么可能老说正确的话呢?一个稚气的、稚嫩的、成长中的孩子,哪有那么多正确的话说?犯错误、出问题,才是一个“真”学生。人总在不断的错误中趋向于正确。

    原广东省委书记汪洋有一句话,选入《新周刊》编写的《2008年度语录》:“要让领导同志讲真话不讲套话,讲实话不讲空话,讲有感而发的话不讲照本宣科的话,就必须允许他讲不准确的话,或者允许他讲错话!”能人选“语录”的话,都有着极为强烈的受众反应。汪洋的话道出了官场真实的状态:套话、空话、照本宣科的话泛滥成灾。为什么?怕说错话。说错一句话,永无翻身之日,你还敢说吗?你不敢说,场合应酬中又非得说上几句不可,说什么?只能说些官话、套话、空话。

    一个习惯在作文里说正确的假话的学生,今后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谁都不难想象。一个习惯于在作文里说正确的假话的民族,今后会成为一个怎样的民族,谁都难以想象。

    有一位男生,写文章批评某同学。我说:“你把文章输入电脑,发给我。我把它发到QQ群。”迟迟不见他把电子稿传过来。一问,家长不同意,说会得罪人,会人缘不好,下次班会选举没人投你票。

    有一位女生,写作文批评老师。老师的确说错了话。录用了,她给我留言:“管老师,我真怕那老师看到了骂我。”写“不好听”的真话,要有勇气,大勇气。鲁迅是一名勇士和斗士,我打心眼里认同。不勇敢的人,不敢说真话、心里话的人,从来享受不到写作酣畅淋漓的快感。

    世上的确有很多的美好和高尚,教育的一大责任就是引导学生去发现美好和高尚。不过,你也不要忘记,在一个充满叛逆和怀疑的年龄里,你阻碍他发现丑陋、发现肮脏、发现缺陷,你就阻碍他这个年龄段应有的心灵的自由呼吸,阻碍了一份社会进步的、有希望的力量。该叛逆的时候不叛逆,那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个从来不叛逆的人,要么是一个无比平庸的人,要么是一个无比可怕的人。“可怕”或“平庸”,我们都不希望拥有。

    你看学生的日记就能发现,其中大都表述自己的不满和生气,烦恼和困惑。他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顺眼;看老师不顺眼,看父母不顺眼。他有那么多的“气话”,你却非逼他说“谁的恩情比海深”,他说得出来吗?要说也只能说些“假话、空话、套话”。一次,我受邀做评委,征文主题是“我和我的祖国”。筷子长的孩子,国家对他们不过是个抽象的概念,有多少话呢?能写“我和我的妈妈”,已经很不错了。我看得头晕眼花,心烦意乱,差点吐血而亡。“气”在哪里?不是为学生说了“气话”而“气”,而是为那千篇一律、空洞无力的“豪言壮语”而“气”。

    怎样让学生写“不好听的真话”?就是布置作业,让学生写你的缺点,作为一项特殊的、必需的作业来写。一方面,强化学生写“不好听的真话”的意识;另一方面,学生也会考虑写“不好听的真话”的措辞和语气。难点是,你要有勇气和胸怀,要有真正的平等意识。没有真正的平等,学生就没有真正的话语权,作文也就只能看老师的脸色说话。

你要能从学生作文中,听到一片“你说我不好” “我说你有问题”的吵闹声。“吵闹”是真民主的前奏。“吵闹”的背后是无限的活力。集权制度下的安静,往往是无尽的死寂。

    你的学生能够写“不好听的真话”了,恭喜你,你已经走向了“真民主”。不过,你还要注意,优等生是否霸占了话语权?中等生、后进生,是否成为优等生话语强权下的倾听者?要消除优秀学生的霸权,让“底层的人”也说出逼在心头的话。那更“乱”了,却更真实了,更民主了,更“人文”与“人性”了。

    说内心翻腾的话,哪怕不好听、不正确,这一步最难。难在会得罪同学,得罪老师,得罪家长。但这是作文中最关键、最重要的一步。

    真正的写作文,从来都是一种勇敢。世上勇敢的人不多,因此,真正会写作文的人也不多。作文只有过了“真切”关,才能步人叶圣陶先生讲的“真诚”关。说话要“真诚”,那就要考虑自己说的话,是不是随意的、不经考证的,是不是不文明的、不尊重人的,是不是能够让别人接受自己的看法、观点,等等。没有过“真切”而直接跳人“真诚”,那么学生的作文一定会步入“少年奸猾”。

    由“假的”到“真的”,一些老师在跨越,一些学生在跨越。由“真的”到“真切”,跨越的老师、学生就少一些。由“真切”到“真诚”,那是很多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不谈也罢。

比“多读”更重要的

    鲁迅先生说,写文章的秘诀在于“多看和练习”。

    张中行先生说,作文的秘诀就是“多读多写”,“这正如说不吃饭活不了一样,听来简直像废话,我们却不能不承认它”。

    两位先生的话,语文老师们耳熟能详。然而,究竟读多少算“多读”?一个小孩子,一个月读多少字,就可以界定为“多读”了?是不是一有空就拿起书来,才叫“多读”?

    曾听一位很有名望的专家说,学生读上1000万字,不会作文也难。其言若真,中国语文教学的“诺贝尔奖”,当颁发给此君。办公室的P老师,儿子书房里的书,已经过了200本,P老师自豪地说,这些书,咱儿子都读过了。以每本10万字计,也有2000万字,P老师纳闷的是,怎么就没觉得儿子作文如鱼得水,信手拈来?

    我们那一代人,很多人废寝忘食、挑灯夜战地读了很多的金庸、古龙、梁羽生,至今一个武侠故事也编不出来。也有很多人泪流满面地读了很多琼瑶、席绢、岑凯伦,至今一个短篇的爱情故事也写不出来。

    一位老师说,学校搞“大阅读”,挺扎实的,学生读了不少书,只是作文没多大变化。

另一位老师说,教了二十年语文,有一个现象引起我关注:那些作文写得好的,必定爱看课外书;那些爱看课外书的,却不一定能把作文写好。

    曾国藩的儿子,没读几天书,急着要做文章。老曾教育小曾,不要急吼吼,要多读、多背,读多了、背多了,文章自然会写了。

    老曾教子,我同意。那时候,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文言,完全不一样。大量地阅读、背诵积累“文言文”的语言材料,日后才能作文。

    白话文流行这么多年了,口头的话跟书面的话,有差别,却不大。现代人写作文,不用像曾国藩的儿子那样,一定要“读”很多的“文言”,才能战战兢兢拿起笔来。

    生活里,到处是语言。你去山上,一木牌写着“一棵大树能做成无数根火柴,一根火柴能毁灭无数棵大树”,多妙的话!去上厕所,墙上贴着“来也匆匆,去也冲冲”,多有创意的话!电视、电脑、广播、网络、广告、包装袋、说明书、宣传纸,到处是语言,活泼泼的语言,充满生活味的语言。

    一定要“多读”,才能写作,这道理越来越变得没道理了。我当然不是说,写作可以不读书。读书的重要性,谁也不会否认。我只是说,别拿“多读”来吓人。哪怕一个字也不识,哪怕一本书也没读,孩子已经可以“写”了。不过不是用圆珠笔,用录音笔罢了。

    你到书店买书,第一要做的事是找书。你绝不会书架上随便抓一本就去收银台。你在寻找,寻找自己需要的书。

    20世纪80年代,只要冠上“金庸”两字,什么武侠小说都能卖个好价钱,于是出现了很多连金庸先生都不知道的“金庸小说”。这个世纪,青春小说只要挂着“郭敬明“三个字,就能卖出知名作家都羡慕的数。有一种阅读,像“追星”式阅读,这种阅读对作文会有啥帮助呢?

    近年,给儿童、青少年写东西的作家多了,祖国大地,一夜春风,冒出了无数的“儿童作家”“校园作家”。小孩子读书,凭的是感性,觉得那故事好玩,那故事和自己身边的差不多,买。就像老婆大人,什么电视都能迷上一阵子,都觉得挺好。那样看一辈子电视,也不会拍出一个片子。

    我以为,对于作文而言,好的阅读,应“寻找”表达上与你相近的“书”。读到一本与你气质相近的作家的书籍,你就有一种冲动,想把他的书全部看完;你就有一种震撼,这种震撼不同于当年看“金庸”,它不是来自故事,而是来自作者的表达气质。

    读书这件事上,我认同林语堂的观点,阅读,不断发现属于自己的作家。这个阶段读喜欢A作家,下个阶段读喜欢 B作家。这“喜欢”,不只内容,还有语言风格、言语个性、表达气质。

    一些人,读一辈子书,一本气质相近的书也没有找到。他始终没找到自己的“师傅”,也始终不会“写作”。他的阅读,从来就没指向过“写作”。他也不明白自己的语言气质是什么。一个明白自己语言气质的人,他的阅读就是真正“有选择”的阅读。我以为,真正的阅读,总是从他明白自己的“语言气质”开始的。

    一定要我承认“多读”的真理性,那么,你必须答应我,“多读”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寻找那本“众里寻他千百度”的书。“多读”,显然侧重于“量”,对于写作,更重要的是“质”。“量变”是否一定会引起“质变”?“阅读”的量的积累,一定会引发“写作”的质的飞跃?

    一个人寻找到属于“他”的书,质变的时刻就快要到来了。

     都说“儿童是天生的诗人”。儿童时不时、冷不丁说出让你惊奇的话,那话语是儿童所独有的。

     老师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保护,是发掘,是呵护儿童的语言,纵容儿童的语言,让儿童用自己的“诗”的语言来写作。

    著名作家赵丽宏写过一篇小文章叫《用自己的话作文》,说的是小时候,赵丽宏喜欢看课外书,老师表扬:“要想写好作文,就要像赵丽宏那样,多读课外读物。”私下里,老师还要求赵丽宏摘抄好词好句,积累好的语言。很多同学也学着赵丽宏摘抄。赵丽宏先生说,起初一段时间,似乎有点用处,写作文,把好词好句用进去,不久就发觉,这不就是抄袭吗,不就没了自己的话了吗?可老师要检查“摘录本”,怎么办?把自己的话写到“摘抄本”上,交给老师检查。

     幸好赵先生发现了“摘录”的没意思,他成了赵丽宏。那些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起摘录的同学,一个也没成为张丽宏、王丽宏。读书重要。然而,我反对以积累语言为目的的阅读,更反对以“摘抄”为目的的阅读。我反对猎取语言以丰富儿童语言、为儿童写作打好基础的观点。我反对将儿童看作没有语言个性、没有语言材料、没有表达能力的理论假设。很多的语文老师,要求学生边阅读边摘录好词好句,摘录到最后,学生对摘录深恶痛绝,继而对阅读也害怕起来。

     我还反对以读书的名义,用作家的语言来同化儿童的语言。每个人自己的语言才是最好的,最流畅的,最贴己的,最有自己的温度的。阅读的目的,是发展学生自己的语言,而不是改变学生的语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本性,小时候就已经定下了;同样的,一个人语言的本性,或许进入小学之前,就已经定好了。

     理想的状态,是老师看到自己学生的作文表达,呈现出鲜明的语言个性———每个人只要放开心思,用自己的话写自己的故事,他的语言就会呈现出个性。一个人10岁的时候有10岁的个性,20岁的时候有20岁的个性,40岁的时候有40岁的个性。个性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作为老师,你发现他的语言个性和某位作家相似、相近,你就推荐他去读那位作家的书。正如于永正老师经常念叨的,中学的他写了篇作文,老师评语:此文有老舍风格,建议投《中国青年报》。于老师说,课后,他就把找得到的老舍的书啃了个遍。

    这有点难,老师要有大量的阅读,胸中藏着众多的语言个性不一的作家,对作文教学还要有自己的独特见解。遗憾的是,阅读和写作能如此打通的语文老师,太少了。

    一味讲求“多读”,追求阅读的量,对于消遣是件好事,对于作文未必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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