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煮红尘

　 黑河，不是漠河，漠河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因为北极光而广为天下知。黑河没有那么远，从中国地图上看，它处在鸡脖子再往下一点的位置上。标志黑龙江的绿线从鸡头上部妩媚逶迤而来，在此处正好从它身上经过。紧挨这个小圆点向外，多是俄罗斯的地名了，字数多，不易记。心里就想，这是个什么地方啊？再加上“黑”与“河”这两个字的组合，偏远，荒僻，月黑风高的画面在脑核里幻觉隐现。这有点像我第一次望太行山顶的感觉。那时候人小心小，从山下望，山体像一堵特高特高的墙，山顶只是一溜尖棱，还被天紧紧地扣着，根本容不下人来立足。长大上去后看到山顶原来也有一马平川，立在顶上向下张望，哈哈哈地笑了半天。那么，从地图前走开奔赴数千里到真实的黑河去，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我不是领导，我不是名人，我说不出很大的话。高大的事物，深奥的道理，我心里也盛不下。我的眼睛和心灵只关注了那里的表层和细节。最打动我的竟是黑河天空的云彩。汽车驶进黑河地界不到半小时，前方出现了一片奇景，像一座巨大的用棉花垒成的山，雪白雪白，分明是一大团一大团迭集的云彩，互相之间却没有缝痕，又安然的静止不动，说不动，是不乱动，没有乱云飞渡的现象。它的变是全方位的整体的大变动，整个一座云山一会儿变成这个样子，一会儿变成那个样子。它们的四周是纯蓝纯蓝的天幕，云与天的边沿切割得十分整齐，这样看着又如平静的湖水里飘着一块纯白布。车上的人大概都没有见过这样干净纯洁而又巨大的云彩，皆惊讶异常，嫌旁边的窗口不济事，有的就站起来挤到车的前部争着朝外望，叽叽喳喳，如百鸟朝凤。这云彩可能是感知到了人的欣赏，一时搞起大动作来，不像原先那样了，迅速变化起形体，先是在中间透出一个空洞，一个巨大的圆，然后又把这个圆的底部腾净，使其成为巴黎凯旋门的样子，停了大概一刻钟，就又合到一起，重新铺张，天空依次出现了上下三层、四层、五层、六层的横向云带，像周易卦象中的乾卦。一会儿，每道笔画又膨胀起来，连成一体，并且在天空上作了整体的翻转，成为纵长横窄的一整块巨大的云纸，悬挂于天。眼看就要挨着它了，可是一直又赶不上，车走它也走。这时才有心情望了望四周，真是传说中的黑土地，玉米、大豆、高粱正在生长的初期，绿油油千里万里，波澜起伏，内容丰厚。

　　这样辽阔的空间，这样上下天光，身心澄净的感觉，让人稀罕新鲜的不得了！你可能会说是少见多怪，会说这是小儿科的情感，我不作辩解，只尊重内心真实的感受，人生一世，与自然，与人事相融相摩，万千物事如掌中流沙，让我们动真情的又能有几回？你看，汽车真要穿过那片云纸了，车窗外是伸手可触的云絮，如撕碎的白纱巾，条条缕缕，片片搭搭，飘洒悬浮。抬眼望去，前边已无云影，说没就没了，近处无，远处也无，一片空净。再回头，身后的云已变成另一幅图景，它们分裂开来，各自成形，有的如人物，将军样的披铠挂甲，女人样的，细腰丰乳。也有似龙虎者，那真是惟妙惟肖，或蹲坐四望，或奋蹄飞走，或纠结戏耍，憨态可爱。更有几驾辇车，皇伞，龙驹，随从侍者，应有尽有，酷似古时的“天子六驾”出行图。这个地方，在用云彩上演着多幕活剧，导演是谁？所为何来？是偶然还是常态？我的心思差不多完全被这里的云彩吸引住了。

　　到了黑河市区，已近傍晚，我仍然忽略地上的事情，迫不及待地把目光投向天空，天空又用云彩呼应了我。满天是晚霞，可这晚霞与我们平时所见的有很大不同，她很低，几乎摩擦着城市的楼顶，从窗口上探出头来的儿童和女人，差不多能拽一块云朵作彩色的手帕，用来向楼下的人打招呼；她很鲜艳，可又不是直艳，不是单一的色彩，黄、紫、红，相互融合、过渡之间，往往又掺杂一点本来的纯白，叫人说不准是什么颜色；她的形状却比较整齐，单体的像卷毛的羊，一排一排站在一起，又像一匹一匹完整的锦纹绸缎，朴实高贵而华丽；她的规模，是无边的大，满天都是，无涯无际。黑河的整个傍晚就被这美艳的吉祥所笼罩。行走在街巷里的人们反倒都成了道具，特别是在街心公园里打太极的人，他们穿在身上的松散的白衣裳与天上的情景形成一个对比。还有最近全国各地时兴起来的一种健身舞，动作不大，只靠身体自身由内力向外发动，从头向脚，再反过来由脚向头，依次让肌肉颤动，年轻的女人们跳这种舞就成为更好的风景。汽车呀什么的，在这傍晚也都像童话里的事物。

　　黑河西北小兴安岭深处生活着鄂伦春人。如果说我国的少数民族大家庭是一个百花园的话，那鄂伦春民族就是其中一株奇异的花朵。它是全国六个人数最少的民族之一，历史上长期颠沛流离，从自然灾难和外族侵侮的血火洗礼中走到今天。这一次，我来到他们的居住地，爱辉区新生乡，本来是想看看他们特有的生活方式和民族风情，可是除了在村头竖着的图腾柱外，他们居住的房屋、街巷的式样，牲畜圈养的栅栏，劳动工具的种类，族群聚会的场所等等，已经和汉族没有大的区别了。在此区域内转悠儿，最吸引我的想不到仍然是天上的云彩。村边有一条小河，从原始森林里流出来，水清且浅，细沙与碎石中间，一群一群的鱼儿逆着水流向上疾驰。身着彩色服装的当地少女蹲在河边，整个身体倒影在水里，和天上云朵的倒影重叠在一起，云白水清，人面如花。她们伸手到石头下去摸，会惊起一种内地少见的怪鱼，像拇指粗细，头大，身体极短促，眼睛又圆，不结群，多单条隐藏在石头下或水草中，受到惊扰就迅速窜出，只在人眼前一闪，就又藏匿起来。女孩们立起身，用湿淋淋的手拍拍下巴，拢拢头发，咯咯咯的笑声传出很远。来旅游的客人中间，有的会把女孩叫住，让她们离开小河，到森林中间的草甸上去，以远方天空的云朵为背景拍照。此处的云朵，最大特点是干净洁白，不染半点尘埃，没有一丝重色，有的稀薄如纱，轻轻的缭绕着，说是云彩吧，又不稠密，不严实，无意中把它们遮着的那块蓝天也变成花脸儿了。这里的云和前边见到的不一样，它们不结群成阵，不连成大片，以分散游荡为乐。满天云朵所呈现的那一种大自在，叫地上的人羡慕不已。他们聚集在村口，互相把相机举到面前，争着让别人欣赏自己捕捉到的各种形态的云朵。

　　五大连池是火山爆发遗址，在黑河市的南部。从地下迸发的岩浆曾经燃烧天空，颠覆大地，毁灭生命，地几层，天几重，火光电浪，排山倒海。植物、生物、微生物，姿势、表情、颜色，一齐不可选择的聚向死亡。大灭绝清洗了生命场，大悲痛赢来了大欢喜。烧焦烧黑了的岩石仍然保留着奔腾的姿态，远望是一片死寂，细瞧某一个石块，大都生长着一种苔藓，平时焦黑色，一遇水则鲜绿如树叶，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焦土上生长着一种如小蜘蛛网般的植物，细若游丝的茎为浅红色，好像血液在流动，一点点叶片若有若无，小得可怜却确实是有生命的东西。岩浆喷发的出口，凝固后有的如一口锅，有的似一口缸，有的像烟囱，有的则如一眼黑黝黝的枯井。现在从这些物体的边沿上生长出了一种植物叫剪秋萝，质地介于草本与木本，样子有点像棉花棵，叶片像桃树叶，而颜色是艳红艳红的，胜过任何一种花朵。在这样的环境里她特别的孤单凄美，让人惊心动魄。当年的岩浆肯定也有过舒缓荡漾的表现，因为现在有些地貌细腻得像人手指上的纹路，而且面积广大。就在这生命的绝地上照样有了生命的登陆，这也是一种爬行在石头表面的植物，也是小得可怜，只有一点点，颜色青灰，毛茸茸的，没有就没有，有，就连成一片。掐一点拿在手里，所过之处，留下一溜香气。火山爆发的核心区域之外，是火山灰的领地，现在是焦黑的灰土，当年可是星云流火，寸草不生。如今新的生命体已经在此创造了新的繁荣，一大片一大片的火山杨如刚刚出浴的少女。在此处，所有的旧生命皆已凝结为岩石，而新的生命正在从头演示。抬起头仰望，只有天上的云彩似乎仍然是当年的旧物，“白云犹似汉时秋”。这里的云彩真像是有主观意志似的，自觉地分散在天幕的四周，像伊甸园的栅栏，像花轿的流苏，守护、美化着正在演绎天地与生命真相的这一方圣土。

　　在黑河市区住的是国际宾馆，窗下就是著名的黑龙江，也即是我出发前在地图上看到的那条绿线。傍晚到江边散步，碰到很多俄罗斯人，男女老少，三五成群，悠然自得，像在自家院子里散步一样。有一对恋人模样的人走着走着突然停下，男的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孔明灯，撑开口子，捧到女的面前，女的钻到灯口下，举手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倒退几步，深情而专注地看着男的把灯托过头顶，放开手。两人又迅速凑到一起，依偎着仰头望着它冉冉地越过树丛，飞过楼顶，飘向江上天空。他们又快步跑去，扶着江边栏杆望着那灯火由明渐暗，飘向彼岸他们的家乡。这灯火难道不像云彩吗？黑龙江两岸的云彩注定要比别地方的云彩多一层幸福。它们可以自由飞越国界，使这种幸福具有了人类与全球的意义。第二天清晨，我早早起来立在窗口，看江上云朵以朝霞的灿烂与形彩，从眼前飞过，那边的来了，这边的去了，锦纹互渡，瑞鸟祥飞。由于江水的流动与雾岚的作用，这边疆的云彩啊，真是美艳、诡异、清身、丽体，梦幻般迷人。我想起从北京坐飞机到达黑河上空时的情景，随着飞机的降落，舷窗底下像是一片正在开花的梨树园，干净纯洁的云团被均匀地分配给一棵一棵“树”，行距，株距，绝对像人工栽植。而且背景是绿色的庄稼与星罗棋布、交叉相连的大地与河流，还有星星点点的红房顶。本来是在天上俯视，却像向上仰望天庭仙国。我听说现在国外新兴一种时尚，叫“赏云”行动，有一群人叫“云友”，专门围绕赏云旅游。我慎重邀请这些组织到黑河来，为这里的云彩命名。我还要告诉你，这里的云彩好是因为空气好。不是有人预言吗，人类如果不遏制自身破坏环境的行为，将来有一天，纯洁的空气会像现在的纯净水一样，被装在容器里买卖。那么，现在赶快到黑河来，吸一口绝对好的空气。

　　作者简介

　　唐兴顺，河南林州人。1980年毕业于安阳师范。现任林州市教育体育局局长，安阳市作协副主席。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200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散文集《大道在水》、《心地集》。《致女儿书》获首届冰心散文奖， 《大道在水》进入2002年中国散文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