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now goose

父亲母亲年轻时，在屯垦戍边的精神鼓舞下，革命热情和无私奉献统领了他们的精神世界，那个时候天天都是感天动地的劳动竞赛，谁落后就会像负罪一般的闭门思过，父母亲是在火热的劳动竞赛中相识的，在一次同登领奖台上相互传递的赞赏的目光决定了他们的姻缘，他们一生中最高的物质奖励是喝水杯，最高的荣誉是单位的先进生产者，父母亲结婚时只有一张木板拼凑的床和土块垒起的锅灶，聘礼和嫁妆则是把各自的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合在一起。

随着我们兄弟姐妹六个的相继出生，虽然给父母亲增添了不少的喜悦与快乐，可面对岁数相差只有两岁的孩子们，可想而知，他们一边劳动，一边还要照顾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母亲曾说：“三个月后就把你们送托儿所了，每天上班前送下班后接回来，再苦再累也不觉得有啥，最让我难熬的是尕丫头出生的时候，时常有造反派来抄家，一有风吹草动，我就得带着她藏在离家不远的齐腰深的水渠里，又要担心她会哭出声来，还要牵挂你们被批斗的爸爸，那时也只有咬牙苦熬着……”母亲说的尕丫头就是我，母亲以她伟大而无私的母爱把我拉扯到记事的年龄，文革结束了，父亲也给平反了，母亲心头那块沉重的石头总算落地了，此后的他们依然是早出晚归地上班，不同的是衣服上的补丁越来越多了，那时邻居们常说父母亲太会过了，太仔细了。后来渐渐长大的我才明白六个孩子的吃、喝、穿、学全靠父母亲有限的工资支撑，他们不勤俭节约行吗？

而对我来说，埋藏在心底最美好的东西，却是父母亲留给我的那些点点滴滴的回忆……

记得小时候，每次过春节之前连队分肉了，父母亲除了年三十给我们吃顿肉，都会把余下的肉做熟放起来，然后分多次炒菜用，每次自己不舍得吃，总是往我们的碗里夹，他们说这是细水长流。天气转暖的时候，父亲下班回来会抽空带上鱼网到十几公里外的干渠里捕鱼，为我们改善生活，这些付出父母亲都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但对我们的学习父母亲的要求是很严历的，后来我们长大了，也都还算有出息，都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和收入，父母亲看着我们一个个小日子过的红红火火的，脸上尽是满足的笑容。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很简单的人，都喜欢热闹，父亲除了爱棋，就是喜欢打扑克，童年的记忆中，每年春节的年夜饭之后，父亲就会笑着说，来，我们打会儿牌吧，听父亲如是说，我们就会抢位置，因为最多是六个人打，所以总要落下两个，一般情况下都是我和小弟弟，我俩抢不到就站在父母亲身后当参谋，母亲因为不记牌，也最易出错牌，所以通常母亲背后的那个参谋都是我，父亲背后的参谋则是小弟弟，大家都欢欢喜喜的，那时候春节没有什么零嘴吃，就是一些瓜子、水果糖、蚕豆、大沙枣和爆米花，小弟弟通常在自己吃的同时也不忘随时给姐姐哥哥们的嘴里送点，这其中当然也有他的小算盘在内，小家伙精着呢，总能趁机看看哥哥和姐姐的牌，而我呢自幼眼神好又机灵点，可以左看右瞅，所以只要我在场的情况下，母亲的牌就会出的非常到位，父亲有时急了，就会大嚷：“尕丫头，不许耍赖，再偷看，就贴五个字条挡住眼睛。”我则搂着母亲的脖子撒娇，天伦之乐在那样困苦的日子里彰显无遗。

1988年，农副产品价格一夜之间涨了N倍，特别是红花的价格，创历史最高，那一年的暑假，父亲带着我和弟妹每天凌晨4点就起床，每人一辆自行车，摸着黑就出了门，路上密麻麻的全是人影，而那个时辰的我们则迷迷糊糊的机械地骑着自行车，一路上父亲总是不断地叫着我们的名字，让我们跟紧他，天微微亮我们就到了红花地边，那一年鲜红花每公斤5块钱，对农村人来说，简直是天价，摘红花完全就是抢钱的概念，和打仗没什么区别了，满地都是人，谁手快谁摘的就多，太阳一出来，红花的刺扎的手钻心的疼，每个人的十个手指都裹着白胶布，一直要摘到中午12点，刺都扎的腿麻木了才算结束一天的战斗，回到家，母亲已将饭做好，母亲因为糖尿病的缘故，不能劳累，只负责在家给我们做饭，晒红花也是母亲的事，我们通常都是吃了倒头就睡。那一年的暑假，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家有了电冰箱，我们最自豪的是母亲再也不用每天低三下四的到卫生所看别人的脸色去取胰岛素了，因为我们家有电冰箱了！至今，我都能清晰地记得：父亲骑着自行车走在前面带着我们在黑黑的夜里一路前行的背影，坚定、执着、实沉，作为男人，父亲是我最尊敬的一位，父亲的一生是光明磊落的，他的一生活得堂堂正正，值得我们做儿女的为他骄傲。

对于父亲，在我心里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一个夏天的傍晚，也是那个夏天的傍晚我不经意的一回头，就在心里留下了永远的烙印，那个傍晚，下班看过父母后我像往常一样骑车回自己的小家，出门时简单地向在园子里忙活的父亲道别：“爸，我回去了。”父亲正忙着给西红柿浇水，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每次都是这样，我简单地道别，父亲简单地应答，当我摇摇晃晃地骑车走过小巷那窄窄的石子路，就要转往大马路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殊料，就是那下意识的一回头，便在心中烙下了永久的画面：院子拐角处一个瘦削的人影，正遥遥地看着我，而那人影，是我三十二年来最熟悉的身影——我的父亲！

那是一个怎样的傍晚啊，傻傻的我骤然停在小巷转弯处，回望着父亲，隔着一条小巷，院子拐角处父亲那慈爱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我的身上，傍晚的夕阳暖融融，父亲的慈爱暖融融，父亲发现了我在看他，转身回了院子里，而我却在转弯处久久地停留，心里有着深深的震撼，父亲应该有很多次这样看着我摇摇晃晃骑着车出小巷了吧，我却是第一次无意之中发觉！我慈爱的父亲，请原谅您无知的女儿！所谓无言的大爱便是如斯吧，这无意的发现，却在那个夏天的傍晚灿烂了我心中永恒的美丽……

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偶尔，你会突然忘记天天在一起生活的亲人的容颜，就好像你根本弄不清楚血液在体内流动时每一滴血是什么样子，但实际上关于亲人点点滴滴的一切细节都融进了你的生命里，融入到你的血液中，甚至是你的呼吸中，但在当时，你会突然觉得内心最重要的某种东西被篡改了或被删除上了，你的大脑会一片空白，其实那是恐惧……那时我正在石河子大学培训学习，哥哥突然来了，和父亲一起，我在大学校门口看见他们时，真有那么几分种的时间，我陷于那种恐惧中，因为我居然认不出父亲了，父亲病了！这也许是我大脑失常的原因所在！父亲罹患胃癌！

     可是，真的么，我的父亲！父亲一向都非常健康，我不愿意将绝症这样的字眼与父亲联系起来，他是多么健朗的一个男人，多少年来，他甚至连感冒都很少有过，他细心地照顾着母亲十几年如一日，那大岁数的他骑着自行车仍旧像风一样走过，退休后他认真地侍弄着那不大的菜园子，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擦额头的汗水，他在火炉边为我们烤土豆，他给因糖尿病失明的母亲读老年康乐报，他爬上高高的木梯到屋顶摊晾小咸菜，他聚精会神地坐在电视机前看“南征北战”这样的老片……

我在黑暗的宿舍中像翻日记一样回忆着过往，我止不住的恐惧，止不住的悲伤……

父亲在医院的头一个星期，我不知道自己整天在想些什么，但我确切地知道我的心里总汪着一潭泪，父亲一个星期后从医院回来，住在县城的姐姐家里，每个周末我都赶去姐姐家，父亲依旧很安祥，但走路再也不会掀起一阵阵风了，而是像风似乎随时都能把他吹走，每个周一的早晨我都不愿离开他，每次他都会生气地催我快走，我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他只是想让我放心而已，那样的早晨，我离开父亲走在去另一个城市的路上，我为父亲哀伤，我的眼泪不听话的流在那条路上……

父亲终究离开了我们，父亲走后的这几年，每每看到“皮包骨头、骨瘦如柴”这样的字眼时，眼前就会闪现父亲病中的样子，心就会一阵阵地痛……

父亲一辈子清政廉明，脾气直爽，对看不惯的人和事都敢于直言不讳，且好打抱不平，这也是他不能做大官的原因，但父亲是一位很受人尊敬的人，且人缘特好，父亲出殡的那天，老老少少来送他的人黑压压的一片，甚至还有从七百多公里外的哈密驱车连夜赶来的，听着来送父亲的人们诉说着父亲的好，做儿女的除了感激除了骄傲还能怎样呢？

童年的记忆中，家里的床铺下都压着我们从小到大的衣物样式，那时候，因为母亲常年有病，六个孩子又要上学，虽然父亲和母亲都是有工作的人，但家里的生活一直很拮据，父母从来没有给我们买过衣服和鞋，我们的衣服和鞋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穿在身上我觉得很舒服、很好看，母亲还会在衣物的边缝里配压上各种颜色的边，每每穿出去，都会有人说，好漂亮的衣服，在哪儿买的？我会很自豪的用大嗓门回答：我妈妈自己做的呢！或者，我的大嗓门就是那时练就的。那时候，母亲每年都要给我们做上好几双布鞋，我记得有一双是用红条绒布做的，母亲在鞋面上还绣上了花，这双鞋一般在走亲威、喝喜酒时才穿的，穿完后，我会细心地把它用袋子包好、放好，留着下次再穿。

    穿着母亲做的衣服和布鞋，是我小时候觉得最自豪的事了，因为我的衣服和布鞋是所有小朋友中最好看的，小朋友的妈妈也都夸我的衣服和布鞋比买的都好看，闲了，她们就会到我家找母亲剪衣服或鞋样，拿回去做，每当这时候，我心里就乐滋滋的，感到母亲真是心灵手巧，真是太伟大了。这样的衣服我一直穿到初中毕业，布鞋则穿到高中毕业，自从我工作后，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常年与药相伴，眼睛也花了，我也才不穿妈妈做的布鞋，慢慢开始买便宜的衣服和鞋穿，买的鞋子虽然款式好看，但不实用，穿着不舒服。而母亲给我做的衣服和布鞋便成了我永久的回忆，我会把这些回忆精心地放在心里，经常翻看一下，重温母亲对我付出的爱。

擅长厨艺的母亲总能把饭菜做的很香，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年冬天生产队都会冬宰，冬宰就是把膘肥体壮的羊挑出后，余下的淘汰羊集体宰杀，给每户人家分的肉寥寥无几，但母亲会买回很多诸如羊头、羊蹄、羊肚肠之类的杂碎，羊杂碎清洗起来很麻烦，父亲和母亲常常要连续几个晚上忙到深夜，记忆中我只吃过母亲做的杂碎汤，羊杂碎做不好很难吃的，但母亲做的杂碎汤就特别的香，一丁点的膻腥味都没有，很多小朋友的妈妈都来取经，但无论怎样都做不出母亲做的那种味道。即使是平日里的粗茶淡饭，母亲也做的很可口，每年春节前的时候，母亲都是大忙人，通常是这家请了那家请，不是给小孩子剪裁衣服就是教人家做菜，家里人来人往，那种热闹的繁华，现今想来，时时刺痛我的心，让我无力呼吸。

后来条件好了，我们给父母家安了电话，但他们却很少使用，他们怕花钱。父母亲节俭辛劳了一辈子，节约的意识已浸入他们的血液，渗入他们的骨髓。父亲常说，没事浪费钱干什么？离你们的家都很近，有什么事我骑车去说就是了，再说你们又经常回来，安这电话有啥用呀。我们知道他们的心思，主要还是心疼钱，母亲就老叨叨，说一个月一个电话都没打，电信公司还要收座机费，真是太不讲理了，那电话至到母亲去逝，她一次都没有打过，她老说自己学不会，老了，眼睛又不好使。父亲倒是偶尔还用用，常常是坐在床边，左手拿话筒，眼睛盯着面前抄着号码的小本子，右手按键，看一眼按一下，好容易按完了，赶紧把话筒贴近耳边上：“喂，尕丫头吗？”这一情景是当时在爷爷身边的小外孙子笑着学给我和他爸爸的，我却笑不出来，父母亲确实老了，早该到儿女回报他们的时候了……

对于母亲，我印象最深的则是我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天深夜我从梦中醒来，发现厨房的灯亮着，似乎还有人在说话，我睡眼惺松的走到厨房门口，从门缝里看过去，原来是父亲同母亲在说话，好一会，我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母亲是去离我家不远的一处废旧的防空洞里捡红砖，那个防空洞我知道，我下去过，很深很大，父亲是在责怪母亲，因为那里面太危险了，一旦塌方，后果不堪设想，父亲是在替母亲担心，因为母亲是偷偷的一个人趁我们都睡了才去的，父亲收晚工回来见母亲不在，又发现家里的手推车不在，才寻到那儿的，那晚的我深刻的体会到母亲为我们付出的劳累、艰辛与不易，而父亲假设的那个万一更是让我感到后怕，如果没有了母亲，我们该怎样的生活呢？！

然而，无论我怎样的害怕，母亲的病终于到了末了……母亲最后还是因父亲的离去悲伤过度，因糖尿病引发的十几种并发症，在父亲离开我们一年半之后，在重症监护室延长了十天的生命后，心脏最终停止了跳动，当她离开人世时，她的孩子们都在跟前，是我和姐姐为她擦洗和穿的衣服，生我养我育我爱我的母亲，我再也不能搂着她的脖子撒娇了……

母亲走后的第一个春节的记忆，是最为惨淡忧伤的，没有人到家里来做客，雪下的比哪一年都大，我常常会在夜晚的时候，一个人躺在雪地里，看着漫天雪花飞舞，那一年的春节，我总想知道，躺在寒冷的地下的母亲，心里在想着什么？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个春节，我曾经回到母亲的旧居，她去世前最后居住的地方，那所房屋已无人居住，一进入房中，那寒湿的空气中，我几乎就触摸到了她飞扬轻盈的灵魂，是的，我想那一年的春节我去母亲的旧居时，是想触摸一下母亲灵魂的。母亲的旧居，有着属于我的童年的重要记忆，我的童年就是在母亲曾经奔跑劳作过的树木、沙包度过的，打小我就睡在她睡过的木床上，倾听过夜里风吹白杨发出的怪响，大雨临来前阴冷的闪电雷鸣……种种可怕的童年经历，在胆小的我的一生中都留下了烙印。

去世后的母亲频频在我的梦中出现，依旧是柔柔的，微笑的模样，我开始慢慢理解母亲，她作为六个孩子的母亲，需要付出多么大的艰辛，才能让我们拥有现在这样幸福的生活啊，她让我们拥有健康的心理，不染上任何恶习，她让我们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她更让我们懂得了什么是一个人一生都应遵守的准则。

……   ……   ……

父母亲虽然离开了我们，去到遥远的天国，但在我的心灵深处，那些关于他们的点点滴滴是我一生都无法忘记的记忆，它们将会住在我的灵魂深处，贯穿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