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

 印象里，极少着墨农历的九月天的，仿佛所有的情，所有的念，所有的浓和所有的淡，都赋与了八月中秋的那一轮明月。九月真的是有点失意了。此时，暑气未可褪尽，秋意渐趋酣浓，窗外，穿着洒满鹅黄碎花绿裙的繁盛的桂树，似一位拥有成群漂亮儿女仍然风姿绰约的妇人，静静含笑地倚在墙沿。那裙子里分明是有风的，不然怎会如许的清香四溢？

当是我自幼男孩子心性重，贪玩且又粗枝大叶，虽每日与花果树木肌肤相亲，却从未曾想过要去弄明白它们的名姓，去细辨它们的模样，如此这般，竟一直心安理得地做着花盲、草木盲。记得第一次识得桂花树，已是很久远的事情。那是农历九月的某一天，漫步于杭州宽阔的大街上，蓦然间，被阵阵浓郁的香气熏得有些眩晕，那时年少，即便晕着仍要尽情地深吸，好让那香入骨入髓、入心入肺。袅袅的香打我的眉前经过，拢着我的长发，在我的衣袖间轻盈的回旋，幻梦中，整条大街上只有树、花和闭目眩晕的我！同行的人在我的顾盼中用手指向大街两旁浓荫密布的林带——“那是桂花树”！散于枝头叶间如米粒般大小的鹅黄色桂花，如此的繁星点点在和煦的阳光下，柔亮而不刺眼，团团锦簇，扶风摇曳。原来，那势不可挡的香气竟是从这细小且丛丛团抱的生命里散发开来的。世人尽知桂花花语为富贵、吉祥，只因“桂”与“贵”字谐音的缘故，又道是“物以稀为贵”，眼前满城的桂花开得这般繁盛热烈，显然与“稀”字无涉。于每个人的心中，“贵”字的含义应是各有所会，我想，“贵”与“桂”合二为一的另一端，一如孟子之“民贵君轻”，民何以贵？因平凡且数量众多，凝聚起来能显其强大之力量，故而贵。在这样的季节里，在这样的街头，桂花的香远溢胜，倾盖四野，让人在空气中闻不到其它味道的原由也就在此吧。

其实，农历九月里的远游一直未曾停歇。那一季，携上简单的行李，飞往九寨沟，在途经峨眉山时停下了脚步。峨眉秀色，天下闻名，置身其中，方知名不虚传。山峦逶迤，幽崖掩映，玉笋峰林，清泉流石，廊回曲折，步步换景。探身涧底，清凛的水气给我的全身照上一层天然的养颜护膜，人一下轻灵了不少，仿似褪了半生的俗气，长了一世的仙风道骨。那种飘忽的感觉又倏地被让肥似狗熊的猴子追逐的红男绿女的高声尖叫拉回到现实中来。登上金顶之巅时已是下午五点，那日，秋高气爽，澹天云寂，落日烧红了半壁西天。环视南北东西，山海峰浪之外，无限江山尽收眼底，令我等弱小女子也不免胸次开阔，心生舍了美人奔江山的豪荡之气。天空中有诵经声语不绝于耳，不辨其方，随风流转，音丝飘缈，时近时远地飘向无涯，令人恍惚其间而又心净如莲。一直双手合十的跟在导游身旁——一个佛学院毕业的小伙子，在他的讲解里领略禅宗的智慧。“佛在哪里？”有人问，他沉吟片刻后，给我们讲述他就读佛学院时的一个故事。一日，他实在经不住枯燥无趣的黄卷经书的折磨，在讲经课上睡着了，等醒来时，老师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他用极其羞愧而又虚无的神情询问老师：

“真的有佛吗？若有，他在哪里？”

老师没有回答，拾起桌上的一本经卷佯装着向他的脸庞扇去，书底生风，一股气流一扫而过。

“你看到了什么？”老师问，“你感觉到了什么？”

他愣愣地：“感觉有风吹过”

“你能看到风吗？”老师又问，

他摇头。

“风会不会因为你看不见就不存在呢？”

他顿悟。佛就住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当作佛。无论修行在寺，还是修善在家，人生都不是苦海，乐与不乐，在与不在，只在“悟”与“迷”之间。多年以后，我才对禅宗的“万古长空，一朝风月”有所了悟。长空万古存在，风月每日不同，在人生漫长的修行过程中，把心放入恒久的山林水泽里，时时地净化，时时地了悟，如风月常新，做一个由内而外干净透亮的人。若可以，待我年老气衰来峨眉，置一间竹篱，设一方案几，对三两知已，抚瑶琴，畅心声，饮清露，食朝雨。即便垂垂已至，花白的脑袋仍有一双和我一起老去的肩膀停靠，即是人生最惬意的修行。

正好是在有足够的勇气去骑马的年龄到了呼伦贝尔大草原。所有的风光景色都是影视片镜像的真实再现，于我——一个生长在江汉平原，从小沐浴汉文化的人来说，一切皆是新奇。在这里，自由的心性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我们在辽阔的草地上跳跃、翻滚，无论怎样的狂喊大叫，那声音瞬间被草原的风吹得无影无踪。男人们放量喝酒，大口吃着一盆盆全羊肉，斯文的影子如脱缰的野马，早已离开了他们的身体，他们一边喝一边将酒洒向天空，沙际风来，青草含香。天空低低的飘着大片大片的白云，太阳穿行在云中，将一条条明暗交错的光影如潮浪般一浪接着一浪在辽阔的草原上流动铺展，层层不绝。永远都忘不了那天的黄昏，如油画般浓丽的色彩，横无涯际的碧草伸向四面八方。我站在一个不高的草坡上，面朝夕阳，极目望向草天相接处，绯红一片，眩人眼目，成千上万的马悠闲自在地饮水食草，背上闪着金色的温软的光芒，如长河般波光粼粼，那一片草，因有夕阳的关照，变得温馨而富丽堂皇。天空，夕阳，晚霞，成群的马和金绿的草地，天地间就是这样几个简单的元素和线条，却散发着让人窒息的壮美。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两个披着昏暗霞光的人影走向我，“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你老公找不到你，都急坏了！”我回过神来，看到面前的他和他的同伴满头汗水，“刚才多美的景色，想给你拍照却不见你人影，害得人找苦了。”他急切地说着，一下子把我拉到他跟前，“快快快，还可以抢拍几张！”相机一阵“啪啪啪”闪过后，夕阳下山休息了，而我已被他永远留在了那帧温馨灿烂的画面里。

时光流转，我人生大部分的旅行都在农历的九月天里，行行重行行，感动复感动，那些记得的和忘却了的美丽，一一经过我的生命，不曾因大脑的健忘而失了半分的色彩。记得有人说过，当人老到一定的程度，会突然记起许多忘掉了的事情。我愿自己在老成那样的年龄时，会记起生命里所有的美丽和感动，去完成一场永志不渝的梦想！

                                                                                                 
                                                                                                              邀月 浅草于2014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