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世(下)
个人日记
一.家世(下)
1940年初冬,三婶子烧炕时,不小心引着了炕头上的棉花绒子,燃起一场冲天大火。那天,刮着溜溜的西北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油坊里的工具、原料、半成品和成品全都是易燃物,正可谓火上浇油,愈烧愈猛,烧得发红的砖瓦四处横飞。加上房子里四叔心爱的长短枪和子弹,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谁也不敢近前灭火。只有爷爷听说姑姑的头生女儿还在房里睡觉,没有抱出来,他不顾别人劝阻拦挡,拼着老命闯进火海,去抢救外孙女。结果自己的眉毛、胡子都被烧光,也没能救出孩子。大火烧了两三个钟头,上房(堂屋和居室)、东屋(油坊及其库房)、西屋(磨房、厨房)、南屋(牲口棚和车屋)以及院内的全部家产化为一片灰烬。大火熄灭后,从灰烬里找出的小表妹,已经变成了一截黑炭!
幸亏及时在与东西邻家的房屋之间扒开了隔离带,才使这场大火没有殃及邻里!
这场大火,使我们的家业遭受了一次毁灭性打击。火灾过后,家里集中全部剩余财力,于1941年8月盖起了五间砖墙拱顶房(据说,山东老家把这种房屋叫做“平房”)。这在当时的里仁村,应该称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好房子了。
新房落成的第二年——1942年,庄稼长得格外茂盛,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阴历7月11,黄河中下游河水突然全面暴涨。虽然在洪水到来前的几个小时,国民党政府也曾给各村通报过洪水信息;村保长再叫“地步哨”(通讯员)敲锣通知村民,但为时已晚。而且无论国民党政府还是群众,都没有防洪的财力、物力和能力,大多数人家只能眼睁睁地任凭洪水肆虐。
当天夜里大约8~9点种,只听得一阵巨大的呜呜轰鸣声过后,就见两三米高的水头排山倒海般铺天盖地而来。刹那间,地处黄河滩的平民县,整个陷入滚滚黄水之中。黑夜里,但见茫茫无际的汪洋中,星星点点耀眼的光亮闪闪烁烁。有的老人说,那是鱼鳖虾蟹的精灵在兴风作浪。天亮之后,只见田野里,即将成熟的庄稼顷刻化为乌有,颗粒无收。还没有退去的水面上,到处漂浮着毁掉的庄稼秸杆、零散的家具,不时能够见到人畜的死尸。
里仁村地势稍高,建村时四周挖有护村沟,并利用挖沟余土沿村庄周边垒了一条土堰。大水到来之前,已将四个豁口用土屯死。所以,在水势最大时,虽然洪水从北门也涌了进来,村里的黄水也深达膝盖以上,总算对村民生命和房屋安全没有造成太大损失。
我家院里有两棵大柳树,在距地面4米多高的大树杈上搭了一个较大的窝棚,作为临时避难所,给全家人多了一层安全屏障。
很多别的村子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到处房倒屋塌,七零八落。有的人家被大水冲散,有的被淹死、砸死。为亲人罹难,为突然降临的无望的生活,而呼地戗天的哭喊声此伏彼起,满目狼藉,凄凄惨惨!
大水过后,个别胆大的年轻人游到水浅的地方,拣拾从别处漂来的红薯、西瓜、甜瓜或玉米穗,临时充饥。人们无处居住,无食果腹。眼瞅着遍地黄水却没有水喝,干得嘴唇裂皮,喉咙冒烟。因为那些黄水稠若泥浆,靠自然沉淀十分缓慢;必须加些白矾,一桶泥水才能澄出半桶清水,可以饮用。可是,哪里能找得到宝贵的白矾啊!
事后得知,那次水灾过后,仅有五万之众的平民县,竟减少了万人之多!其中大半葬身于洪水,有的则被冲到了黄河东岸的山西和下游的河南。我们村一位年近六旬的夏老太太,洪水到来之前正在瓜地里看瓜,就被大水冲到了山西永济县,被当地好心人收养了两三年之后,才回到家中。
大水退去后的第三天,家里将奶奶、母亲和我们兄妹送往朝邑阿蓖村(现属大荔县普昌乡)姑姑家避难时,一路上还见到好几具或伏或仰的已经被洪水剥光衣服,浑身泡得发涨的死尸。爷爷和父亲、叔叔们,则留在家里重整家园,进行生产自救。
黄河滩人有两句谚语。其一是“紧搭流沙慢搭‘
当时的节气已是立秋。滩民们都已一无口粮,二无种子。他们既指望着来年夏粮——小麦丰收,更着急的是怎么熬过即将到来的严冬和春荒。许多人家只能靠高利贷向塬上的储粮大户借贷度荒的粮食。
其时,别的作物已经无法补种。荞麦虽然产量很低,但生长期最短,在寒露之前还可获得收成。再就是蔓菁,撒播之后,入冬前,地下块根即可食用,开春后还不影响开花结荚收油菜籽。所以,那年秋天,作为冬春活命口粮的荞麦和蔓菁,各家各户种得最多。
争取来年的小麦丰收,是农民的最大期望所在。在常年,早在三伏天,就要将准备播种小麦的土地深耕、晒透,使其充分吸收蓄积能量、杀灭病菌和摄取雷暴雨带给土地的养分,还要精耙细耱两三遍,作到土壤绵软细致,保住底墒,以待秋分前后适时播种。今年因为洪水太大,直到大地将要上冻的时候,地里仍有大量积水,人畜都无法进去耕作。所以,只能在寒露时节,手抓麦种,在水汪与龟裂交错的土地上撒播抢种。
这次大水,给黄河滩民带来了惨烈的巨大祸害,也给在祸难中挣扎的灾民送来了赖以维生的两样礼品:煤炭和野菜。
黄河上游流经的陕、甘、宁、晋和内蒙地区,地下蕴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有的土层覆盖很薄,甚至是露天煤层。狂烈的洪水将大量露头的煤炭携卷而下,沉积在平民滩里。大水过后之初,很多人在距离黄河西岸四、五里地的表面,就能拣到几十斤重的煤炭巨块。富足人家赶着马车、牛车,贫穷的人们挑着箩筐,向家里运煤。地面上的煤炭,很快被完了,人们就手持铁钎,插地勘探,然后用铁锹挖掘,一天也能弄到成百上千斤的好煤。再后来,则需要将挖出的含土碎煤,或用水淘洗,或晒干后靠风力扬净,一天也能弄到百二八十斤。穷苦的人们,靠着拣拾或挖掘的煤炭,不仅解决了燃料,还可以挑到集市上换些口粮,聊以度日。穷苦的人们靠开采这种“煤矿”,维持生计的日子差不多持续了六、七年之久。
那次大水过后的春天,苦菜、荠菜、扫帚苗等野菜遍地丛生。无粮的灾民只好以野菜充饥。尤其是沿塬坡下七、八里的狭长地带,有一种羊角菜,长得特别繁茂。人们采摘回家,择洗干净,用开水焯一下,既能凉拌作菜肴;也可掺点粗面蒸熟,用盐等作料拌匀后当主食。有条件的再加些油、蒜泥(或辣椒),口味还相当不错。如果有点小麦面、高粱面或混合面,以野菜作馅,也可以做出蒸包子、包饺子或烙馅饼等花样。可惜那时有米面可吃的人家实在太少了。
那年秋天,父亲从大荔县沙窝(今沙苑乡)一位朋友家借回来一大车小麦、绿豆、玉米、糜子、谷子之类的粮食,大约总共有两三石(每石300斤)。那就是全家十五、六口人熬过严冬春荒的救命粮了。显然,单靠这点粮食是远远不够的。只好将蔓菁、棉籽壳,以及春天的野菜、榆钱、柳芽,和仅有的那点儿粮食及麸皮,掺和着做些窝头、饼子之类的食品。爷爷、奶奶吃的是面多野菜少的“细粮”,其余的人只能吃面少野菜多的“粗粮”。那是我亲身经历的“糠菜半年粮”的日子。应该说当时我家能够吃到那种饭食,还算是很幸运的哩!
父亲和叔父们脱离体力劳动已经好几年了。在火灾、水灾接踵而至,家境日渐潦倒,一大家子在一个锅里吃饭,“老的上不了马,小的拉不开弓”,青壮年男人们又都不肯下地劳动,生活难以为继的时候,1943年春天,父辈们没有争吵,却静悄悄地订下了分家协定。可能为了应对困境,此前已经卖了几十亩地,所以当时按爷爷、父亲和两个叔叔四等份平分,每个小家分到40亩地。他们商定,爷爷、奶奶愿意跟四叔一起生活,他们的地就由四叔耕种管理。
分家后,三家的“掌柜”仍然全都不参与劳动,继续分别在各自的圈子里活动:父亲整天价在县城里交往,四叔经常和王兴山、马永成等一起玩枪,三叔则和他的一帮游手好闲的“小资们”穷聊闲侃。地里、家里的伙路全都交由“内掌柜”⑦料理。
四婶、三婶本来干活就不怎么在行,孩子也都还小,而且那几年她们都生育多,又都各有两、三个婴儿夭折,根本无力承担那样的重负。日子很快滑了下来,分到的地也陆续卖掉。
母亲因为自从来到张家,就是地外外里都能拿得起的干家。现在大家分成了小家,吃饭穿衣的人口少了许多,我和二弟都成了半大小子,大妹8岁、三弟5岁,也都已经不再缠手。虽然父亲不怎么动手,我还要读书,她照样能够应付得了。靠着母亲的日夜辛劳,我家的日子还能够得以维持,不但没有卖地,还在平民县城西租种了二十来亩。
1943年秋天的一个傍晚,父亲从县城回家时,被路边的一个小坑绊了一跤,崴了左脚。开始是红肿疼痛,还能拄着拐杖在屋里挪动。经老中医窦复慎悉心诊治,吃了许多汤药,贴了不少膏药,竟日益沉重,逐渐溃烂流脓,卧床不起。后来请县城一位西医陈大夫,注射了多次盘尼西林(即现在最常用的青霉素,当时一针盘尼西林要一块大洋),花费很大,仍不见起色。然后又接着吃中药,贴膏药。那几年,为了给父亲治病,花去了家里的大部分收成,还卖掉了十、七八亩地。后来他的疮口越烂越大,白骨外露,流脓不止,左腿细如麻杆,身体瘦得皮包骨,免疫能力越来越差,又并发了消化系统疾病。拖到1946年6月,竟然在我爷爷去世半年之后也撒手人寰!终年36岁。
若论我们家最兴盛的时候,可能划得上地主成分。而在当地解放前的五、六年,家业已经衰败,土改时连个中农也勉为其难了。根据195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新解放区划分阶级成分的规定,阶级成分应以当地解放前三年的经济状况确定。所以,我家被定为中农是切合实际的。1957年“反右派”和“文革”时,有人给我扣上什么“地主家庭”,甚至“恶霸地主家庭”出身的帽子,是没有根据的。
注释:
⑦旧社会,农家一般男主外,女主内。男当家人称为掌柜的,女主人称为内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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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杨柳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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