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倾听很难。-------李松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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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

病人攥着你的手:“我快死了,他们都不肯告诉我,可我知道我这个病治不好。”

你忍不住想说:“您别多想了,没那回事。”

可是你不能说这句话,否则他只好一声叹息,把剩下的话咽回肚里。

病人使劲睁着混浊的眼睛,看你:“这个病治不好,你知道的,对吧?”

你忍不住想说:“不会啊!您就安心养病吧,我们还等着陪您出去玩呢。”

可是你不能说这句话,否则他只好一声叹息,把剩下的话咽回肚里。

你心里在搜肠刮肚地,想替他证明这件事还有希望:有这样的例子吗?即便这种情况也还可以有救?就算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也好……不要悲观了,振作起来呀。

可是所有安慰他的话,都没有安静地坐在那里,让他讲,对他有帮助。

——但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让他讲,倾听他对生命如此深重无力的绝望,是最难最难的一件事情。他无力反抗,你也不反抗,你们共同承受着生活的绝望。


换一个不那么绝望的例子:

女朋友郁闷了,男朋友去安慰。男朋友说:“其实你完全可以这么办……”

有人说这反映了男人的自以为是,倒也未必。很多教男女沟通的书都说了,男性关心解决问题,女性关心情绪。“其实你完全可以这么办”的言外之意:“其实你完全没必要有情绪,我见不得情绪。”解决问题,正是一招回避情绪的手段。

我们开口,通常为了解决问题;我们倾听,就只能直面情绪。

有一句话,叫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有些话咽进肚子里,感觉也差不多。

我在课上经常讲,有一些时候,50分钟的咨询里,我说话的时间不超过5分钟,甚至只有开头的寒暄和结尾的总结,中间一句话都没有。不止一个人问我:“一句话不说你也收钱?”我会开玩笑说:“对啊,简直是赚钱最轻松的行业了。”

并不轻松,其实。一句话不说,如果交给没受过训练的人,是要搞成冷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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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口子聊天,太太说:“某某家换了辆Q5,唉。”

先生忍不住想说:“唉什么唉,等咱们有钱了,换一辆Q7!”

——但是先生忍住了。这很好,他在努力学着倾听。

太太说:“你什么时候也换个车啊?”

先生不说话,脸色沉了下来。

太太:“算了,就凭你现在的工作……这辈子也没希望。”

什么叫这辈子也没希望啊?什么叫这辈子也没希望啊?你到底是看到了多远啊就把我这辈子给定死了?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努力吗知道我以后的打算吗你不知道就别跟着瞎哔哔好不好整天就知道看不起我埋汰我好像你的生活不如意全是我一个人造成的也不看看你自己做了什么别人家的老婆一年还挣几十万呢你怎么不说……

先生铁青着脸,沉默着,心里万马奔腾。

有的人会发现,沉默的时候很容易滋生敌意。对这些人来说,倾听对方,尤其是对方的负面情绪时,会难免代入自己的立场:如果ta失望,就是对我不满;如果ta担心,就是暗示我去解决;如果ta郁闷,是在指责我的无能;就算ta打了个哈欠,也是因为我不够有趣……这时候万万没法再沉默下去,一定要设法补救,让ta不要再失望担心郁闷或是打哈欠。补救的途径当然是开口说话,或反击,或辩白,或讲理,或显摆,都是在说「我跟你想的不一样」的意思,好像非如此不足以经营这段关系。


按照我们所受的专业训练,必须形成一种完全相反的思路:

不要把对方失望当成对我的不满。而把对方对我的不满,理解为ta在表达失望。

在咨询室里,我们被怀疑,被指责,被嘲笑,当然也有时候被崇拜,被依赖,被爱。但这些都是对方表达的情感,而我的工作是处理这些情感,尽可能地理解,和容纳。至于这些情感和我的关系,我是否真的那么烂或者那么好?不重要。

一个来访者歇斯底里地说:“为什么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解决办法?”

我可以为自己辩护:“因为本来就不存在一个解决办法。”

可以彬彬有礼:“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也可以反击:“你为什么总是执著于想要一个解决办法?”

还可以一本正经地解释:“你对心理咨询的理解不太对,它的作用其实是……”

——但我只是说:“嗯。”我在听她,她在失望。

她怒气冲冲地捶着沙发,根本没有看我。捶着捶着,眼泪流下来了。

最近跟人聊起“倾听”,有感而发,就写了这篇文章。

拜一些社交培训所赐,倾听近来被包装为一种上等的社交技巧。他们问我:“你们搞心理咨询的是不是很擅于跟别人快速建立关系?因为你们懂得倾听。”

还有人希望我传授几招倾听的技巧,以便相亲时显得自己更温柔善解人意。

他们不知道的是,心里存了太多“自我”的私念,就做不到纯粹的倾听了。

因为倾听,意味着情感的分享。需要放弃自己的立场,完全进入对方的世界。大多数人说到倾听的重要性,都只想表现自己很有耐心,以便为自己赢得更多的好处。但这总有些时候是行不通的,我们忍不住打断对方,因为忘不掉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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