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童子

       那个冬夜来的早，近五时许，眼前已然流荡如烟暮霭了。正准备收摊，他从迷离雾气里走来，推辆没后撑的旧自行车。行至书摊前，他将自行车斜倚电线杆上。借着昏黄灯火，见对方是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头发乱糟糟的，穿件涂满油污的破大衣。夜风吹过脸颊，显得十分寒酸木讷。

       文学类书籍并非必需品，我逐渐养成了顾客去留随意的习惯，向来不为招揽生意过分勉强。见他蹲下身子，不紧不慢浏览书名，潮气越来越浓了，心底不禁泛起些焦躁。尽量客气地问：“想看什么书？我帮你找！”他仰起头，无神双眼瞧了半天，迟迟地说：“有没有刘墉的《点一盏心灯》？”对经营商品自然了如指掌，迅即抽出本《刘墉精品集》，道：“单行本的没了，你看这本合适吗？有部分是《点一盏心灯》！”他慌忙接过去，用衣袖擦了擦，迎向不远处投来的暗淡灯光。

看其爱不释手模样，我继续埋头收拾书，静等对方定夺。果然，他怯怯地问：“这书我找好久了，今天才见着！你卖多少钱？”回道：“该收摊了，平常卖八块，你给七块吧？！”闻听此言，他放下书，在怀里掏出叠零钱数了起来，那认真样子颇有些好笑。良久，他说：“5块行不？我就带了5块钱！”每本书的进价、售价数额是商家最基本业务，我清楚记着那本书是5.5元批的。于是，只好断然否决。

他一愣神，将散碎零钱塞回兜里，眼巴巴看了看《刘墉精品集》，默默地去推自行车。其时长街上，虽有来往车辆间或驶过，空荡荡的唯独剩下我们两人。看他失落样子，瘦弱身形渐行渐远，油然升起丝怜悯。然而，念及批书的精挑细选、往返的长途奔波，这本书卖7元已触及了底线。生意虽小，在商言商，无论他多么盼望在暗夜《点一盏心灯》，在我的确已没回旋余地了。

等收好摊，即将返程时，有片人车合影遮蔽灯光，站在了身旁。耳畔重新响起那怯怯的声音：“6块行不？!就当求你了！身上真的就6块钱了！”瞬时间，简直又气又乐。原本有一点点动心，索性就当白帮忙算了。不知为何，一幕幕场景回放眼前，老家嗷嗷待脯的幼子，妻子倚门守望的目光，令人不得不硬起心肠。我耐心劝道：“天不早了！快回家吧！省的老婆挂着！”一句话，对面男人脸形骤然扭曲，呼吸急促，连带喉结颤抖不止。“哪来的老婆呀？！老娘挂着倒是真的！”

 接下去，其像拧开闸门的水龙头，滔滔不绝讲起了家事。原来，他父亲过世后，娘俩相依为命过日子。没等初中毕业，他便在家汽车修理厂打工。十几年里，没学会什么技术，一直从事人抬肩扛的重体力劳动。工友处借阅的《点一盏心灯》，他感觉字字句句说到了心坎上，可惜没看完就弄丢了。所以，四处寻找了好些天。说着说着，他的眼底分明有晶莹泪光在闪动。其实，没等他说完，我已决定将书给他了。尽管为了1元钱，他耍了个完全可以理解的滑头。

 收好书，口齿不清的他变得格外伶俐了，那千恩万谢愈发令人心痛。即便其长篇倾诉纯属编制的谎言，也宁愿相信是真的。一个男人，因为爱读书，竟然甘心牺牲掉全部尊严。此外，还有什么更宝贵的呢？！他的确比我需要《点一盏心灯》，照亮前方的路。

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再没见过那位朋友。靠劳动慢慢走出清贫，不经意间，会想起那个夜晚。不知其是否有了自己的儿女？是否有盏明灯洒向他的心田？！

附记：同个地点，有位衣衫破旧农民工，仓促一瞥《圆觉经略说》，对同伴悄声说：“南怀瑾老师，是极了不起的！”就凭这句话，他不晓得，我久久观望其远去背影，由衷发出连声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