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与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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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和尼采都是人类史上罕见独特的思想家,哲学家,以其雄奇瑰丽的文采宣扬其离经叛道的学说。民国大思想家李宗吾这么列圣哲等级:一释氏,二庄子,三老子,四孔子,五告子,六孟子,七荀子,八韩非,九杨朱,十墨翟,十一斯密士,十二达尔文,十三尼采。以老子为中心,庄子向后走,去释氏为近,是出世法,孔子以下,向前走,都是世间法。何以这么列?老子虽大谈无为,而始终不离有为,无为而无不为,有无相生。庄子多谈无为,有为极少,比老子出世,接近释氏。孟子只谈有为,曰:如欲治平天下,舍我其谁哉,虽千万人,吾往矣,比孔子更入世。尼采则追求冲创,征服,最求最大的自我升华,超越自我,成为超人,是行动哲学,入世最彻底。而在我看来,尼采和庄子也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独行者,都好正话反话,以寓言,用比喻说理,行文恣肆,都蔑视权位,睥睥世俗,批判所谓圣哲,深刻而多隐晦,高傲而无畏忌。不同的是庄子潇洒不羁,淡泊名位,视天下不若一掌;尼采狂放冲创,挑战权威,认为上帝应当死!庄子是个高士,尼采是个勇士。
尼采和释氏最相反。释氏要破除我执,达到无我的境界;尼采一切以自我为中心,追求超我,成为超人。尼采告诫世人:“不要崇拜我,要成为你自己!”释氏告诫世人:“不要留恋红尘,要舍弃你自己!”释氏一直往后走,尼采一直往前走。释氏一直往后走,化作涅槃,尼采一直往前走,终于疯了。我对这两个人都很佩服!释氏有斩断一切,销毁宇宙之深智大勇,尼采有一往直前,冲创至底之伟大气魄!此二者,远逾常人。
我感觉自汉代后,古文越来越小气了,尤其是唐宋以后。哪还有先秦诸子的恢宏气势,汉唐各家的高昂精神。文莫如左丘明,庄周,孟轲,荀卿,史迁,韩愈矣。我甚慕其文,欲效之,继之,发扬之,而独创一天马行空,气吞山河之雄文。给我兴奋剂吧,让我狂想,心胸开阔,思接千载,胸怀宇宙,作一旷古绝今之雄文,以惊撼世界!人只有在疯狂时,精神极亢奋时才能写出极具创造性的天才之作。吾今文思枯槁,欲求有伟大之灵感而不得也。庄子如何作出那样好的文章?尼采亦何以创造出那样惊世的哲学?你看他的文章,天马行空,诡怪奇伟,实有疯狂之劲。不然,何以历代文人皆慕之崇之? 庄子思想无为避世,而其文章何雄放不羁也!周秦诸子未有及也!庄子,哲学王也,精神上的伟人。其气势诚足以笼盖一切,横扫环宇,超凡脱俗,古之至文,孰能比焉?
王国维在《尼采氏之教育观 》一文说:“呜呼!十九世纪之思潮,以画一为尊,以平等为贵,拘繁缛之末节,泥虚饰之惯习,遂令今日元气屏息,天才凋落,殆将举世界与人类化为一索然无味之木石!当是之时,忽有攘臂而起,大声疾呼,欲破坏现代之文明而倡一最崭新,最活泼,最合自然之新文化,以振荡世人,以摇撼学界者:繄何人斯?则弗礼特力·尼采也 守旧之徒,尊视现代文化,故诋氏为狂人,为恶魔,言新之子,不慊于现代文化,故称尼氏为伟人,为天才。毁誉之声久交哄于论坛矣。要之,谓今日欧洲之文艺学术,下至人民生活,无不略受影响于尼氏者,非过论也。 …… 如尼氏者,其观察锐敏,其用语新颖,其立想奇拔,其行文痛快,实足以发挥其天才而有余。吾曹对此十九世纪末叶之思想家,宁赞扬之,倾心而崇拜之。”
庄子说至人无己,尼采说超人超越。至人摆脱所有的束缚,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逍遥自在,无所牵挂,生老病死,他都不在乎,又何况平常的烦恼和挫折能搅动他的心呢?超人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他精神亢奋,充满无限的激情,特立独行,无所畏惧,刀山火海他都不怕,又何况世俗的恫吓与谩骂能影响他的人呢?至人狷者,狷者有所不为;超人狂者,狂者英勇进取。庄子静穆无为,而寂寞消逝;尼采狂放抗争,而发疯病死。这两个世间难出,独一无二的天才走了截然相反的路,生前失意,不知名于世,而死后显赫,声名远扬。庄子被誉为道家的集大成者,先秦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尼采被誉为存在主义的先驱,西方唯一能和柏拉图比肩的哲学大师。他们文章都汪洋恣肆,多奇谈怪论,高深思想,不同寻常,打破了传统,开启了新风,是卓然特立的,不能模拟,无可代替的。
他们都强调生命的自由,具有强烈的批判性,庄子把尧,舜,周公,孔子等圣人都都嘲讽了,尼采把苏格拉底,柏拉图,康德等哲学家都攻击了。 他们文章都爱用比喻,寓言,庄子爱讲天道,尼采爱说人类。说的话惊世骇俗,不同寻常。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认为仁义坏乱人心,“圣人之利天下也小,害天下也大。”主张绝圣弃知。 尼采说:“上帝死了。要重估一切价值”。认为道德压迫人性,“爱他主义是奴隶道德,剿灭弱者是强者天职。”主张超越,战斗。他们都是中西文化的另类,其思想很难让人接受,理解。能理解他们思想哲学的人很少。看他们的书,真不是一般的难懂。读庄子的书,是沉思而平静,读尼采的书是沉思而悸动。他们的书不是给普通人看的。
他们在哲学,文学上都取得很大的成就,是诗人化的哲学家,散文是先秦诸子,德国哲学家成就最高的。司马迁,嵇康,陶渊明,李白,苏轼等文学天才都受庄子的影响,弗洛伊德,萨特,海德格尔,萧伯纳等文化巨擘都受尼采的影响。
尼采者,德意志之大哲学家,个人主义之至雄杰者也,逞起飞扬高拔之才思,发其惊世骇俗之观点,以摇撼欧洲学界,为西方哲学史上最具争议之人物。批之者诋为恶魔,赞之者诩为伟人。其超人哲学也,追求自我之升华,个人之张力,反对理性,鼓吹激情,反对和平,主张战斗,反对平庸,要求超越。虽言多偏激,而其人生哲学实足以振奋人心,强大个人,其批现代文明之弊病,有振聋发聩之效。尼氏哲学语言晦涩,汪洋恣肆,不拘一格,多用隐喻,比喻手法,文多玄奥,不易理解,有同中国之庄子,解尼氏学者各有不同,须多关注之。其不同庄子者,庄子忘我,尼氏超我,尼氏进取者也,庄子无为者也。
尼采固极具创造力之天才哲学家,而超尘脱俗之勇士也!发明超人学说,震撼西方世界,世人皆曰其因长期孤独,精神崩溃,抱一被鞭打之马而疯。呜呼!尼采非真疯也,佯狂耳!尼采以超拔之才思发其惊世骇俗之论,世人疑之,惧之,目为怪人而远之,写作硕果累累,而都见冷落。虽以瓦格纳之大音乐家,而终与闹翻,莎乐美之艳绝奇女,亦不欢而散。尼采痛知己之不遇,愤世俗之甘于平庸,哀现代文明之堕落,积郁成疾,遂佯狂以谴其心中苦闷,抗争当时之社会,世俗。
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一文中评价庄子散文说:“其文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
郭沫若在《鲁迅与庄子》一文中高度赞扬庄子说:“秦汉以来的一部中国文学史,差不多大半是在他的影响下发展。”
唐朝浪漫主义诗人李白也曾游访庄子墓,并即兴赋诗深情歌咏庄子:
万古高风一子休,南华妙道几时修。
谁能造入公墙里,如上江边望月楼。
他称赞庄子的文章说“吐峥嵘之高论,开浩荡之奇言”(《大鹏赋》)。
唐代玄宗皇帝诏封他为“南华真人”,诏号《庄子》为“南华真经”,宋代徽宗皇帝钦封庄子为“微妙玄通真君”。
闻一多认为“寓言成为一种文艺,是从庄子开始的”。
苏轼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他曾说“庄子盖助孔子者”,庄子对孔学的态度是“阳挤而阴助之”(《庄子祠堂记》)。
还有辛弃疾、曹雪芹(红楼梦)、三毛等都受庄子思想很大的影响。
美国学者 威尔.杜兰特评论尼采的著作:
它像一首美丽的诗。或许,这就是诗,而不是哲学。…千万不要将这瓶麻醉剂误以为是哺育婴儿的乳汁。……如果我们反复研读他的作品,便能发现,他的出色源于一种夸张的手法,一种有趣但终究有点儿神经质的自负、一种极为敏捷的对一切公认理念的颠覆和对一切品德的嘲讽以及对一切罪恶的赞美。我们发现,尼采就像一个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喜欢骇人听闻,并乐于其中。因此,我们得出结论,如果一个人对道德毫无偏好,他便很容易在尼采的文字中寻得乐趣。…在他的文字中,丝毫看不到作为艺术第一原则的那种克制,丝毫没有尼采钦慕的那种法国人的平衡、和谐以及争论时的文雅。…他无意证明什么,他在宣告,他在启示,他凭着自己的想象力而不是逻辑,赢得了我们的心。他献给我们的不只是哲学,不只是诗篇,而是新的信仰、新的希望、新的宗教。……在尼采身上,每一位评论家都能看到这样的悖论:他一方面大胆宣扬自我主义,另一方面又为了迎接超人,服务于超人,呼吁利他主义和自我牺牲。但是,读了这样的哲学,谁会把自己划归仆人而不是超人之列呢??
客观评价:
尼采大无畏地反对哲学形而上学及其在认识论方面的绝对优势;反对千百年来哲学以纯理性观察宇宙、运用逻辑推理程序建立的以理性为中心的庞大思辩体系;他热爱生命,提倡昂然的生命力和奋发的意志力,肯定人世间的价值,并且视自然界为惟一的真实世界,给欧洲古典哲学注入新鲜血液并开辟了古典语言学的崭新时代。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开创了人类思想史的新纪元,哲学史可以以尼采前和尼采后来划分。在尼采之后,传统的哲学体系解体了,哲学由非存在转变为存在,从天上回到了地上,由神奇莫测、玄而又玄转变为引起亿万人心灵的无限共鸣。
尼采的著作对后世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他的思想具有一种无比强大的冲击力,它颠覆了西方的基督教道德思想和传统的价值,揭示了在上帝死后人类所必须面临的精神危机。雅斯贝尔斯说尼采和克尔凯郭尔给西方哲学带来颤栗,而此颤栗的最后意义尚未被估价出来。20世纪初的整整一代思想家和艺术家都在尼采的著作中找到了那些激发了他们富于创造性的作品的观念和意象。雅斯贝尔斯、萨特、海德格尔、福柯和德里达等等都是深受尼采思想影响的哲学家,而直接受他影响的文学家同样数不胜数:茨威格、托马斯·曼、肖伯纳、黑塞、里尔克、纪德、还有我们熟悉的鲁迅。
鲁迅在《文化偏至论》评尼采:
若夫尼耙,斯个人主义之至雄桀者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为本位,则恶之不殊蛇蝎。意盖谓治任多数,则社会元气,一旦可隳,不若用庸众为牺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递天才出而社会之活动亦以萌,即所谓超人之说,尝震惊欧洲之思想界者也。
如罗伯特所言:“他是一个幽灵,一个在人生的旅途中徘徊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的幽灵;他是一个天才,一个在人类哲学史,美学史上恣意表演的天才;他是个孤独的寂寞的先哲,一个在冷酷的银河里闪烁的星星。”
郜元宝说:西方思想界,柏拉图雄霸两千年,后世哲学大多成了他的微言大义的诠释。其间足可与之争锋者,尼采而外,更有谁人?
庄子把道家发扬光大,庄子之与老子就如孟子之与孔子。庄子推崇真人之性,何谓真人?
他说:“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谋事。若然者,过而不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达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拒。翛然自由而往,翛然自在而来而已。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亡而复之。是谓不以心损道,不以人助天。是谓真人。若然者,其心专,其容寂,其额宽。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莫知其极。 ”
黑格尔的哲学太过公式化,抽象化了,冷冰冰的,而叔本华,尼采给哲学注入了活力和新的血液,开启了现代的存在主义,而以尼采为甚,其所发明之超人主义深深影响了现代文化,何谓超人,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说:
超人是大地的意义......瞧,我教你超人:他便是这大海,你们的伟大轻蔑可以在其中下沉。
你们可能有的最伟大经历是什么?是伟大轻蔑的时刻。在那样的时刻,你们甚至你们的幸福,还有你们的理性和德性,都会使你们感到厌恶。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幸福有何用!它是贫乏与肮脏,以及可鄙的舒适。但是我的幸福应该证明此在本身是合理的!”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理性有何用!他渴望知识不就像狮子渴望食物一样吗?它是贫乏与肮脏,以及可鄙的舒适!”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德性有何用!它还没使我狂热起来。我多么厌倦我的善和我的恶。所有这一切都是贫乏与肮脏,以及可鄙的舒适!”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正义有何用!我看不出我是炭火与煤炭!”
那时候你们说:“我的同情有何用!同情不就是爱人类者被钉在上面的十字架吗?但是我的同情不是一种钉死在十字架吗?但是我的同情不是一种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刑罚。”
你们已经这样说了吧?你们这样喊了吧?啊,我似乎听见你们如此喊叫!
不是你们的罪恶——而是你们的知足对天呼喊!
用舌头舔你们的闪电何在?必须用来给你们注射的疯狂何在?
瞧,我教你们超人:他便是这闪电,他便是这疯狂!
......
我爱那为未来者辩解,并拯救过去者的人:因为他愿意作为现在者而毁灭。
我爱那因为爱自己的上帝而惩罚上帝的人:因为他必在他的上帝发怒时毁灭!
我爱那灵魂即使在受伤害时仍然深沉,而且在一个很平凡的经历中就能毁灭的人:所以他愿意越过桥梁。
我爱那灵魂过于丰富,以致忘却自我,而且集万物于一身的人,所以万物变成了他的沉沦。
我爱那具有自由精神和自由心的人:所以他的脑袋只是他的心之内脏,但是他的心却驱使他走向沉沦。
我爱那些像沉重的雨点一样一滴从乌云中朝人类头顶上落下的人:它们宣告闪电将临,然后作为宣告者毁灭。
瞧,我是闪电的宣告者,是云中的一滴沉重的雨点:但是这闪电名叫超人?
尼采之与叔本华如庄子之与老子,有所继承,又有所发扬和自创。王国维说得好:“十九世纪,德意志之哲学界有二大伟人焉,曰叔本华,曰尼采,二人者,以旷世之文才,鼓吹其学说也同;其说之风靡一世,而毁誉各半也同;就其学说言之,则其以意志为人性之根本也同。然一则以意志之灭绝,为其伦理学上之思想,一则反是;一则由意志同一之假说,而唱绝对之博爱主义,一则唱绝对之个人主义……若夫尼采,以奉实证哲学,故不满形而上学之空想,而其势力炎炎之欲,失之于彼岸者,欲恢复之于此岸;失之于精神者,欲恢复之于物质。于是叔本华之美学,占领其第一期之思想者,至其暮年,不识不知,而为其伦理学之模范。彼效叔本华之天才而说超人,效叔本华之放弃充足理由之原则而放弃道德,高视阔步,而恣其意志之游戏。宇宙之内,有知意之优于彼,或足以束缚彼之知意者,彼之所不喜也。故彼二人者,其执无神论同也,其唱意志自由论同也。譬之一树,叔本华之说,其根柢之盘错于地下;而尼采之说,则其枝叶之干青云而直上者也。尼采之说,如泰华三峰,高与天际;而叔本华之说,则其在山麓之花冈石也。其所趋虽殊,而性质则一。”
庄子和尼采都堪称中西文化另类,他们都强调生命的活力,崇尚自然,自由不羁的精神,都对传统道德,哲学进行一种颠覆,庄子批判尧舜,孔子等道德圣人,尼采批判苏格拉底,柏拉图等理性哲学家。庄子借老子之口说:“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又说:“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夫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囗调节讙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下有桀、跖,上有曾、史,而儒墨毕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于是乎斤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簸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夕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愦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仿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杰然揭仁义,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变;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与其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尼采在《悲剧的诞生》认为是苏格拉底扼杀古希腊的悲剧精神,说:“在一切创造者那里,直觉都是创造和肯定的力量,而知觉则起批判和劝阻的作用;在苏格拉底,却是直觉从事批判,知觉从事创造——真是一件赤裸裸的大怪事!”“当苏格拉底发现自己是唯一承认一无所知的人时,说了一番尖锐不过的言论,表达了对知识和洞察事理闻所未闻的高度尊重,他走遍雅典与人辩论,拜访大政治家,大演说家,大诗人和大艺术家,每到一处都发现人们自认为有知识。他惊奇地发现,所有这些名人对他们的职业都缺乏正确,而稳妥的了解,而只凭本能从事他们的工作。”“赴死的苏格拉底”以死捍卫了理性的价值,并捕获了高贵的希腊青年、悲剧诗人柏拉图的心,并通过柏拉图把自己的辩证法思想和理性主义哲学强加给后世,由此统治了此后两千多年的西方文明。为了能做苏格拉底的学生,悲剧诗人柏拉图甚至焚毁了自己的诗稿。作为弟子的柏拉图创造了一种新型的对话形式,“柏拉图的对话犹如一叶扁舟,拯救遇难的古老诗歌和她所有的孩子;他们挤在这弹丸之地,战战兢兢地服从舵手苏格拉底”。柏拉图认为有三重世界:理念的、现实的、艺术的。艺术世界依存于现实世界,现实世界又依存理念世界,只有理念世界是永恒不变、超越时空的“真实的世界”。谁是“真理”的拥有者?圣人、哲学家,以及后世的神学家、科学家、理论家。而如荷马之类的艺术家、诗人、悲剧家等等只是“模仿者”。“模仿者”并不真正拥有“知识”和“真理”,他只配“解释”什么是“真理”,而“解释”和“模仿”都是低于“知识”的行为。所以,“艺术是影子的影子,模仿的模仿,和真理隔着三层”。在漫长的后世,人们将柏拉图的这个理念逐步转化为一个超越尘世的、彼岸的上帝形象,直接导致了基督教的诞生。当柏拉图主义变成一套神学之后,就成为了一种普遍的、宗教化的“民众的柏拉图主义”。尼采对常态下的芸芸众生是充满蔑视的,他认为自苏格拉底、柏拉图以来的整个社会文化都是病态的、颓废的、虚弱的。当苏格拉底说“未经思索的生活就不值得去过”,当基督教给高贵的自然本能套上道德枷锁时,人为何而活着的问题也就失去了任何肯定性的答案。因为上帝原本就是人的虚假创造或错误设定,一旦人们发觉“上帝死了”,则意味着人们将失去生活的目标和依靠,一种虚无主义就会弥漫开来,因为“人宁可追求虚无,也不可无所追求。”
庄子认为仁义是桎梏人性,让人失其本性不得自由,并不是真正的道德,他说:“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 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 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
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 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 ,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 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 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
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 ;枝于手者,齕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 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
尼采则认为所谓美德束缚人的活力,压抑人的个性,是让人成为奴隶,而非主人,是让人变得渺小,而非伟大,是让人变得虚弱,而非坚强。他说:“我在这些民众当中走过,睁大我的眼睛:他们变小了,而且正变得越来越小——可是,这是他们关于幸福和美德的学说造成的。当然,他们对于美德也很谦虚——因为他们想要舒适。他们大概也以他们的方式学习走路,学习前进:我称之为他们的跛行——。所以他们成为所匆忙者的障碍……在这里有男子气的很少:所以他们的女人使自己男性化。因为只有足够男子气的人,才会在女人身上拯救——女性。而在他们中间,我发现最糟糕的伪善是:连发好施令者也假装具有那些效力者的美德。
‘我效力,你效力,我们效力’——统治者的伪善甚至如是祈祷,——如果第一个主人只是第一个仆人,那就有祸了!啊,甚至我的眼睛的好奇心也飞到他们的伪善中;我猜透了他全部的苍蝇之乐,以及它在向阳的玻璃窗周围发出的嗡嗡声。我看到如此多的善,如此多的虚弱,如此多的公正和同情,如此多的虚弱……”尼采说所谓“美德”不过是“怯懦”而已!所谓的谦虚、节制只是小人的美德,是超人所鄙夷的,是把“豺狼变成狗,把人本身变成人的最好家畜。”
庄子大谈人的逍遥,尼采大谈人的超越。逍遥是摆脱一切的束缚,“乘天地之正,以御六气之辩,而游无穷。”尼采大声叫道:“成为你自己!你现在所想,所追求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一个人必须超越人类,凭借力量,凭借灵魂高度,凭借蔑视”。他们一个似水,潇洒不羁;一个如火,狂热无比。一个委婉(庄子讲故事),一个直接(尼采用锤子)。
庄子自道:“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尼采自道:“我深知自己的命运。总有一天,我的名字将和某些可怕的回忆连在一起——将和那些前所未有的危机、那良心的最深刻的冲突和一直被信仰、需要和视为神圣的事物的反抗连在一起,我不是人,我是炸药。……我是真理之声。——但是,我的真理是可怕的:因为迄今为止的真理全是谎言。——对所有价值进行重新估价:我的这个公式对人类来说是最高的恢复理智活动的公式,对我来说,这个公式已成为具体生命了。”
庄子随性生活,尼采大胆抨击。庄子论人无所谓善恶,说:“木处则惴栗恂惧,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肴乱,吾恶能知其辩。”庄子主张率性自然,勿失其本性,从不以善恶论人,劝人忘却善恶。他说:“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屈折礼乐,啕喻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私;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手。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损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彼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乎君子小人于其间哉!”在庄子看来,所谓古之廉士,盗贼盗跖都是追求名利,违背本性,唯不同者,一求名,一求利耳。
尼采要人超越善恶,借查拉图斯特拉之言说:“真的,善与恶是人类自制的。真的,善恶不是取来的,也不是发现的,也不是如天上的声音一样降下来的。人类为着自存,给万物以价值。他们创造了万物之意义,一个人类的意义。所以他们自称为‘人’,换言之,估价者。估价便是创造:你们这些创造者,听吧!估价便是一切被估价之物中的珍宝。估价,然后有价值!”在尼采看来,善恶不过是人定的,并非天生就有善恶观念,因此尼采要打破旧有的规则,重估一切价值。在苏格拉底以来理性哲学的影响下,道德成了个人的枷锁,尼采强调打破奴隶道德,重创超人道德。
庄子推崇泰古淳朴安宁的社会,无为而治,尼采推崇古希腊的悲剧精神,英勇进取。一个主张静修,一个主张行动。一个由内而内,一个自内求外。这也是中西文化的差异吧。
庄子说:“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其自为也,昧然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镜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天地万物是可以映照在我们心中的,前提是心要安静,因为水流就是如此。喧嚣的小溪把碎沫拍打在山崖上的时候,澎湃的大海把浪花摔打在沙滩上的时候,它能照见世界吗?它什么也看不见。
庄子崇尚虚静不争,而尼采推崇意志竞争。尼采认为怜悯背离了让人生机勃勃的情绪,它使人抑郁并阻碍淘汰与发展,因为它要求保存行将灭亡的东西。面对弱者的时候,人会产生一种角色换位的幻觉,他没有勇气面对同样的病态和生存窘境,伸出援助之手以象征性地抚平自己心态上的恐惧和焦虑。所以在尼采看来,怜悯与同情是一种弱者的心理,软弱的人既忍受不了自己的痛苦,也忍受不了他人的痛苦,对弱者的同情首先是因为自己的软弱,他没有勇气超越一个虚假的群体而生。宗教教人循规蹈矩,顺流从俗,拒绝竞争与奋斗,无疑会窒息人的创造精神,结果将肯定会断送人类的未来。尼采谴责基督教的道德传统,包括禁欲、怜悯、同情与爱,以为美德支配下的人生是一种残缺的、病态的生命形态。人们变得衰弱、怯懦和无力。他主张一切具有热情和创造力的人,应该冲破基督教伦理束缚,忠实于大自然,以“健康、教养、强壮、骄傲和强力”取代传统的道德价值,要消弭痛苦,填补精神上的空虚,要过一种创造性的生活。
庄子、尼采都是中西两颗耀眼的明星和伟大的预言家,深刻的批判者,甚难理解的思想家,哲学家。他们是如此超脱世俗,不食人间烟火。淡薄物质的需求,而追求精神上的绝对自由。庄子说:“大仁不仁,大辩不辩。”尼采说:“伟大的轻蔑者是伟大的崇敬者。”思想新颖,离意奇拔。如庄子所言:“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奇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环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有精辟的见解,也有荒诞的说辞。
庄子认为技术一旦出现,人类便很难控制它的发展,势必造成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夫弓弩毕弋机变之智多,则鸟乱于上矣;钓饵网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笡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胠箧》)。“弓弩毕弋”、“钓饵网罟”、“削格罗落”代表当时的先进技术;“多”,则是强调技术的使用过多过滥,已远远超过了大自然的承受能力;盲目滥用技术的结果则是“鸟乱于上”,“鱼乱于水”,“兽乱于泽”,整个自然界失去了原有的和谐、秩序和完美。“在生态学上,和在经济学上一样,没有免费的午餐,每一项技术都要付出某些代价。”不幸的是,庄子的预言在今天已成为现实,地球上的物种正以惊人的速度灭绝,森林面积迅速减少,野兽寥寥无几,昔日成群结队与人相伴的飞鸟已属罕见之物。这一切说明,庄子的担忧绝非杞人忧天。庄子主张采用低技术,即对自然环境影响最小的、接近于自然的技术,反对那些所谓高效率、对自然资源掠夺性大的技术手段。
尼采说:“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我的时代还没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尼采一生都不得意,死后就名震世界,刮起一股长久的尼采热,影响了欧洲以及中国。普法战争,德国战胜了法国,俘虏了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很多德国人以为德国不只是军事战胜了法国,就是在文化上也占了上风。而尼采独谓不然,认为德国文化在俾斯麦政府隐伏着许多危机,他看见德国的教育有许多病态的、畸形的现象,他于是对这些现象痛下针砭,毫不留情地予以抨击,并预言德国会在二十世纪遭受独裁统治和灾难性战争的折磨,后来德国果受希特勒纳粹的独裁、恐怖统治,在希特勒的影响下,狂热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虽曾横扫欧非诸国,而最终柏林被盟军攻陷,德国被肢解。
庄子认为圣人是祸乱的根源,说:“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也?
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不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而齿寒,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
夫谷虚而川竭,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尼采认为最大的危险隐伏在好人,正义者那里,说:“无论恶人做出什么样的伤害:好人做出的伤害是最伤人的。无论愤世嫉俗者做出什么样的伤害:好人做出的伤害是最伤人的。哦,我的兄弟们,一个人一旦看透了好人和正义者的心,他会说:‘他们是法利赛人。’可是人们不明白他的话。好人和正义者本身也不会理解他:他们的精神被禁锢在他们的心安理得中。好人的愚蠢是难以理解的聪明。可是,这是真理:好人必然是法利赛人,——他们没有选择!好人必然把那个发明了自己美德的人钉上十字架!这就是真理!
可是,还有第二个人,他发现了他们的国家,发现好人和正义者的国家、心灵、土地:正是他问道:‘他们最恨谁?’他们最恨创造者:捣毁牌匾和陈旧价值的人,恨捣毁者,——他们称之为罪犯。因为好人——他们不能创造:他们总是终结的开始:——他们将新价值写在新牌匾上的人钉上十字架,他们把未来牺牲给了自己,——他们把整个人类的未来钉上十字架!”
表面上看,庄子和尼采都是反道德论者,其实他们是痛斥世上的虚伪之风,违背、损害本性的道德,认为伪君子比小人更可怕,损性大于害人。庄子说儒家的仁义存在局限性,容易被人利用,说:“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举田常盗齐国为例,历代开国君主皆假仁义争夺天下。庄子发惊世骇俗之论道:“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要止此弊,就要“攘弃仁义”,回归淳朴,意图以自然之道德取代儒家人教之道德。尼采觉得基督教道德压抑了人的本性,使意志、才能不得发展,使人变得虚伪、软弱、颓废,只知服从,是奴隶道德,所谓博爱是虚伪、怯懦,举耶稣爱人而被钉上十字架为例,意图超越基督教道德,以超人道德取代宗教所定的道德。
庄子欲凌驾儒家道德而上之,超脱仁孝之范围,庄子哀叹道:“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尼采欲打破基督教道德而重建之,取代耶稣成为历史的新纪元,狂言道:“人类历史将因我分成两个部分。”
“我将取代耶稣成为纪元的依据。”
“我们要成为我们之为我们者,成为新人,独一无二的人,无可比拟的人,自颁法律的人,自我创造的人。” “我终生的工作是替人类准备一个自觉的重要时机。”
“我工作的伟大性和我同时代人的渺小性,这之间判然有别。”“我怀着对后世的责任感,努力不懈,完成了如此之多的伟大工作——在我以前没有人做过,在我以后也不会有人做。”
庄子、尼采,非常另类之天才也,虽所趋不同,而皆归自然,崇尚本性,不以德损其本,不以物伤其性。庄子者,如所谓巨鹏展翅高翔于九天之上,俯瞰世界;尼采者,如所谓雄狮张口狂吼于四海之内,震动人间。庄子如水之奔流江海,尼采如火之点燃闪电。
要说论天的人,莫如庄子和荀子。
庄子《天道》说:“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荀子《天论》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 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寒暑不能使之疾,祆怪不能使之凶。本荒而用侈,则天不能使之富;养略而动罕,则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则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饥,寒暑未薄而疾,祆怪未至而凶。受时与治世同,而殃祸与治世异,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 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 夫是之谓天功。唯圣人为不求知天。
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臧焉,夫是之谓天情。耳目 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 财非其类以养其类,夫是之谓天养。顺其类者谓之福,逆其类者谓之祸,夫是之谓天政。暗其天君,乱其天官,弃其天养,逆其天政,背其天情,以丧天功,夫是之谓大凶。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 如是,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则天地官而万物役矣。其行曲治,其养曲适, 其生不伤,夫是之谓知天……
在天者莫明于日月,在地者莫明于水火,在物者莫明于珠玉,在人者莫明于礼 义。故日月不高,则光明不赫;水火不积,则晖润不博;珠玉不睹乎外,则王公不 以为宝;礼义不加于国家,则功名不白。故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礼。君人者,隆 礼尊贤而王,重法爱民而霸,好利多诈而危,权谋倾覆幽险而亡矣。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 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与理物而勿失之也!愿于物之所以生,孰与有物之所以成!”
庄子劝人遵天道而行,则无往不利。荀子劝人与其尊天,赞美天的伟大,不如利用天为人类服务。庄子顺天,荀子用天。庄子是顺应自然,荀子要改造自然。庄子是唯心论者,荀子是唯物论者。庄子是哲理派,荀子是实用派。荀子可为庄子劲敌。荀子指责庄子“弊于天而不知人。”盖庄子崇尚天道,而以人道远不及天道,大天而小人也,荀子则要制天而大人。
孔子说,政过宽,则用猛;政过猛,则用宽。基督教道德和苏格拉底以来的理性哲学长期统治西方,道德成了个人的枷锁,理性成为前进的拌脚石,而有尼采挑战基督教,理性哲学,打破其道德理性之束缚,重建超人道德,呼唤个性解放;儒家道德伦理学长期统治中国,道德也成了个人的枷锁,伦理禁锢了生活的自由,而有鲁迅之反儒,欲打破传统道德的束缚,重建新道德,呼唤个性解放。此处特定之时代,而有极端之作法,读尼采,鲁迅之皆含火药之味道,而知鲁迅受尼采影响不小也,此亦尼采影响中国甚大也。吾辈于二者,当结合时代而论之,取其适用于当今之思想,去其偏激失实之论。
尼采被希特勒利用,竟酿二战之祸;鲁迅被毛澤东利用,卒成文革之殃。此其思想过猛,而易受人利用也。尼采预言德国将在二十世纪遭受独裁统治,战争的折磨,鲁迅也预言中国会遇到暴民政治,庸众的破坏,而具有讽刺的是都是利用他们的思想而引起的!亦以此负谤于世。
有个尼采的粉丝对我说:“伟大的民族都是敢于与神、与上天对话,敢于探索未知与可怖,敢于把世界和命运乃至神的 殿堂都放到天平上称量的,西有希腊德意志美利坚,中国有老子屈原,有秦皇汉武,他们或许附带一定残暴肆意的行径,但这是人的伟大力量,是人的主体性意志, 不是你这种天天平和温柔的懦夫可以理解的。女人可以温柔,因为女人的力量来之于阴和静,通过此她们和大地相连,但男子不行,男子必须是骑士、是窥探宙斯的代达罗斯,是挑战上帝的路西法,因为渎神也是敬神,伟大的挑战本身就是神性的彰显。” 尼采就是希腊神话中的路西法,他说:“在梦中,在最后的晨梦中,我今天站在天涯海角,——在世界的彼岸,拿着个天平,称世界的重量。”
西方久锢于宗教思想,拜伏于上帝之下,哲学家、科学家多不能免也,而近世尼采乃敢疾言上帝已死,宜以超人代之,其彻底之反宗教,西方未之有也,尼采说老子思想“像一个不枯竭的井泉,深载宝藏”,其学盖有得乎老庄,都崇尚自然和本性,而老庄崇尚上天,尼采崇尚大地,曰超人为大地的意义,欲以超人取代上帝,则又失于个人英雄主义之狭隘,未有见道之真也。
或曰:“上帝非人,拜之无碍,超人不可拜,立超人则有平人,区别生,仇恨生,此庄子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西方亦未久梏于宗教,久梏于某念者,中土也。”余曰:“尼采是说:‘不要崇拜我,而要成为你自己。’超人是要超越自我,实现自我的升华,上帝是虚拟的偶像,而超人是实实在在具有非凡意志天才的人。超人不要你拜,而要人人能超越自我,成为强者,则安有强凌弱、则天下太平矣,其于基督教之道德,实一伟大之超越;于西方之哲学,为伟大之进步也。尼采比之与老子,虽见道不足,至于西方,则实一流哲学家也!西方崇尚宗教,而排斥异端特甚,动辄以教义杀人、焚书、乃至发动战争,中国虽也有学派争论、徒辩之而已,未至于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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