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珍

个人日记

    一直记不起一个女孩的名字,问我大姑,她也忘了。人的记忆虽有限,但凡触及内心的东西,大脑神经元会受外界信号触发恢复记忆,而不会像马航MH370黑匣子信号那样,时间一过,永远消失。
    前周,受邀吃了顿大餐,某道菜突然让我想起她的名字:海珍。
    文革中,大姑上海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上海青浦县下面一个小村里当小学老师。小姑去安徽农村插队落户,文革尾声,姐步其后尘也去了那里。尽管父亲在文革前就被最最敬爱的老人家修理了,但父亲革命意志坚定,死心塌地跟党走,几乎每个暑假把我们兄弟俩“下放”到农村体验生活。
    青浦县下面一个小村,叫安庄。那个年代,不叫什么村的,叫某某生产队,大姑所在的小学位于第五生产队,校舍是砖瓦土木结构房子,只有一个层面,虽然教室地面是泥土的,但看上去还算干净。大姑嫁给了同校老师,名:拉根。拉根是家里的命根子,长得一表人才,现在说法叫“高富帅”,家境条件在当时当地还算不错,不然怎能赢得上海姑娘的芳心呢。大姑家设在学校,有一厅一室组成,地面也是由夯实的泥土垒成;跨进堂厅(农村的门有槛,估计是防蛇的吧),一股潮湿的泥腥味扑面而来,近地面墙面滋生了少许青苔,墙角长出了一颗小草,嫩绿嫩绿的,正弯腰向入室主人鞠躬呢;居室内,时能听见床下蟋蟀的“瞿瞿”声,想抓却抓不到,恨不得把大姑家“地板”刨开,逮住拿出去斗,不准还能赢几块糖吃;居室窗台上爬了条小壁虎,看着可爱,不忍心赶走,留着它抓蚊子吧。
    当时乡下,邻里和睦,家家户户把门开着,午睡可以不关门。我们兄弟俩却很少午睡,在客厅看院外小朋友摸滚爬打。他们个个乌贼般黑,玩得大汗淋漓,鼻涕挂嘴边也不在乎,卷出小舌头一添,算是解了渴。他们看上去都很健康,虽说当时经济不好,但上海农村人却不缺粮,自给自足,养鸡养鸭有蛋吃,远好过城市里的孩子。瞧我俩,简直就是吃不饱拔了毛的瘦猴,浑身不长肉。哥哥喜欢画画儿,山山水水油画水彩画人物写生什么都画。我呢喜欢在一边看着,文静得像个女孩,哥走哪,我就屁颠屁颠跟哪。因为这是学校,暑假里,男孩女孩都跑过来玩耍。这些小朋友中,有大有小,大的估计念初中了,女孩就更显大,由于过多光合作用,干涩的头发,扎成一条粗辫,一甩一甩的,玩起来也疯。
   当阳光照亮了布满露水的青瓦时,一群孩子蜂拥而至,把我和画架前的哥围成半圆,饶有兴致地看我哥作画。一排光线斜斜地射进大门,照亮了这群孩子,突然间,一个比画还好看的女孩映入眼帘,真可谓“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阑栏处”,她,就是海珍,农村女孩中的出水芙蓉。专注看画的我不再目不转睛,一双“贼眼”已不由自己。
    海珍看上去也就15岁左右,穿着浅蓝底白色小花无袖衬衣,齐肩短发乌黑发亮,如沈从文笔下少女翠翠,自然、健康,具有水一样的灵性,“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但海珍并非沈从文所说的“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海珍不黑,活生生一个白芙蓉。她生在农村,又好像生活在城市,细腻洁白的肤色,亭亭玉立的身段,不似经过雨淋日晒。农村出了这样一个姑娘,当是吸引眼球。
   哥比我大一岁,时年16,“恰同学年少,风华正茂”。我哥画画得好,海珍时常跑来看我哥作画;哥水性也好,纵身一跃从桥上一头扎入河中,潜泳一段后冒出水面。当地小朋友会游水,但都插蜡烛下水,水里乱抓一通狗爬式上岸。相比农村孩子的泳技,我们哥俩可称得上是浪里白条了,自然赢得了岸边孩子们一片呼唤声,海珍也在其中。很多人已经注意到只要我俩出现海珍就会到场,逐渐地,我俩走路上就有熟知的大孩小孩冲我们喊着“海珍!上海人!海珍!上海人!”故意把我们拉扯一起,这下可好,弄得我们彼此都羞于相见。
   姑父娘家离学校不远,沿小河边走15分钟碎石路就到了。 河水从拦路江(江名)分流而来,学校位于小河入口处,河名想不起来了,印象中,两岸杨柳依依,蝉鸣声声不息,海珍家就位于路中间一侧,堂门正对着小河。本来嘛,漫步乡间小路,神清气爽,见到海珍开心地打个招呼。不知从何起,很怕走这条路了。说也怪,越想逃避的事越逃避不了,像老天刻意安排的。原先我们中午在大姑家吃饭,后因他们没时间做,我们不得不跑姑父娘家去,这条路就成了我们每天来回必经之路。
   怕见人的人一定心里“有鬼”,说话走路都像鬼。每次路径海珍家,海珍十有八九在家门口边扎鞋底边关注着你(注:以前的布鞋家家户户自己做,鞋底用一层层过了浆的布用针线一针针扎起来),不管是哥还是我,也许她是在等着我哥。而我,懵懵懂懂,自作多情似的,从很想见她到很怕见她,这心理变化估计从物理反应转化成化学反应了,应该这年龄有雄性荷尔蒙激素了吧,反正我认为自己“大器晚成”,到十八九岁才知道结婚是什么回事。
   夏日农村,正儿八经穿皮鞋
的人几乎没有,那年代不管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穿塑料凉鞋,农村小孩基本不穿鞋,光着脚丫在田野里漫天跑。我脚板薄,享受不起这样的足底按摩,通常穿拖鞋。每每途经海珍家门口,好似进入百慕大,心跳加快,步调错乱,手脚失去了“和谐”。要命的是,仿佛海珍的目光锁定了你的步子,顿时让你虚脱,如梦时,有人追杀,却两脚灌铅、脚底粘胶似的怎也抬不动步子!
   除了海珍姑娘花容月貌之美丽,一次窘迫的遭遇,也让这个姑娘在我脑海里打上了深深的印记,以至于时隔几十年还难以忘怀。
   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还是这条河边的小路。蹊跷的是,近海珍家门口时,
拖鞋的鞋头断了!原本就惶惶不安,这下可好,这路怎么走?断了头的鞋一甩一甩的,翻起了路上的小碎石噼里啪啦响。虽目不斜视,但感觉到海珍和她的伙伴们在家门口看西洋镜似的朝着我哈哈大笑……,我头脑一片空白,两脸发烫,完全失去了城里人的自我,像乡下孩子一样,提着拖鞋,光着脚没命似落魄而逃,直到那笑声在耳边消失。那天,这一条15分钟的路,仿佛走了一年!

    这之后,我们好长一段时间没去安庄了。时隔3年,还是在大姑家客厅里,同样的场景,一个少妇在看我哥画像——毛主席像。她就是海珍,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头发略显枯黄,肤色黝黑,体态发胖,怀中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男孩,怎么样也不能和心目中的“出水芙蓉”搭上边,一个青春美少女的形象荡然无存。望着她的背影,心生悲悯,心头隐隐作痛。我问我姑,何以短短三年就成这样?姑说:“父母没让她念完中学,就嫁了人,帮夫家下地干农活,日晒雨淋,风吹雨打,就这样了呗”。听后,感觉她被谁摧残了似的,有种无言的苦楚,有想哭的感觉。我想,如果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发动文化大革命,海珍读上了大学,嫁给了白马王子,结果会怎样?如果当年她真有勇气,突破农村传统习俗,跟我哥好上了,又会怎么样?
    如果那
三年后,我没去安庄,没再次见到海珍就好了,留给我心中的她,永远是一朵白色芙蓉花。

后记:
我大姑看了日记后发短信给我,原文如下:
 
看了你发给儿子关于海珍的儿时文章,不仅被你的……对你儿时萌生的感觉感到理解。海珍小时候在那岁月确实算得上漂亮。我也很喜欢她,不过红颜薄命,早早死了丈夫,一个人带大孩子,现已又嫁人了,蛮可怜的。现住在青浦,前几天见到她,真是看上去比我还老,今非昔比,岁月不绕人啊。——大姑姑2014年4月26日下午12
 
 铅笔写生---当年的上海青浦县安庄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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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16岁画
 































文章评论

难得清醒

O(∩_∩)O哈哈~!理解理解,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em]e120[/em]

晓云

我们那儿叫这名的女孩可不少,那时的农村,即使高中毕业,也只能回家种地,很多父母都选择让孩子趁早掙工分赚钱,女孩尤其如此。

紫云

写的真好!感觉像看了一场很美的电影!呵呵..

海洋之心

这小说写的太好了,看着时而笑出声来,故事很真诚!哈哈犹如看电视剧。大侠朋友文笔了得啊!欣赏了!也享受了!

雨后的天空

文章细腻的描写,仿佛我自己就生活在那个年代的安庄,亲历了这一切。。。。。一个“和谐”、“追杀”,把作者当时的尴尬窘态描写的淋漓尽致。百看不厌 [em]e179[/em]

天边紫飞云

有人说过“永远别再见你的初恋!”怕的就是这样的结局吧[em]e101[/em][em]e100[/em]

像看爱情小说一样

☆小┈→玲.

简直像在看小说,够精彩的,那现在的海珍在哪呢?生活的怎样?有机会去打听打听。

臻一

认认真真读完,真仿佛看了一场电影,乡村、石子路,河滩、少年真真切切地浮现在眼前,朦朦胧胧的爱情那么纯那么美,美丽的文字让我读了还想读

懿.ふ(一子)

简单的文笔,缓缓道来,却让人笑后却有些深思. 是啊,要是当初没那那么多革命运动的, 像海珍这般花儿一样的女孩,该有多么美好的未来. 不然,也会成为大侠老哥的媳妇了啵.[em]e120[/em]

高露洁黄晓意

想起一句粤语歌词:“班花已成肥婆,拖拉子女两个,她先生不是我。”,段工这初恋[em]e112[/em]

刘红

常写常忆,常忆常写。看流淌着真实的生命,何其青涩何其美好!珍惜这份心,更珍惜自己的创作能力。你,也许真的大器晚成。

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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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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