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路通往远方(一)

个人日记

阳历年刚刚过去,阴历年马上又到眼前了。

时间过得真快。金峰感慨。两年高中生活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毕业班今天上午开茶话会,午饭聚餐,下午就要离开学校。金峰决定茶话会前到校园各处走走,给自己两年的读书生活加深一下印象。以后,谁知道啥时候再到这里来?

石榴固高中位于集的正北,和集隔一条寨沟。南北大街延伸过来,西边是高中,东边是拖拉机站、兽医站、农场。为了便于学生学工学农,公社革委会决定这几家单位由高中管理,并派了位副主任担任高中校长。

金峰在校园内慢慢遛达,图书室、实验室、教室、寝室、食堂,每一个地方都要停下来仔细观看。金峰有些伤感,以后的岁月里,他可能不会再有学校生活了。别了!图书室。别了!实验室。别了!学校。

能够到石榴固高中读书,对金峰和他父亲王大发来说,已经属于意外。1972年初中毕业后,金峰正准备跟着堂哥到山西放羊,初中校长李军给他送来高中录取通知书。这太出人意料了,王大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社员,金峰怎么可能被推荐上高中呢?后来金峰听说,大队干部、小队干部的孩子没有一个应届毕业的,桃林大队两个上高中名额,一个给了运来,他父亲是公社高中校长,另一个李军说:“谁成绩好让谁去吧。”。于是,幸运就落在了金峰头上。

寒风从两排教室之间吹过来,那棵高大的银杏树发出“呜呜”的怪叫。学校以前是个寺院,俗称“娘娘庙”,供奉着著名的女英雄花木兰,学校附近的村庄魏楼,就是花木兰的老家。解放后,这里成了学校,校内参天古树很多,最有名的就是那棵银杏,据说是花木兰亲手栽的,已活了快两千年。

金峰的双脚冻得像猫咬一样疼。金峰穿的是姐姐的旧棉鞋,已经不太保暖了。金峰跳跃一阵,感觉身上不那么冷,脚也不那么麻木了,又出学校大门往北走去。

紧挨着学校北围墙,是农场的上百亩林地。林地对面,隔着南北路,是农场的上百亩农田。——南北大街到这里变窄成了路。林地里面培育着钻天杨,泡桐、家槐、楝树、楸树等豫东地区常见树种的树苗,也栽有苹果、桃、杏、梨等果树。夏天的时候,这里葱郁繁茂,春天的时候,这里百花盛开。金峰认识木瓜就是在这片树林里。据说,全公社只有这里栽有三棵木瓜树。这个地方,是金峰两年高中生活最爱来的地方。春天在这里看花,夏天在这里乘凉,秋天在这里为农场摘果。更多的时候,坐在树林中看书。眼下虽然是隆冬,树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可马上要离开学校了,金峰还是来到这里,向老朋友作最后的告别。

金峰徜徉在树林里,巡视着一排排树木,就像看望着一个个朋友。那棵巨大的梨树,就是在它的浓密树荫下,金峰读完了浩然的《艳阳天》和《金光大道》。那些横成行竖成趟的苹果树,秋天硕果满枝时,金峰曾和同学样在树身上爬上爬下,帮助农场摘苹果。金峰专门跑到一棵桃树下,这是自己亲手嫁接的,它的母本是杏树。当时,眼瞅着杏树上长出桃的枝条,曾感到多么不可思议和多么兴奋啊!

太阳斜挂在东南方向,有气无力地照着大地。北风在树林间打旋,卷起干枯的落叶。金峰紧紧身上的棉袄,准备回学校。就在这时,一阵说笑声从墙角处传来。金峰发现是本班的几位女同学,有一人手里还拿着铁锨。金峰本想走向树林深处避开她们,突然间觉得不合适,便改变主意迎着她们走去。

高中同学两年,男女生之间基本上没有说过话。只是最近一段时间,马上就要毕业分手了,同学们才突破男女之间的防线,互相开始打招呼。

“‘文豪’在这儿干什么呢?寻找花木兰?发思古之幽情?”还没等金峰开口,马明霞调侃着问金峰。

高二时,金峰的一首诗发表在县文化馆主办的《工农兵文艺》上,同学们给他起个外号“文豪”。

“我在视察你的防地。”金峰也幽默的回答。

马明霞是班上为数不多的吃“商品粮”的同学。她的父母,都是公社医院的医生。高中毕业,马明霞和其他知识青年一样要上山下乡。她的下乡地点已经确定,就在这里——公社农场。高中两年,两人从未说过一句话。刚进入青春期的男女啊,对互相接触甚至说话都格外害羞和敏感。虽然没有直接接触,两人却互相欣赏对方。金峰喜爱文学,马明霞也喜欢文学。班级出的黑板报上,常常有他们两人的诗歌或散文。最近两天,同学们互相赠送纪念品,金峰和马明霞才有第一次接触和对话。马明霞送给金峰一个纪念本,扉页有她写的诗:“愿你有山刺破青天的巍峨。愿你有鹰博击长空的气魄。踏碎前进路上的泥泞、坎坷,尽显当代青年的英雄本色。”

“你们……”金峰朝铁锨努努嘴,马明霞笑着回答:“听说煮葛花根的水泡脚能治脚裂,我们的赤脚医生高萍同志——”马明霞指着一位胖胖的女同学,“决定刨一些回去为贫下中农治病。”马明霞挺起胸脯,摆出领导讲话的样子:“我们大家都要向高爱玲同志学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事事、时时、处处为贫下中农着想。”

高萍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她所在的大队党支部已经决定,高萍毕业后在大队担任赤脚医生。

几位女生笑翻了。高萍追着马明霞打:“叫你贫!叫你贫!”

“天是你的天,地是你的地,”金峰指指天上,又跺跺脚下,笑着问马明霞“葛花根现在是你的财产。她们共你的产,你这个‘地主’同意吗?”

“她不同意,我们就‘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女同学们七嘴八舌乱喊。

闹了一阵,金峰接过铁锨,正儿八经地说:“我替你们刨。”

“好,交给你这个男子汉。”马明霞没有客气。一年前,她是不会这样说的。刚入校时,15岁的金峰又瘦又小,还完全是个少年。两年时间,金峰明像气吹一样明显往上蹿,身高达到18左右,虽然身子骨瘦削,却很有精神。

刨好葛花根,马明霞说:“咱们回去吧,茶话会时间快到了。”

茶话会就在教室里举行。两列课桌面对面拼在一起,上面放着花生、糖果、苹果。屋内两个大梁之间,横七竖八挂着着红、绿纸剪成的彩条。东墙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八个正体字:告别母校 畅想未来。

金峰在教室西南角坐下来,这是个不显眼的位置。

茶话会由班主任主持。他先念了几封来自遥远边疆的祝福信。这些信是已经参军到部队的同学们写的。他们十一月份入伍,比大家提前一个多月毕业。他们在信中说,离开学校快俩月了,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学校、想念同学们。在各位同学即将离开学校的时刻,祝福大家在将来的日子里经风雨,见世面,成长为社会主义建设的新一代。然后,班主任请副校长李军为大家致辞。

李军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站起来:“孙校长到公社开会去了,我代表他和我们学校为大家送行。”

校长叫孙洪山,是本班同学孙运来的父亲。金峰和运来,虽然不一个庄,却同属桃林大队。

李军回顾了同学们在学校两年的学习生活,讲得同学们心里热乎乎的,说到动情处,大家眼角竟有点湿润。金峰很尊重李军,如果当年不是他一句话,也许现在金峰不是坐在石榴固高中的教室里,而是在山西的山沟里正替人放羊呢。

李军最后提议:“咱们今天把会开得活泼一点,想谈感想的,想说自己将来的打算,想唱歌的,想吹笛吹口琴的,都可以。这样中不中啊?”李军问大家。

“中!”同学们整齐地回答,接着是一阵欢呼声。

除了吃“商品粮”的同学要下乡外,七四届毕业班来自农村的学生大部分都有了自己的去向,有的将要当民办教师,有的将要当赤脚医生,有的将要当大队团支部书记——大队干部的一员,有的已经参军。只有金峰少数几个同学回家当生产队社员。这一届高中生是推荐上来的,学生的家长大多是干部或者关系强硬的人。学生还没毕业,家长已经替他们谋划好了出路,自然,一毕业就有好前程在等他们。现在,这些同学充满优越感地坐在老师旁边或者长方形正中等比较显眼的位置上,兴高采烈地和同学们说说笑笑。

“我先放个第一炮。”孙运来站起来,他拿捏地学着电影《南征北战》中张军长的口吻:“鄙人所在大队已于昨天研究决定,让鄙人担任光荣的人民教师。”运来端起面前的水杯一饮而尽,“我为自己庆贺!”

运来的话在人群中引起轻微燥动。运来学习成绩那么差,担任教师能教好学么?有人在心里暗暗嘀咕。在班主任带领下,祝贺的掌声哗哗响起来。

金峰没有拍巴掌。昨天晚上,运来就向金峰显摆过这个消息。

虽然一个大队,又是同班同学,金峰对运来却没什么好感。这倒不是出于嫉妒,而是运来凭借自己的门弟处处高人一头。其它同学,因运来的父亲是校长,也就忍了。王金峰偏偏不买运来的账。也只有在金峰面前,运来不敢太放肆。为什么?金峰学习成绩太好,每次考试,在班里都是第一名;运来学习太差,每次考试都是老末。两年高中,金峰和同学们一起在学生食堂就餐,吃从家里带来的红薯面窝头,运来在教工食堂就餐,吃又大又暄的白面馒头。每次回家和返校,金峰开动11号,运来骑崭新的“永久”自行车。读了两年书,两人基本上没什么交流。

昨天晚上,运来一句盛气凌人地话激怒了金峰:“别看你成绩这么好,毕业后我能找到工作你找不到。”孙运来因为学习差在金峰面前憋屈了两年呀,这次总算吐了口恶气。

金峰想反击运来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孙运来说的是实情呀。最后,他换了个方向反击运来:“你这样的人当老师,就不怕误人子弟吗?”

同学陆续发言,感谢学校的培养,感谢老师的教导……将来到社会上,好好为人民服务,为贫下中农服务,不辜负国家对自己的期望……一位男同学演唱了《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唱段,马明霞和班里的女同学校合唱了一曲《毛主席的话儿记心上》,同学们大叫着:“再来一个!”,她们只好又演唱了《沂蒙颂》。欢声笑语一阵阵从教室里传出来,窗户和前后两个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运来突然大叫道:“是不是请‘文豪’也谈谈将来的打算,大家欢迎!”

随着掌声,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金峰身上。金峰原打算只听不说,他说什么好呢?“哗!哗!哗!”掌声有节奏地催促着,马明霞含笑地目光一再鼓励金峰,金峰只好落落大方的站起来,说:“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吧!”

“好啊!”教室里一片叫好声。

金峰清清嗓子,朗诵起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撑那托起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支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教室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倾听金峰抑扬顿挫的朗诵。诗朗诵完了,大家还沉浸在诗的意境里。直到意识到朗诵已经结束,掌声才像暴风雨一般响起来。

金峰喜欢这首抄来的诗,这首诗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李军站起来,大声鼓励全体同学:“金峰说得好,我们要相信未来!”

运来本想让金峰难堪,没想到金峰的诗朗诵如此受大家欢迎,他悄悄低下头。

院内飘来猪肉的香气。为欢送毕业生,学校杀了伙房喂养的一头猪。同学们戏称这顿饭为“散伙饭”,吃完这顿饭,大家就各奔东西了。随着班主任宣布茶话会结束,同学们踊跃地向食堂奔去。

金峰送走一批批同学,才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别人有自行车,金峰只能步行,他不愿背着沉重的行李和那些骑自行车的人一块离校。那就最后走吧,反正学校离家只有五六里路,一个多小时就可到家了。行李很简单,被褥和书籍。金峰把书和一些杂物放在行李内捆好,掂掂份量还真不轻。有的人把书扔掉了,金峰却舍不得。

金峰背着行李来到学校大门口,看到副校长李军站在大门内侧,和每一个离开学校的同学握手。金峰走到李军面前,李军示意金峰把行李放下。李军拉着金峰走开一点,问他:“昨天朗诵的诗是抄来的吧?”金峰点头承认。李军低声说:“这种抄来的东西,自己看就行了,不要拿到外面来。”李军非常喜欢这个聪明、优秀的学生,但又为他揪心。金峰没有任何关系和背景,这点李军一清二楚。毕业以后,其他同学不需费劲就能找到出路,对金峰却是件不容易的事儿。李军担心金峰因此沮丧、颓废。这么一个优秀的学生如果因为外部原因不能成才,那就太可惜了。李军鼓励金峰说:“送给你几句话,以后到社会上,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碰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奋斗拼博,一定要进取向上,千万不要灰心丧气,千万不要以为自己出身普通家庭就自甘平庸。历史上,普通人干出大事业的多得是。”金峰非常感激李军这几句贴心的话。李军又说:“你的文笔很好,要坚持写作,不要放弃。噢,我还得告诉你,我马上就要到县宣传部工作了。你写的稿子,直接寄文化馆或者让我转交都行。”

金峰同敬爱的老师握手道别,背起行李,沉重的脚步踏上那条回家的路。

走出一里多路,金峰回头再望学校一眼,心中生出丝丝眷恋。金峰不愿离开学校。在学校,不仅仅可以读书学习,主要同学之间关系是平等的。回到家,这种平等就不存在了。自己家在庄里一直受欺负。金峰实在不想在别人的冷眼和恶声恶气过日子。金峰多么想一直读书啊。可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今天,他王金峰不得不离开。再见了,学校!

隆冬腊月,小北风一阵一阵地吹,叶子发黄的麦苗在寒风中微微抖动。田野里,不时传来“喔喔”的呼叫牲口的声音。循声望去,可看见牛拉着打地磙在碾压麦苗,跟在后面的犁耙手偶尔在牲口头上虚晃两鞭。这是为了防止麦苗旺长,也是为了把麦地轧平,好在收割时不挡镰刀。看到在寒风中工作的犁耙手,金峰想,父亲也许这时候正在地里干着同样的活。王大发是王庄生产队的犁耙手。

金峰走着,回味着刚才李军的话。是的,最近,他确实有些茫然。父亲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把他放在人群里,你几乎都认不出来。指望父亲帮自己的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人生的路究竟应该怎么走呢?李军说得对,进取、奋斗。对于他这种家庭背景的人,只有奋斗才能找到出路。金峰边走边想,不知不觉间走出二里多路。渐渐,身上开始发热,金峰解开脖领的扣子。“冻闲人,饿懒人。”农村这句话看来一点不假。

越往前走,行李越重,金峰耸耸肩膀,想把背包往上撺撺,可是怎么变换背法都不得劲,背包带勒得肩膀生疼。金峰只得放下背包,稍微喘口气。

“叮铃铃!叮铃铃!”身后传来自行车铃声,金峰于是往路边靠靠。一位姑娘从金峰身边骑过去。在和金峰并排的时候,自行车减慢了车速,骑车的姑娘看了金峰一眼。自行车越过金峰十来米,姑娘跳下车来,又往后看看金峰,似乎想说什么话,最终没有说,又骑上车走了。自行车骑行二十多米后,姑娘又跳下车,推着自行车返回来。

金峰感到奇怪,他并不认识这位姑娘,猜测她究竟有什么事。

“你叫金峰吧?”姑娘以肯定的口气问。“我叫玉晴,咱一个大队。你可能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夏天大队开团员大会时我见过你。”金峰想起来,暑假时他曾凑热闹参加过一次团员会。本来,他的团员关系在学校,大队的团员会没必要参加,可庄里几个一块长大的伙伴非撺掇他去。那次会上,他用笛子给大家吹了一曲《扬鞭催马运粮忙》,想必是笛子演奏给玉晴留下了印象。玉晴解释道:“我妹妹玉彩上高一,我来给她送东西。”茶话会上金峰朗诵诗时,玉晴和玉彩正好路过那里,两人就趴在窗户外面看了一会儿。

玉彩金峰倒是认识,他们在学校照过几次面,知道她是支部书记刘明举的二女儿。高一的学生正在复习,三天后才放寒假离校。不用说,这位是刘明举的大女儿喽。金峰飞快瞄一眼玉晴,只见她棉袄外罩着蓝底白花的布衫,裁剪非常得体,脖子上围着染成大红的羊毛围巾。可能是因为害羞,脸蛋红扑扑的。五官非常端正,有着非同一般的美,尤其两只眼睛,又大又亮,忽闪忽闪地像会说话,显得比玉彩更漂亮。

“你把行李放车上吧,背着太沉。正好咱们顺路。”玉晴说。

“不沉,不沉。”金峰急忙推辞。他根本不敢设想和一个年轻姑娘一块儿走。

“你离家还有三四里路哩,背着太吃力了。”

玉晴鼓了好大的勇气才停下车。金峰背着行李吃力行走的身影玉晴在后面老远就看到了,她想帮助他又找不出理由,两个从没打过交道的人怎么开口呢?本想算了吧,但金峰狼狈的模样又让玉晴停了下来。三番五次犹豫后,善良姑娘的同情心战胜了羞涩,最终将自行车掉过来。玉晴似乎看出了金峰的心思,诚恳地说:“别不好意思,行李放车座上,咱们推着走。”

再推辞就显得有点虚伪了。金峰将背上的行李放上车,非常歉意地说:“耽误你回家了。”

回家有两条路。一条是大路,路面平坦,串了几个村庄,路远些。一条是东沙河堤上的小路,路面狭窄,路近些。玉晴提议,咱走小路吧。两个人推着自行车,走上高高的东沙河河堤。

走上河堤,风立即变得大起来,树木的光秃的枝条在风中微微摇摆。好在金峰和玉晴已走得浑身发热,没有感到特别寒冷。密密的护堤林间铺着厚厚的落叶,小路两旁满布发黄的枯草。夏天,河堤是避暑纳凉的好地方。头顶浓荫蔽日,脚下绿草如茵。走在窄窄的小路上,凉风拂面,草香扑鼻,别有一番情趣。

金峰推着自行车,玉晴在自行车右侧和金峰并排,两人边走边说学校和庄里的一些事。玉晴很遗憾地说,小时候,因为家里人口多,没人做家务,她只读完小学父母就不让再上了。唉,上学多好啊。玉晴露出向往的神情。

两个人越拉越投机。金峰很对玉晴产生了好感。因为她漂亮?因为她对知识的向往?金峰望一眼玉晴,发现玉晴也在偷偷看他。两人目光相遇,都有些不自在。特别是玉晴,脸蛋立即变得红起来。

“毕业后你准备干啥呢?”沉默了一阵儿,玉晴问金峰。

“修理地球,打牛腿!”金峰眼里掠过一丝阴影,心情苦涩,回答出来的话却很幽默。

很快,两人来到王庄庄头。时间过得真快呀!沿路往前再走二里,就是玉晴的村庄刘楼。东沙河在这里弯了一道弯,河湾怀抱着一拉溜三个村庄:桃林、王庄和刘楼。庄与庄之间相距三里左右。刘楼在西北,桃林在东南,王庄居于二者之间。运来的家在桃林。这三个村庄组成了桃林大队。金峰真希望河堤上的这条路长长的,长得能让他们走上半天。可是,到家了。金峰的家在村庄最东头,透过树林的缝隙,依稀可见自己家的屋山。金峰只好将自行车交给玉晴,卸下自己的行李。玉晴上自行车前对金峰说:“听玉彩说,你好看书,以后有了啥好书,也借给我看看。”

金峰望着玉晴骑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处,心中非常惆怅,然后背起行李回家。他走得非常沉重。

本来娘说,快过年了,年前你就在家里歇着吧,你一个刚下学的学生就是少干两天活也没人说你,想挣工分过罢年好好挣。金峰没听娘的劝,回到家的第二天,就和生产队的社员一起下到东南地参加劳动了。

王庄生产队的土地大部分集中在村庄东南部,社员们习惯把那里叫做东南地。金峰拉起装满粪的架子车到东南地去,和社员们一道为小麦追肥。

男劳动力一个劳动日九分,生产队长张义江给金峰定六分。理由是金峰才十六岁。六分是妇女的工分标准。当地习俗,结了婚的男人才算大人。尽管自己没娶媳妇,可是18的个子才拿六分吗?金峰有些不理解。六分就六分吧,也许像自己这样年龄的都是六分。尽管只能拿六分,金峰想,多一挣分是一分,自己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吃闲饭了,父母这辈子不容易,作为家里的长子,以后得像个男子汉的样儿,挑起家里的大梁。

在王庄,王大发家是缺粮户。每到年终结算,工分多的农户从会计手里兴高采烈地领取现金,王大发却被告知今年又欠生产队多少多少钱。如果不是“人六劳四”的分配政策,光指靠工分,王大发全家会连饭都吃不上。不是王大发不能干——王大发两口子是整个生产队出勤最多的。主要是因为孩子们都上学。孩子们不但不能挣工分,上学还要花钱。另外还有张义江的原因。

王大发憋足了劲让孩子们上学,让儿子上,也让女儿上。“叫儿子上学就够了,叫几个闺女上学干啥?”看到王大发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几个“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邻居实在不理解。“闺女上学还能上成公主?再说,就是上出来了招上驸马,一顶花轿抬走,还不是人家的人?”任凭邻居说三道四,王大发从没后悔过自己的决定。王大发想,自己这辈子窝囊就算了,决不能让孩子们在生产队长张义江手下再窝囊一辈子。

王大发和张义江两家祖上因一块宅基地曾发生过剧烈冲突,这种矛盾一直延续到后代。解放后,他们二人一直不大对付。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王大发这一派红卫兵组织造支部书记刘明举的反,张义江这一派红卫兵组织保刘明举。王大发是个普通红卫兵,张义江是“战斗队”副队长,地位虽然有差异,却分别处于尖锐对立的两派中。后来,张义江那一派红卫兵取得压倒性胜利。刘明举当上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张义江等人分别受到重用或者得到实惠。有的被招工,有的进革委会担任委员,张义江则被任命为王庄生产队队长。张义江这一派上台,自然没有王大发这一派红卫兵的好日子过。王大发他们被整得脱了一层皮,整天灰头土脸,如果大队允许设监狱,他们一定会被关进监狱里,连他们的孩子都被叫做“狗崽子、黑风”。有一天金峰放学回来问王大发:“咱家是贫农,全喜他们为啥叫我‘狗崽子’呢?”王大发搂着儿子,两行热泪从脸上滚下来。随着九大召开,毛主席提出“团结起来,争取更大胜利。”上级也一再要求“要讲党性,不要讲派性”,王大发他们的待遇才稍好一些。但是,他们的孩子想参军、招工、上大学,先凉快着往后排队去吧,根本没门。王大发虽然只是那派红卫兵组织非常普通的一员,没有任何过激的行为,因为祖上有矛盾,张义江惩治王大发特别狠,让王大发干最重的活,拿最低的工分,时不时还要批斗他一次。很多很多次,王大发想和张义江拼命,谁怕谁呢?大不了不就是一死吗?但看到眼前的几个孩子,王大发忍下了羞辱和冤屈。忍字心头一把刀啊,是刀也得忍。王大发想,孩子们只有学到知识和本事,将来才不会被张义江他们卡住,自己也才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如果不上学,只会憋死在这片黄土地上,永无出头之日。

王大发省吃俭用,决心把自己的孩子都培养成有文化的人。让他欣慰的是,孩子们都争气,成绩个个在班级是第一名。每期末,孩子都拿回花花绿绿的奖状。这个时候,是王大发最开心的时候,平常再苦再累都觉得值。孩子们知道家里经济困难,更知道家里受欺负,非常懂事,在学校咬着牙发愤学习,吃的再孬穿的再孬,从来没人报怨,更没人去哭闹攀比。正像《红灯记里》说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金峰出现在劳动场合,王庄人感到很突然。在大家的印象中,金峰还是个小孩。也难怪庄上人这么想。从小到现在,金峰大部分时间在学校度过。即使寒、暑假在家,也是和一群孩子们放羊、爬树、捉知了。对金峰,庄上人除了模模糊糊知道他学习成绩很好,其它方面没有更深的印象。没想到两年过去,金峰出落成高高条条的小伙子。大家这才意识到,过去的小不点长大了,再不能把他当顽孩看待了,小伙子高中毕业了。于是,庄上人不再用对待小孩子的态度同金峰讲话,有些大人甚至不再喊金峰的小名而改喊他的大名。

张义江看金峰的眼光非常复杂。当张义江看到个头要比他高得多的金峰时,心里涌上来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这小子可是王大发的儿子!甭看现在这小子沉默寡言,不显山不露水,谁知他是个绵羊还是个尥蹶子马?绵羊还好说,如果是尥蹶子马,将来会不会踢自己一蹄子?张义江怪自己太大意,过去,他竟然忽略了王大发还有儿子。张义江脑子急速转起了弯,这小子究竟是绵羊还是尥蹶子马,得先遛两趟才能看出来。张义江给金峰定六分的工分标准,就是想试探试探。后来又派给金峰最重的活:往垡头地里送粪,金峰也不吭不哈地接受了。十来天过去,金峰那方面没任何动静,张义江心想,看来也尥不到哪儿去。不过,他心里一直提防着。

张义江想错了,他忘了一句真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反抗迟早是要发生的,只是什么时候爆发还不确定。王金峰不是王大发。没有多长时间,张义江就领教了金峰这个穷小子的厉害。一切来得这么快!

春节在噼哩叭啦的鞭炮声中过去了,元宵节也在五彩缤纷的烟花中过去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庄稼人又开始了一年的辛苦。以往这个时候,金峰要整理课本,买些必需的学习用品,准备去上学。现在,标标准准地变成了生产队社员,金峰擦亮铁锨,夯紧镢头,整修好架车,准备和大家一道干活去。

金峰参加了几个月的劳动,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儿。生产队里无论出现什么不好的事儿,总和父亲脱不了干系,要么污蔑是父亲干的,更多的时候造谣是父亲幕后指示干的。每次开社员大会,父亲总要被不点名的“敲缸子”,父亲无论多么勤奋活干得多么漂亮,从来没受到过表扬。父亲这个从土改时就入党的共产党员,政治地位还不如地主、右派。金峰回想上学时,父亲总是叮嘱他要努力读书,要“不吃馒头争口气”。现在看来,父亲的叮嘱大有深意。金峰暗暗观察、分析,这一切到底是咋回事,到底是因为什么。

虽然已经打春,天气还比较寒冷。地里没什么活要干。社员们要干的主要是生产准备工作:挖坑泥和倒粪。挖坑泥是重活,男劳力干。倒粪是轻活,女劳力干。

金峰路过倒粪的地方,几位大嫂笑着喊他:“你也是六分,咱搁一块干吧!”金峰看到一群妇女正围着山一样的粪堆,将大块倒成碎块,一边干一边说些男人的臭事,不断把哈哈的笑声传到树梢上。要按工分标准,金峰完全可以和妇女在一起干活。但金峰觉得这么大的个子和妇女混在一起脸上挂不住,况且他也受不了有些当嫂子的粗俗玩笑,于是金峰坚持来到挖坑泥的庄前大水坑。张义江的儿子全喜则和妇女厮混在一起倒粪。看到他,金峰心里冷笑两声,他和自己一般大,就因为他爹是张义江,工分比自己还高,是七分半。

全庄的男老力几乎全在大水坑挖坑泥。坑泥是好肥料,杂物、落叶沉入水底,把淤泥沤得黢黑发臭。男人们大呼小叫,有的往高处甩坑泥,有人往外运坑泥,一派热火朝天地景象。

金峰和父亲一副筐往外抬坑泥。王大发心疼儿子,总是把筐绳往自己这边放,每次都被金峰扒拉回来。金峰嗔怪地对父亲说:“大,我不是小孩啦,弄不好比你力气还大哩。”王大发不好意思地笑笑,是的,孩子年龄再大在爹娘心中也是小孩。

远处,张义江眼角的余光时不时扫一眼这父子俩。

金峰锐利的目光瞄了瞄张义江。社员都在热气腾腾地干活,张义江却站在坑边上,一会儿跑到这边指手划脚喊两声,一会儿跑到那边比划两下。金峰心想,你先得意吧,等会儿有你好看的。

前天记工分时,金峰发现自己和父亲的工分都比别人低。他来记工分,全喜也来记工分,金峰发现他是六分,记工员却给全喜记七分半。全喜走后,金峰问记工员,为啥他和全喜年龄一般大,论个头全喜还没自己壮实,工分咋比全喜的低?记工员支支吾吾地说,队长让他咋记他就咋记。金峰留个心眼,呆在一旁没走,想看看其他人家工分是不是和他家一样。社员们陆陆续续来记工分,金峰又发现了问题:犁耙手的工分标准是十分,可父亲这个犁耙手却是九分。以前只知道家里受欺负,没想到被别人欺负到这种程度。看来,自己这个家,政治上没什么地位,经济上自然也处处受排挤。金峰当时隐忍着没吭声,回到家同父亲谈论起这一切不正常。

王大发一连吸了几袋旱烟,幽怨地说了句:“咱家瞎呗。然后向儿子讲起祖上同张义江祖上的矛盾;讲起张义江和刘明举的特殊关系;讲起刘明举“刮五风”时虚报产量,弄得大家吃不上饭,很多人恨他,文化革命时起来造他的反。刘明举组织张义江一帮子人死保自己等等往事。“你们小,这些事没同恁弟兄几个讲过。为了恁几个,我忍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受再大的气我也揉揉肚子咽了。”饱经风霜的王大发总结着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你别看他们

文章评论

水晶/mg/

活灵活现的展现出了当时农村一些真实现象。相信后面还有很多故事…

水晶/mg/

总觉得故事还没有结束[em]e100[/em]期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