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路通往远方(二)

个人日记

 

金峰一下子收到两封信。一封来自县文化馆,另一封是李军寄来的。县文化馆寄来的是一份油印杂志《工农兵文艺》,附信告诉金峰,他的一首诗发表在这期杂志上。并希望金峰继续给《工农兵文艺》投稿。李军的来信鼓励金峰不要放下手中的笔,多读多写多观察。不要以为自己水平低,浩然只读了三年书,却写出了举世闻名的《艳阳天》。主要是不能气馁,要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精神。

这两封信让金峰极其愉快。毕业已经十个月了,金峰还没离开这块土地一步。金峰心里憋闷得要死。如果不是每天从有线广播里听到一点外面世界的消息,金峰会认为自己是瞎子聋子。金峰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每天从家到东南地,再从东南地回到家,两处的距离是二里路。生活就像钟摆,循环往复地在这两外摆动。这两封信就像墙上张开的缝隙,让金峰看到了外面的一丝亮光。

金峰把李军的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这位老师总是在关心自己,金峰内心非常感动。金峰不由想起张义江,心想,同样是人,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自那次挖坑泥和张义江发生冲突后,金峰并没有遭受王大发预料中的报复。这一方面是金峰小心谨慎,不留给张义江任何把柄。另一方面是刘明举警告张义江,要公平对待王大发一家。甭说金峰把大字报贴到北京,就是贴到公社,也会给他们带来不小的麻烦。

张义江看金峰的眼光从来是阴沉阴沉的。他总是派给金峰最重的活,从粪坑里往外出粪、垡头地中拉架子车、打麦场上扛麻包。这一切,金峰不但全挺过来了,而且干得挑不出任何毛病。

金峰的裤子先是磨得发白,接着变得麻花,最后被打上了补丁。为了防止上衣也像裤子一样,母亲做了条披肩,让金峰围在脖子上。经过风吹日晒、劳动锻炼,金峰的皮肤黝黑发亮,体质明显强壮,隔着薄薄的单衣,能看到胸部和肩膀的肌肉在滚动。百十斤重的麻包,“嗨”一声就轻易提到肩膀上。金峰和大家说粗话、开玩笑、拿大顶、摔跤、掰手腕、端起瓢咕咚咕咚喝凉水。文静秀气的书生变成了粗犷强壮的汉子。金峰成了社员们尤其是青年最欢迎的人。劳动休息时,总有一群人围在金峰周围,听他讲《三国演义》、《水浒传》或者《西游记》。对困难和穷苦人家的帮助更为金峰赢得好名声。隔不了两天,金峰就会到五保户老姚家,给她送去一桶水或者一捆柴。金峰的劳动、处事、待人态度很快得到社员们的称赞,一位邻居大嫂,托人要把自己妹妹介绍给金峰。和社员们不同的是,金峰从不说关于女人的荤话;衣服虽然破旧,却总洗得干干净净;在他哈哈大笑的时候,明亮的眸子里会闪过别人看不出来的孤独和忧伤。

白天,金峰在众人面前精神抖擞、乐观爽朗。——他不能显出一丁点儿落魄的迹象让张义江看笑话。晚上,金峰睡在床上,眼望着空洞洞的屋顶,却感到非常疲乏。这恼人的疲乏并不是来自繁重的体力劳动,而是来自心底泛上来的极度空虚。金峰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从家到东南地,再从东南地回到家,难道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内容?金峰渴望冲出这片方圆二里的小天地!下午收工以后,金峰有时一个人坐在村头那棵楸树下,顺着道路努力望向远方。几里路外,是邻村黑压压的围村林,再往外,则是茫茫的天际线,天和地在那儿交汇在一起。为了看得更远些,金峰有一次爬上村北那棵有几百年树龄的巨大皂角树。有人说,站在树的最高处,越过东沙河,可以看到陇海线上冒着白烟像长虫一样的火车。但是,金峰在树上看到的只是东沙河像一条巨蟒横亘在大地上。在它两侧,不规则地分布着一个又一个村庄。我就这样生活一辈子吗?像社员们一样在这块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娶妻、生子、然后死亡,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吗?夜深人静的时候,金峰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金峰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自己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这才是金峰最苦恼的。当母亲喜孜孜地告诉金峰,邻家大嫂有心把妹妹介绍给他,金峰不耐烦地说:“我这会儿不想要媳妇!”。一段时间,金峰整天沉默无语,面色疲惫,从地里劳动回来,洗也不洗就躺到床上,最喜欢的小说《艳阳天》也懒得去读。母亲担忧地摸摸他的额头,小心地问:“感冒了吗?”

“没有。”

“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现在接到李军的来信,金峰恍然大悟。人,决不能颓废,决不能自暴自弃。正像毛主席说的,“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像他这样无权无势家庭出身的人,只有努力、奋斗,才能踩出一条通向外面的道路,才会改变自己的命运。除此,别无他途!

自此,金峰更加发愤读书,勤奋写作。煤油灯常常亮到深夜。母亲不得不催促他:“睡觉吧,明天还得下地呢。”

季节的脚步到了场光地净的时候。玉米摘了,豆子割了,红薯刨了。农民用勤劳的双手在不同的季节为大地涂上不同的色彩。

王庄东头有一大片洼地,夏季阴雨连绵时,地里的庄稼常常被淹。桃林大队党支部决定集中全大队的劳力,在小麦播种以前,把这块洼地平整并疏浚,建成大寨式丰产田。开工那天,这块地上异常热闹。三个生产队集中干活,熟识的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几十辆架子车来回穿梭,一百多名男女劳力你呼我喊。在劳动的人群中,金峰发现了玉睛,她那件粉红色的上衣在一大灰、蓝色中非常醒目。金峰时不时瞄一下玉睛劳动的那个方向。金峰相信玉睛也看到了她,因为玉睛也在往这里看。虽然一个大队,但是不一个庄,平时各人在各自的生产队劳动,相见的机会很少。自从那次从高中一块回来,两人还是第一次相见。金峰对这位心眼善良的姑娘印象很好。中间休息时,金峰来到玉睛干活的地方,热情地同她打招呼。快一年了,俩人都感叹对方变化之大。在玉晴眼里,那个瘦削略带幼稚的青年现在变得强壮而深沉。在金峰看来,那个善良的姑娘现在青春焕发更加美丽。听着金峰浑厚的声音,玉睛想起金峰朗诵《相信未来》时的抑扬顿挫。看到玉睛灿烂的笑容,金峰也不禁想起玉睛和他初见时的羞涩。说了一会儿话,玉睛指着不远处的房屋问金峰:“那是你家吧?”金峰点点头。玉睛不好意思地对金峰说:“俺几个渴了,刚才还商量到哪弄点水喝。到你家喝点水吧?”其实,这不是真正的理由,几个姑娘主要是想找地方解手。

金峰实在不想让玉睛看到自己家的困窘。可是,即使出于礼貌也得表示欢迎,只好领着几个兴高采烈的姑娘来到自己家。

金峰的父母都下地劳动去了,院子静悄悄的。玉睛四处打量,只见小半个院子种着豆角和西红柿。秧子已经衰败,从高度和密度可以想见夏天的时候它们是多么茂盛。一畦不知种的是什么,秧子已被拔掉。只有两畦胡萝卜缨子绿英英的,显得生机勃勃。房内陈设和自己家相比,确实显得有点寒酸。东间用箔隔开,住着金峰的父母。当间和西间连在一起。一张床紧靠西墙,应该是金峰睡觉的地方。除了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房内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但却收拾得非常整洁。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内到处是书,窗台上、条几上、桌子上,还有金峰睡觉的床上,大概有一百多本吧。箔上糊满白报纸,上面几个斗大的毛笔字引起了玉睛的注意:“是雄鹰,就腾飞吧!”玉睛暗想,呵,腾飞的雄鹰。这个金峰还是个有志气有想法的人。玉睛拿起一本书,见封面上写着《向阳院的故事》。金峰想起玉睛曾说过要向他借书看,便说:“这本书不错,你拿去看吧。”

“我大说,今年冬天大家都闲不住,县里生产指挥部已经定了,年前集中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过罢年开始挖东沙河。”玉睛告诉金峰。“你去吗?”玉睛问金峰,不等金峰回答,又说:“弄不好俺几个也得去。”玉睛指指自己和那几位姑娘。

“你们?”金峰非常惊讶。挖河是高强度体力劳动,身体瘦弱的男人都撑不下来,哪能叫女的去挖河?挖河工地可是清一色的男人世界。

“俺队缺男老力。”玉睛解释。为什么缺男老力,玉睛没对金峰说。省里为了推广“红薯下蛋”高产技术,组织已经搞成功的地区到其它地区进行技术指导。生产队一部分壮劳力到南阳山区当红薯技术员去了。红薯技术员除了家里记工分,一个月还有三十块钱的补助,刘明举把这样的好事全争取到自己所在的生产队。

金峰担心地问玉睛:“你们能撑下来吗?”

“有啥撑不下来的。男人能干,女人也能干。花木兰还能替父从军呢,俺为啥不能去挖河?再说,不能干多我们干少,不能干快我们干慢,总比没有人强。”

要挖东沙河的消息,使金峰万分高兴。毕竟能离开王庄这个狭小的天地到外面走一走了。尽管时间只有一个月,尽管挖河处离家才二十来里路,尽管挖河是更繁重的体力劳动。

天气越来越冷。又一场寒风吹来,落叶最晚的柳树也失去婀娜多姿的风采,枝条变得光秃秃的。新播下的小麦很快长出黄绿色的嫩芽。随着小麦播种完成,社员又到了相对闲暇的冬季。冬季水田水利基本建设的序幕也徐徐拉开。人们在农业学大寨的猎猎红旗下,修灌溉沟,挖排水渠,平整深翻土地,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改造着大自然。

正像玉睛所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人们刚从过年的热闹中回过神来,东沙河治理工程又开始了。

立春那天在年前腊月。因打春早,刚出正月,空旷的田野和灰黄色的柳树枝条便泛起绿色。抵近细看却什么也没有。“草色遥看近却无”,金峰感叹,古人写得太传神了。生命的浆液蛰伏在地层深处,等等破土而出的机会。尽管凌厉的北风想把它扼杀,它仍然不屈不挠地逐日向地表推进。春天是挡不住的。

金峰随着生产队的挖河队伍兴高采烈地出发了。离开村庄,金峰顿感轻松。湛蓝的天空白云在飘,灿烂的阳光照得人浑身发暖,一切都那么亲切,连张义江偷窥的眼光似乎也不那么阴冷了。十来辆架子车,前三辆拉着大锅、面粉、粉条、白菜和柴禾,后几辆拉着铁锨、麻绳和大伙的行李卷。大伙跟在架子车两旁,心情兴奋地往挖河工地奔去。金峰放眼四望,只见大小道路上,人流滚滚,车轮滚滚。各公社的挖河队伍,像一条条黑色的支流,从四面八方浩浩荡荡往工地汇集。

桃林大队驻地在大堤附近一个叫王寨的村庄。为了安顿挖河民工,王寨已动员各家各户将大部分房屋腾空。桃林大队几个生产队集中居住在村庄东部。每个生产队各自起伙。金峰他们赶到王寨已是半下午。大家七手八脚打地铺,御行李,支锅灶。金峰在大统铺上铺好自己的被褥,看吃晚饭还得一段时间,便起身到庄内遛达。即将开始的集体生活让金峰充满新鲜感,同时让他回忆起上高中时几十个同学睡在一个屋顶下的日子。只见庄内驻满了挖河的人员。很多人家的大门上可着半截门板用粉笔写着诸如“张桥”、“刘楼”、“王庄”等村庄名称,有人在进进出出打扫房间,有人在忙忙碌碌支做饭的大锅,干部们匆匆忙忙到河堤上认领工号,后来的人陆陆续续进庄,整个村庄人来人往,大呼小叫,紧张而有序。

“金峰!”一个声音在亲切的喊叫。谁呢?金峰循声望去,看到李军笑眯眯地推着自行车朝自己走来。金峰亲热地叫声“李校长”。师生俩将近一年没有见面,此刻见到分外亲切。李军支好自行车,俩人就站在路边说起话来。这次挖河,县革委会派出大批县直机关干部到各公社协助工作,李军被分派到石榴固公社。公社指挥部驻在王寨正北方向的刘口镇,离这里二里路。

李军告诉金峰,他是为专门为桃林大队的事儿到王寨来的。桃林大队有十来位女民兵参加这次挖河。公社得知这一情况,立即汇报给县里。县革委会非常重视,认为这是新生事物,应该肯定和表扬,要当作典型宣传出去。李军要去告诉刘明举一声,让他们准备准备。金峰笑着说:“我知道她们是谁。是玉睛她们。”

刘楼的驻地和王庄的驻地紧挨着。金峰找到大门上标有“刘楼”的院落。果然,里面传来嘻嘻哈哈的姑娘说笑声。金峰从大门口往里瞄了一眼,见玉睛和几位姑娘正从架子车上御行李。金峰赶忙走进去帮忙。在这样的场合相见,金峰和玉睛都很兴奋。金峰轻声对玉睛说:“想不到你们真来了。”又把刚才碰到李军的事儿对玉睛说了。

第二天,挖河正式开始。东沙河两侧,人声鼎沸,红旗翻卷,铁锨飞舞,架子车狂奔。如果从空中鸟瞰,整个挖河工地极其壮观:几十公里河道,布满了黑压压蚂蚁一样的人群。几十万民工把河底的泥土一点点搬运到河堤上。作为个体,人是渺小的。千百万人聚起来干一件事情,就显示了巨大无比的力量。来到这里,你不得不感叹人的伟大。渐渐,淤积的东沙河被拓宽,被浚深,两岸河堤披上了崭新的黄土。

石榴固公社指挥部在工地上安装了一块巨大的黑板,黑板旁竖着高高的大喇叭。黑板上用箭头的高低标出各大队工程进度的快慢,大喇叭每天播报着挖河工地上的先进事迹还有各类通知。人们的热情被点燃,各大队明里暗里飙着劲要夺第一名。

在这十几万劳动大军中,桃林大队的十来位姑娘成为人们注目的焦点。本来,她们没打算成为典型,只是想为生产队解决点困难。没想到,在这几乎完全由男性组成的挖河工地里,她们的出现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有几个轻浮的民工说她们是“骒马上阵”。刘楼生产队的工地,每天都有人来,公社、县、还有专区的干部。高音喇叭隔三差五表扬她们。驾上辕的骡马上了套的牛,由不得自己就拼命干吧。好在这些姑娘媳妇平常干惯了农活,虽然挖河有点吃力还不至于干不下来。

桃林大队作为一个整体,为了在公社开展的竞赛中取得好成绩,内部也开展起竞赛。各个生产队的民工都在自己的工地上发疯一般劳动着。

王庄和刘楼两个生产队驻地紧挨着,工地也紧挨着。因为有姑娘在一旁,王庄的小伙子们干活特别卖力。金峰和玉晴也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心情特别振奋,擦身而过时常常相视一笑。让我们赞美年轻人吧,他们间的相互吸引和欣赏,带给世界多少美丽和灿烂。上工、收工时,金峰和玉睛总爱走在一起。两人虽没公开约定,却形成一种默契,谁走快了就等等,谁走慢了就赶赶。这些,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玉晴和几位姑娘决心干出个样儿来让大家看看。她们私下和生产队长老三表态,刘楼决不拖全大队的后腿。她们像男人一样,铲土,装车,再将架子车飞一样从河底送到大堤堤顶。姑娘的干劲让小伙子们也不得不佩服。在一个私下场合,金峰悄悄问玉晴:累吗?玉晴回答,说不累是假的,每天晚上躺在铺上,身体就像散了架一样。但是,既然他们是典型是榜样,再苦再累也要咬牙坚持,她们可不想让人看笑话,也不想因为刘楼叫大队的竞赛成绩在全公社落后。

金峰暗暗为玉晴她们担心。精神可以带来力量,可以鼓舞士气,但绝不是万能。金峰关心地叮嘱玉睛,干活时悠着点,特别要注意安全。

东沙河越挖越深,河堤越来越高,运土的距离越来越长,在倾斜的陡坡上,把一车土从河底运到堤顶也越来越费劲。玉睛她们运土的架车由三个人增加到五个人,一个驾车,两人拉车,两人推车。金峰在河底一边装土,一边时不时地观察几位姑娘们。金峰看到她们几个越来越吃力。架子车刚起步的时候,还在呐喊声中快速前进,到斜坡中间,速度便明显慢下来,到河堤顶部,已是一寸一寸地挪着前进。金峰揪心地盯着玉睛她们,生怕出什么不测。

等空车放到河底,金峰建议刘楼生产队,车上少装些土,装多了恐怕拉不动。要赶进度,多跑两趟就是了。队长老三看了看全大队的工程进度,不禁有些焦急,刘楼的工地像一条鱼背,明显比其它生产队高,估计落后一天的进度。看到队长的表情,几位姑娘说,装吧,该装多少装多少。队长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听从了金峰的建议,每辆车上少装了几锨。

车辆艰难地向河堤移动。一位胖胖的姑娘驾车,两位姑娘在前面用劲拉,玉晴和另一位姑娘在后面拼命推。她们呐喊着将车拉到河堤半坡,意外情况出现了:胖姑娘腿一软跪在地上。前面两位姑娘惊惶失措,放下拉绳去帮胖姑娘。架子车开始缓慢下滑。玉晴和另一位姑娘死死推住架车。尽管用出全部力量,架子车下滑的速度还是越来越快。玉睛的脚犁起泥土,形成一条深沟,眼看就要压住玉晴两人。一直盯着她们的金峰猛一下跳过去,用肩膀死死顶住重车,同时大吼:“拉紧绳!别松手!”其他人也迅速跑过来,七手八脚扶起胖姑娘,又将架车送上河堤。

大家长出一口气。险情就像一颗石子,在落水的瞬间泛起波纹,不大一会儿便渐渐趋于平稳。险情排除了,大家又各干各的活。玉睛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这倒不是完全出于惊吓,而是金峰强壮的身影掀起她心头的涟漪。这个男人的臂膀是如此强壮有力,如果不是金峰关键时刻挺身相助,今天的事情不知会糟糕到什么程度。

下午收工时,玉晴放慢脚步等着金峰。她想说“谢谢!”又觉得那样说有点太见外。两人仍像以往一样返回驻地。不同的是,两人间的距离由两三步远减到一两步。金峰小声对玉晴关心地说:“以后干活小心点。”玉晴“嗯”一声表示接受这个意见。其他人从后面熙熙攘攘赶上来,金峰和玉睛不再说更多的话。金峰高大的身躯带给玉睛一种安全感,有这样的人在身旁保护,还有什么会让人感到害怕呢?玉睛心里弥漫起甜丝丝的味道。

完全出乎张义江的预料,金峰受到刘明举的口头表扬。

桃林大队召开民工大会,就昨天的事故进行了分析,批评了刘楼生产队的队长,并作出一顶决定,以后驾车的人必须换成男劳力。布置完安全措施,刘明举又表扬金峰奋不顾身,舍己救人,号召社员们向金峰学习。张义江黑着脸听完,心想,刘明举这唱的是哪一出呢?

挖坑泥那次和金峰发生冲突后,张义江找刘明举诉苦,不承想被刘明举捋了一顿。刘明举批评张义江:“凡事你也动动脑子。别学李逵、张飞一点就着。孙悟空再能,蹦出如来的手心没有?回去好好想想吧。”张义江想了半天才想明白,猜测刘明举的意思是说,对付金峰这种人,手段不能强硬只能阴柔。你金峰是孙悟空,我桃林大队就是五指山。可现在?

冬天天黑得早,才五点钟多点,天色就开始模糊。刘明举吩咐各生产队收工:“天快黑了,再干就不安全了。”

就在民工们收拾工具的时候,大喇叭的喊声打破了收工前的喧哗:“下面广播通知。桃林大队的金峰,晚饭后请到公社指挥部来。李军同志找你有事。桃林大队的金峰,晚饭后请到公社指挥部来。李军同志找你有事。”大喇叭连续广播了几遍。玉晴低声对金峰说:“喊你咧。”

金峰很纳闷,李军找他有什么事呢?

吃过晚饭,金峰用手指梳理下乱蓬蓬的头发,准备到刘口镇去。

大喇叭的喊声同时惊动了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刘明举,一个是张义江。

在刘明举眼中,金峰属于伶牙俐齿有头脑的人。这类人,有胆识懂政策。对待他们,不能惹更不能欺负,要公平对待,有时候还要施点恩惠笼络笼络。和我一心,就使用你,不和我一心,你就老老实实呆着吧。就目前刘明举和王大发的关系,金峰属于老实呆着的对象。可是,公社突然找金峰有什么事呢?公社为什么没有事先通知自己呢?刘明举有一种权威受到冒犯的感觉。刘明举决定到公社指挥部侧面问一问。精明的刘明举不能糊里糊涂地过日子。

张义江听到广播,先是腻歪后是狂喜。张义江腻歪的是这小子竟然巴结上了公社!狂喜的是报复金峰的机会来了。

自和金峰发生冲突后,张义江一刻也没忘记要给金峰点颜色看看,他早就想暗地里把金峰“修理”一顿。在王庄他没敢动手,一来人们首先会怀疑他;二来金峰警惕性特高,时刻防备着他;三来刘明举绝不允许他这样干。在挖河工地,情况和在家里就不一样了。人那么乱那么杂,鬼才知道是谁干的呢?趁金峰今晚去刘口镇,半路上把他揍一顿,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啊!到刘口镇有两条路,大路比小路远将近一里。张义江分析,金峰必定走小路。小路晚上基本没人。民工劳累了一天,谁也不会跑到荒郊野地。今天又是阴历月初,月牙露一下头就没影了,田野一片漆黑,走对面也看不清谁是谁。让金峰这小子吃个暗亏,死了都不知道阎王爷是谁!张义江心里得意极了。张义江盘算自己不能出面,就悄悄找刘楼生产队长老三商量。老三是刘明举的堂兄弟,文革时和张义江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也是换过贴的兄弟。老三的老岳父就在这个庄。收工时,他们故意走在最后,商议好由老三的内弟动手。他们两个,晚上故意在公开场合露面。

张义江和三叔鬼换祟祟的动作引起玉睛的注意。她一边走路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着他们。收工时,大家都急着返回驻地。他俩却躲开大家嘀嘀咕咕,这本身就不正常。联想到刚才大喇叭呼叫金峰,玉睛更加疑惑,他俩早不嘀咕晚不嘀咕,为什么听到呼叫金峰就开始嘀咕呢?玉睛对张义江没什么好感,尽管他和父亲关系很好。每次张义江来父亲这里诬告金峰的种种不是,玉睛都非常厌恶。玉睛眼中的金峰,根本不像张义江说的那样一无是处。张义江和金峰的过节,通过平常父亲和张义江的对话,玉睛也一清二楚。玉睛预感在金峰身上有什么事要发生。这个事究竟是什么,玉睛也猜不出来,反正对金峰来说绝对不会是好事。玉睛觉得自己有义务提请金峰这两天多加注意。

金峰匆忙吃过晚饭,准备马上就去刘口镇。吃过晚饭到睡觉,中间有相当宽裕的时间,尽管劳累了一天,吃过饭稍事休息,年轻人又恢复了精力,有的洗衣服,有的聚在一块打扑克,有的遛达到代销点买些日常用品,有的三三两两在村中散步。炊烟缭绕、灶火闪闪、风箱呼达呼达地欢叫,村庄内一派浓浓的生活气息。远离家乡的民工们,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金峰顾不得欣赏这些,匆匆忙忙往村口走。迈出大门没走几步,玉睛拦住他。

金峰对玉睛说:“有啥事明天再说吧,我到公社有急事。”

玉睛回答:“我没事,只是给你送个东西。”说罢,把一个手电筒和一条木棍递给金峰。

金峰接过两样东西,把木棍在手里抖了抖,笑了:“我这么大个人还需要它吗?”

“拿着吧。万一狗咬你呢?”玉睛神色凝重地叮咛金峰:“千万小心!别光顾走路,耳朵机灵些,眼睛放欢些。”

穿过说笑声此起彼伏的街道,金峰来到村口。通刘口镇有一大一小两条道路。小路斜穿过麦地,一条直线到刘口镇。大路绕了个大弯,经过另一个较大的村庄到刘口镇。金峰决定走小路。

从灯火通明的庄内一下子来到庄外,就像从繁华的城市一下子被扔到荒漠,金峰陷入浓浓的黑暗里。金峰在庄头站一会儿,让眼睛适应这一片漆黑。田野里什么也看不见,村庄里人声的喧哗倒听得清清楚楚。那条通往刘口的小路呈现出灰白色,在脚下还勉强能看见,往前望,白色越来越淡,十来步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金峰十分感谢玉睛送来的手电筒。如果没有手电筒,这二里路不知得走多长时间。

金峰来到公社东沙河会战指挥部打听李军的住处,有人向他指了指。金峰敲开门,发现屋里还有大队书记刘明举。金峰有些不自在,自高中毕业回到桃林大队,他和刘明举还没说过话,更不要说面对面地在一起。

刘明举刚刚在李军这里吃完晚饭。刚才,刘明举要回去,李军说,你等着金峰吧,他一会儿就会到,天黑古龙冬的,恁俩一块回去多好。

李军在桃林学校当了将近十年校长,刘明举和李军两人相当熟悉。刘明举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弄清李军找金峰到底有什么事儿。李军告诉刘明举,想让金峰写一篇通讯,报道桃林大队女民兵在挖河工地上的先进事迹。刘明举埋怨李军:“用俺大队的人,也不事先给我说一声?”李军连忙表示歉意,说时间太紧了,没来得及给他打招呼。

刘明举皱着眉头表示自己的担心:“写报纸得是有大学问的人,金峰他一个刚下学的学生中吗?”

李军微微一笑:“我的学生我了解。要论写文章,你我十个捆到一块也不如一个金峰。”

李军这样评价金峰,刘明举心里咯噔一下。

也难怪刘明举对金峰不十分了解。对桃林和王庄各家孩子的学习成绩他从来没放在心上,而对刘楼村的孩子们却掌握得一清二楚。桃林学校座落在桃林,却不是专门为桃林大队设的。按就近入学的原则,为桃林附近几个村庄包括外大队的村庄服务。刘楼离桃林学校较远,刘楼的孩子们是到丁庙学校上学。逢年过节到学校慰问,对丁庙学校,大都是刘明举亲自去。对桃林学校,大部分是派一个副职。所以,金峰被推荐高中那年,李军的意见谁学习好推荐谁,刘明举没怎么过问就同意了。只是在后来才知道,那个学习成绩第一名的学生是王大发的儿子。

李军顾不上客套,直截了当对金峰说:“叫你来,是想让你写一篇女民兵挖河的通讯。”李军告诉金峰,省报要来采访玉晴她们。县革命委员会决定,在省报报道之前,县广播站要先报道。想来想去,金峰的笔杆子较硬,和女民兵又一个大队,情况熟悉,采访方便,决定报道稿由金峰写。金峰写完报道稿,就暂时不要参加挖河了,跟着参加接待省报记者。李军指指刘明举:“我已替你请好假。给你一天时间,后天交稿,咋样?”李军征求金峰的意见。

金峰答应没问题,要求最好开个座谈会,女民兵的事迹虽然不陌生,但有些还要核实一下。真实是新闻的生命不是?

“那就开,明天我也参加。”李军征求刘明举的意见:“明天给几位女将放半天假?”

刘明举表态:“写桃林大队的事儿,一路绿灯。”刘明举叮嘱金峰:“这几天好好给李部长服好务。”

刘明举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金峰。实话说,如果不是那次挖坑泥时金峰和张义江发生争吵,这个年龄的毛头小伙子还真引不起刘明举的注意。刘明举仔细地打量这个动作麻利的年轻人。只见他细长的个头,身高大概在一米八左右——这一点真像王氏家族的人。因为瘦而显得干练。贫穷生活在他身上留下明显的印记,上衣、裤子、解放鞋,都打有补丁,但洗得非常干净。他举手投足彬彬有礼,不卑不亢,不像别的人见了他这个支部书记总是满脸堆笑,点头哈腰。他的眉宇间透出一股沉稳、文静和坚强,还有掩饰不住的青春朝气。好一个精干的小伙子!

刘明举和金峰向李军告辞回王寨。金峰要从小路走,刘明举劝他大路。天黑,自行车在小路上不好走。大路虽说远点,对自行车不算个事儿。金峰不愿和刘明举一块走,和这位既是长辈又是领导的人在一起总觉得别扭,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金峰接过刘明举的自行车,说我带你。刘明举在后座上举起手电筒替金峰照着路。一会儿的功夫两人就回到了桃林大队驻地。

第二天上午,整个挖河工地纷纷传递着一个消息:一个年轻小伙子昨晚在去刘口镇的小路上被打成重伤,凶手是谁?正在追查。因为什么?不太清楚。回想昨晚玉睛叮嘱自己千万小心,金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猜测这件事儿也许和自己有关,还猜测也许玉睛知道端倪。金峰找玉晴求证,玉晴死活不肯承认,说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其实,玉睛已把自己的怀疑悄悄告诉了父亲。没想到父亲听了勃然大怒,狠狠训斥她:“胡说八道!这事儿你亲眼见了?没看见就瞎胡说那是栽赃!你俩叔叔是那样的人吗?”玉睛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父亲对她发这么大的火,在玉睛的记忆中还是第一次。不过,玉睛对父亲的态度十分不理解,即使这事儿不是真的,也不必生那么大的气呀。刘明举最后叮嘱玉睛:“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这种怀疑的话一个字也不能对外迸。”

玉睛对金峰的态度引起了刘明举的注意。这孩子对金峰这么关心。究竟是因为金峰救过她还是因为其它什么?总不会是喜欢上金峰吧?刘明举想先不动声色观察一段再说。如果是那样可绝对不行。

刘明举悄悄找来张义江和老三,私下里把他俩狠狠骂了一顿。刘明举警告张义江,以后要是再惹事生非,莫说对他不客气。刘明举这次对张义江动怒是真的。革委会成立几年了,派性思想还这么明显,真他娘的是傻屌一个。采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人,那不成了黑社会了?真让人打心眼里瞧不起!

座谈会如期召开。因为李军在场,姑娘媳妇们都坐得规规矩矩。回答金峰提出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来挖河?”、“累不累,苦不苦,想家不想家?”、“出了事故害怕不害怕?”等等等等,也是思考再三掂量着说。李军明白这些女将是因为自己放不开,笑了笑站起身:“你们座谈吧,我到工地上看看。”李军一走,气氛立即活跃起来。对金峰,大家没有任何顾虑,对他说话就像对哥哥弟弟说话一样。此时金峰在玉睛她们眼里,不是来采访她们的业余记者,还是那个天天在一块干活的青年。

“金峰,俺都快趴下不能动了,你说累不累?”一位瘦小的姑娘开了第一炮。

“俺队男老力都出去了,妇女再不来挖河,生产队的任务咋完成?”玉睛紧接着发言。

“就是,男人不在,咱就得当一回花木兰。”

“小狗才不想家,咱来挖河,小孩扔家里,半夜想小孩都想得哭。”

“苦?咬着牙也得干,说啥咱也不能拖大家的后腿,不能因为咱夺不上第一。”

你一言我一语,话题热闹起来。

“那些臭男人不要看不起咱,”一位胖大嫂发着狠声。说到这里停住了,胖大嫂意识到金峰也是个男人,不好意思补充一句:“臭男人不包括你啊。”周围的人哄地笑起来,金峰被笑得怪不好意思。胖大嫂接着说:“他们能干的咱也能干,一点也不比他们差。”

“比他们干得还好哩。”一位高个姑娘接上话茬:“刚开始确实把我累得够呛,我想我的娘哎,连两天我也撑不了。现在,我一顿能吃四个大馒头,拉起架车跟玩似的。男的干活跟我比,我还真不服他们。”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金峰刷刷地记着。别看大家天天劳动在一起,如果不是这个座谈会,金峰还真不知道她们有如此丰富的内心世界。

当天晚上,在专门腾出的房间里,金峰来回踱着步,他在梳理材料,构思这篇通讯如何写法。他的耳边反复响起姑娘媳妇的发言。那些朴实的语言,透露出她们不甘人下的志气和决心。那爽朗的笑声,表现着她们蔑视困难的壮志豪情。她们既柔情似水,又志坚如钢。她们是新时代的妇女,又像诞生在这块土地上的古代英雄花木兰。新中国的阳光照耀着她们,历史的传承影响着她们。金峰的思绪从当代穿越到古代,脑子里突然闪起一束亮光。对,把历史的因缘贯穿到文章中去。金峰文如泉涌,拟就几个小标题,刷刷刷地埋头写起来。对女将中间的灵魂人物玉睛,金峰着重作了记述。天亮时,一篇誊写工整的稿件交到李军手里:《丹心映工地,红装逞英豪——记桃林大队挖河工地女民兵》

挖河工程已接近尾声,河床倒梯形的断面已隐约显现出来。各大队的竞争也进入白热化状态,尤其是前三名,竞争更是激烈,谁都想当第一。那块巨大的黑板上,今天你箭头最高,明天我又箭头最高。刘明举召集全大队民工开动员大会,要求大家:一、鼓劲再鼓劲,就是拼上老命也要把红旗夺过来。“宁愿瘦掉十斤肉,誓把红旗夺到手。”二、搞好伙食,各生产队再杀一口猪,让大家吃好。三、把在家留守的强壮劳力调上来,换掉个别受伤生病的。

动员会那天傍晚,刘楼的民工们围在一起吃晚饭。大家伙儿正端着碗往嘴里扒拉猪肉炖粉条时,村中间的大喇叭响起来。一阵音乐声后,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传到大家耳朵里:“平原县人民广播站,下面播送金峰采写的通讯:《丹心映工地,红装逞英豪——记桃林大队挖河工地女民兵》”。大家不约而同停止了咀嚼,支起耳朵听播音员广播,唯恐漏掉一个字。广播完毕,民工们“噢”地欢呼起来,尤其是玉晴几位姑娘,高兴得不知怎么好。“咱们上广播了,咱们上广播了!”“广播里提到你了。”“广播里也提到你了。”其他生产队不断有人跑过来通知她们:“听到没有?广播你们了。”

桃林大队工程进度明显加快。各生产队民工像气吹的一样劲头十足。挖河虽然累,但吃的好。平常在家,逢年过节才能吃上肉,在工地上,隔三差五就能吃上一顿。特别是最近几天,几乎天天有肉吃,大家干劲怎能不大呢?还有金峰那篇报道,让大家自豪万分。虽说表扬的是女民兵,可无论男女都觉得脸上有光。男民工晃着膀子到处吹牛:“俺们女的都那么能干,男的能干不能干,你就想想吧。”

县里广播后没几天,李军领着省报记者又来采访,为女民兵们拍了许多照片,特别拍了玉晴在装满土的架子车旁擦汗的镜头。记者看了金峰采写的广播稿,表示自己不写了,这篇稿件就可在省报使用。两天后,《平原日报》登出了金峰的通讯。压题照片就是玉晴远望前方正在擦汗的那张。

石榴固公社轰动了,桃林大队更加轰动。县、公社、兄弟大队都来到桃林大队的工地参观。女子民兵班干得更加欢实。她们不仅活干得快,还干得漂亮。在即将竣工时,她们拿出绣花的功夫,把河堤修成标准的梯形,堤顶平平整整,半坡溜光整齐。玉晴成了名人,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地:“看,这就是那个上了报纸的。”不久,县武装部命名玉晴为优秀女民兵,几位姑娘所在的民兵班为“优秀民兵班”,县团委也命名玉晴为“优秀共青团员”。至于写文章的金峰,却没有几个人记得他,只有县委宣传部牢牢记住了石榴固公社有个名叫金峰的笔杆子。

金峰比谁都高兴。自己采写的稿件在省报发表,事先金峰一点也没想到。金峰把那张印有自己文章的《平原日报》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连报纸下端的开印时间都仔细看了。自己的文章在省报上登出来,这是第一次。金峰过去也发表过作品,那只是在县文化馆的油印杂志上。他想起李军对自己的鼓励:不要气馁,不要放弃,坚持写作。金峰对李军从心底生出感激。

第桃树开花,绿草发芽时,挖河工程顺利结束,桃林大队如愿夺得第一名。金峰、玉睛都被评为“挖河模范”。李军带着瓶张弓大曲找到刘明举祝贺。两人喝得酒酣耳热时。李军说了句让刘明举惊心动魄地话:“桃林大队年轻人很多,石榴固公社年轻人更多,只有金峰,才是真正的人才。”刘明举一边喝酒一边沉思,对这位李军认可的青年以后该怎么办呢?

撤出驻地前,金峰和女民兵班的姑娘们不约而同来到东沙河。这是金峰流过汗水的地方,他要向东沙河郑重作一次告别。金峰穿过翠绿的麦地,来到曾经劳动的地方,看到玉睛和几位姑娘已经在这里。她们的目的也和自己一样吧,金峰猜测。

金峰的猜测完全正确。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女民兵们对东沙河心里生出丝丝留恋。这短短两个月是她们人生中的一段重要经历。这里是带给她们光荣和坚强的地方。东沙河是她们最好的作品,在她们心里,它比任何奖状都更有份量。

金峰和几位姑娘慢慢在河肩上行走,左侧是倒梯形的河床,右侧是正梯形的河堤。河坡每隔一段距离,镶着直径两米左右的大字“农业学大寨”、“愚公移山,改造中国”、“毛主席万岁!”等等。放眼望去,河床、河肩、河堤像一束平行线伸向天边。河底的浅水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着天空。望着这一切,这几位劳动者的眼光是温柔的,像慈爱的父母抚摸自己的儿女。他(她)们的双手使东沙河变成现在的模样。劳动改变世界,劳动也创造快乐,几个人心里美滋滋的。金峰不由想起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

对金峰来说,东沙河是他窥视世界的窗口,也是给他力量和信心的地方。没有东沙河,便不会有那篇轰动全县报道,金峰还要在王庄只有二里路的小角落里继续打转。俩月的挖河生活成就了金峰。金峰变得成熟起来,视野更宽广,信念更坚定,对自己也更自信。也许未来还有种种不如意,金峰自信,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自此以后,他都会以宽阔的胸怀去坚强面对。生活啊,永远是人生的最好课堂,它教会你书本上根本学不到的东西。

玉晴非常感慨也非常惆怅。这个地方,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两个月来,姑娘的人生有了天翻地覆地改变,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农村姑娘成了全县皆知的风云人物。这一切像做梦一样。来挖河之前,她连想也没想过。生活啊生活,总是在不经意间以看不见的方式改变着人的命运。周围的人羡慕玉睛,运气和美丽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玉睛自己清楚,给她的生活轨迹带来巨大变化的有多种因素,有个人的也有时代的。而把她推向人生大舞台的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这个叫金峰的年轻人,体格健壮、个头高挑又才华横溢。以前只知道金峰有志气有理想不是窝囊废,现在发现他更有才华和本领。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那是多有才气的人啊,这个年轻人真是不简单。玉晴开始注意金峰的一举一动,金峰到哪里,她眼角的余光追到哪里。但当金峰真的走到她面前,她又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好。以往和金峰相处时的坦然、自如,不知不觉间消失了。金峰和别的姑娘说笑,自己会无端生出妒忌。让玉晴特别烦恼的是金峰对待她仍和从前一样,没什么特别亲近的表示。玉晴想到回去以后,她和金峰又像以前一样,各自在自已的生产队劳动,几个月见不上一次面,心里非常失落。玉睛想向金峰直接表达自己的爱意,可是少女的羞涩和自尊又让她难以开口。此刻,玉晴倒盼望着这条河能永远挖下去,这样就可以和金峰经常在一起。美丽的姑娘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站在爱的边缘。

玉睛偷偷瞧一眼金峰,只见他双手叉腰,任凭顺河道刮来的风吹散自己的头发,望着长长的东沙河默默深思,就像威武的将军在检阅英雄的部队。他在想什么呢?

天色已晚,西边天空布满灿烂的晚霞。一行人踩着落日的余晖回到王寨。几位姑娘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玉睛高挑的个头在她们中间非常显眼。金峰看着玉睛的身影,不由心生感慨,有的人注定是生活的幸运儿,机会总是格外垂青他们。比如玉睛,集美丽和荣誉于一身。李军今天向金峰透露,为了落实中央大办乡镇企业的精神,春节过后,县里准备扩建和新建十来个工厂,有化肥厂、农机厂、修配厂、酒厂、烟厂、纺织厂、农药厂等等。将招收一大批“亦工亦农”的合同制工人,挖河工地上表现突出的青年招工时将优秀考虑。如此,玉睛被招工将毫无疑义。金峰又想,即使不是挖河模范,玉睛离开农村也没任何问题。因为她父亲是大队支部书记。

文章评论

深山

看到 您的小说想起来那时候唱的歌曲我们是公社的铁姑娘。可我一直不能是铁姑娘。原来很希望做个铁姑娘,铁手铁脚铁肩膀。好挣满分。幸亏逃离了那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不过现在更喜欢乡间的生活。有个老舍,篱笆上爬满喇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