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路通往远方(四)
个人日记
对金峰没有招上工,李军非常惋惜也非常愤怒。
石榴固公社革委会根据县委宣传部的意见,专门给刘明举打招呼,让桃林大队研究招工名单时,一定把金峰报上,指标在桃林大队内解决。刘明举当即表态,请领导放心,保证把上级的指示落实到位。宣传部的同志和李军听说这个消息,都非常高兴。
意外出现在政审阶段。
张义江来到公社,直接找到负责政审的人员,说我是王庄生产队队长,代表贫下中农反映金峰几个问题:一、金峰不安心农业生产,没有扎根农村的思想,政治表现落后。二、金峰和他的父亲一贯不服从生产队指挥,是出了名的捣家。三、金峰的大伯、金峰的舅父当过国民党的兵。为了替党和国家负责,我们有责任把这些情况反映上来。说毕交给政审人员一封信,信末署名王庄生产队全体贫下中农。同样内容的信,同时寄到县革命委员会、县委宣传部和县劳动局。
张义江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让李军无比愤怒。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这类报复心极强的人,为了自己和本派别的利益,凡事都要拼命把对手往泥里踩,踩下去还要拧三脚。踩倒对手还不解恨,还要殃及对手的下一代。他们冠冕堂皇的背后,隐藏着极其丑恶的灵魂。公平、正义在这类人眼里狗屁都不是。损人利已的事他们干,损人不利已的事他们也干。这样的人说是小人都是轻饶他们,他娘的就纯粹是恶人,就是混蛋!这件事儿和刘明举有没有关系,李军不清楚。要说刘明举完全不知情,李军也不完全相信。李军担忧金峰能不能承受住打击。
宣传部长也连连叹息,这么好的一个苗子到底没有选拔上来。最近,既要批林批孔,又要评《水浒》,新闻报道任务很重。宣传部的人忙得白天不是白天黑夜不是黑夜,实在太需要金峰这样的人才了,唉——。部长听从李军的建议:金峰暂借到宣传部帮忙,生产队给记工分,宣传部给补助。
借用金峰的通知当即传达石榴固公社,石榴固公社马上传达到桃林大队。
刘明举接到通知,推起自行车来到田野。他没有骑车,就那样推着走啊走。这是他的思考习惯。每当碰到棘手的事,刘明举就来到无人的地方静静地想。这位著名的“土政治家”,反复分析通知的内容。暂借,就是说金峰不是宣传部的人,帮完忙还得回来。借金峰而不借其他人,说明宣传部非常欣赏他,也说明金峰确实有才华。让刘明举意外的是,在别人告状的情况下,这个毫不起眼的年轻人仍旧得到上级部门的赏识!刘明举转悠半天,得出如下结论:一、对金峰绝对不能小看,这个人不会久居人下,把他控制在手下根本不可能;二、对王家和金峰再也不能打压,如果还像以往一样那就是大傻瓜一个。;三、以后要多关心照顾王家,要缓和同王大发的矛盾,化敌为友,争取为我所用。刘明举开始后悔没按公社的指示把金峰招成合同工,更后悔那天晚上对王大发的断然拒绝。唉,为什么不把话说得委婉活泛留点退路呢?看来,对任何人都不能轻视,鸡会打鸣,猪会拱地,老鼠会打洞,谁也不知道谁有啥本事,排水沟里也能翻船。原先刘明举以为金峰开了李军的后门,现在看来不完全是这样,金峰的才华起了主要作用。张义江诬告金峰,刘明举心里明镜似的,他不赞成但也没制止。告掉金峰,正好省出一个名额。最近几天,刘明举焦头烂额,尽管他平衡手段极其高超,也有点力不从心。听说县里招工,谁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出去。多少人纷纷来找刘明举。弄得刘明举都不敢在公开场合露面。就是自己派系的那些人也为一个指标争得像狗咬架一样。
精明的刘明举立刻意识到,对金峰和王家,应该立即采取补救措施。他要把这份通知亲自送去,以此来证明他在中间起了积极作用。再对金峰说些鼓励的话,要求他努力学习争取上进什么的,说明刘明举一直在关心他。另外,还要问问王大发生活有啥困难没有,作为支部书记,嘘寒问暖是份内的事儿。
王大发和金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支部书记刘明举会到他们这个穷家破院来。乍见到刘明举的时候,王大发想起那天在他家碰壁的事儿,想起刘明举对金峰招工的无情拒绝,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金峰倒显得格外冷静,和母亲一起十分有礼貌地端板凳、倒水、拿烟袋。对招工失败,金峰显得十分冷静,本来他就没报什么希望,以王家在庄中的政治地位,能不被人欺负就已经不错,根本没想还会有好处落到自己头上来。对张义江的卑鄙,金峰爷儿俩也充分预料到了。得知招工结果,金峰冷冷说了一句话:“让他们暂时蹦达吧,乌云不可能永远遮住太阳。”
刘明举一边同王大发寒喧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金峰。小伙子神情冷静、坚韧,看不出丝毫丧气和颓废。受到打击后还能如此,才真正令人敬佩也令人感到可怕。
“老哥,”刘明举的视线离开金峰,转头对王大发亲热地说:“还记得土改时斗争苑良臣烧地契的事不?都二十多年了。”苑良臣当过冯玉祥的旅长,兵败下野后,成了恶霸地主。刘明举的话题从这里开始,显得自然而亲切。
王大发弄不清刘明举到底想说什么,到他家里来难道仅仅是为了怀旧?尽管他心里有些疑惑,但刘明举的话仍让他记起自己曾经有过的热血岁月,不禁心里也激动起来。他接着刘明举的话茬说:“那哪能忘呢?”又有些酸涩地感叹道:“你进步了,我落伍了。”
“你说哪去了。老伙计啥时候都是老伙计。”感慨一番后,刘明举转到正题上:“宣传部想借用金峰一段时间,这是通知。”刘明举把一张纸交给金峰,又加了句:“在河工工地上,我就发现金峰笔杆特别硬,是咱大队的好苗子。”
刘明举把事先准备好的话说了一遍,听得王大发百感交集。猛然间觉得,刘明举这个土地改革时的老友并没有忘记自己。特别是当刘明举说道:“这次招工为啥不让金峰去?年龄小当然是个原因,主要是我想让金峰有更大的出息。金峰高中毕业已经一年,再等一年,就有资格推荐上大学了,上大学不比当工人好?能推荐上咱就去上大学,推荐不上咱再想别的法儿。”
正在他们热烈交谈时,门外一个大嗓门传进来:“明举大爷来了?”
来人是孙运来。
金峰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厌恶,但这丝厌恶飞快地消失了。他客气地把运来让进院里。别人到自己家里来,他作为主人,要有基本的礼貌。对运来这位老同学,金峰从来是敬而远之。虽然同一个大队,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金峰却从来没和他建立起友谊,但也没什么大的矛盾。运来是家里的独生子,他爸爸孙洪山是国家干部,无论吃的穿的用的,都要比金峰这种农家出身的孩子高一大截。即使对父亲的称呼,运来都和大家不一样。一般农村孩子叫“大”,而运来却是“爸爸”这个有点洋气的叫法。运来时时刻刻表现出一种优越感,对农家子弟的困窘经常冷嘲热讽。这让农家出身的同学们疏远和反感他。高中毕业后,虽然一个村,又是同学,金峰和运来却很少打交道。金峰在地里劳动,运来在学校教学,两人的生活轨迹很少交叉。
刚才运来到代销点买东西,听代销员说金峰被借用到宣传部,他将信将疑。刘明举来到金峰家,运来很快知道了。运来心里揣摸,会不会和金峰的事儿有关呢?很有可能,就赶过来证实一下。果然,代销员说的是真的,运来心里有点不舒服,再有一年,就该推荐上大学了。运来不想让金峰的威望超过自己。但嘴上却对金峰表示祝贺。金峰不冷不热地回答:“有啥好祝贺的,别说是正式的,连临时的都不是,说不了啥时候又回到家戳牛屁股了。”
刘明举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完,就起身告别。临走时对王大发说:“以后有啥困难言语一声。刘明举扫了一眼金峰的穿着,对王大发说:“把身上的破衣服换掉,别让宣传部的人笑话咱”
金峰被借用到宣传部。王大发乐坏了也愁环了。王家人老几辈子都是和土坷垃打交道,到官府衙门里上班,尽管是借用,这在王家家族的历史上是第一次。王大发发愁的是金峰走时穿什么。
金峰上初中之前,一直穿的是哥哥姐姐的旧衣服。上高中时,才单独为他做了一身毛蓝布衣裤。这身衣服已洗得发白,高强度的劳动使褂子肩头和裤子膝盖都打上了补丁,哪几块深色的补丁在发白的衣服上显得非常醒目。这样的衣服,穿着在家干活还可以,出门再穿这样的衣服哪能行呢?
做身新衣服?哪可需要钱啊!王家过日子,一分钱要掰成两瓣花,今天的钱花了不知道明天的钱在哪里,哪有多余的钱买布啊!
“娘,把这身衣服拿到染行染染,你再把原先的补丁拆下来,换成一样颜色的布,重新补得好看些,这不就是件好衣服?我就穿这身衣服去。”金峰对愁眉苦脸地母亲坚决地说。金峰实在不忍心让父母再为自己作难发愁。自己已经长大成人,理应为家里分担困难,弟弟还在上学,家里每年还有很大的花销。虽说家里挣的工分多了些,欠生产队的钱逐步在减少,但是多年累积下来的债务还是不小的数目。金峰不愿因为自己增加家里的负担。
“不中!不中!”王大发首先反对,饱经沧桑的他像一个大学问家一样分析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在家里,咱咋省吃俭用都中,出门在外,咱得穿得亮堂些,不能让人家看不起。”
说归说,道理谁都懂。可天上不会掉烧饼,实际问题咋解决呢?一家人重新陷入沉思。
空气闷热,天潮得似乎能拧出水来。灰黑色的云彩布满天空,低得仿佛伸手就可撕下一块。衣服被汗溻湿,穿在身上很不舒服。一丝风也没有,大门外那棵柳树长长的枝条文静地耷拉着,动也不动,知了在树枝间有气无力地叫着,听起来非常烦人。
借钱。一家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这里,但谁也没说出口。自尊心极强的庄稼人呵,除非万不得已,只要有一线希望,也不会开口向别人求借。宁叫人讨厌,不叫人可怜。那颗虽然贫穷却高贵的头颅,绝不会在有钱人面前轻易低下。让别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俯视自己,那居高临下的目光会将自己压迫成像蚂蚁一样,那是多么痛苦的事儿!
无奈、无助、愁苦、烦闷的情绪笼罩着整个家庭。
渐渐地,起风了。柳树的枝条先是轻轻摇曳,继而大幅摆动,最后被吹成横条。乌云在天空翻卷滚动,呼呼的风声夹杂着远处传来的低沉雷声。天地之间一片昏黑,让人感到恐惧和慌乱。近处传来大人焦急呼唤小孩儿回家的呐喊,以及羊群奔跑回圈时的杂踏蹄响。不大一会儿,稀疏而硕大的雨点砸得大地噼啪作响,紧接着倾盆暴雨哗哗而至,空中充满发白的雨线,地面上泛起迷濛的水雾。一阵土腥气过后,鼻孔中闻到了水的清凉。刚才的燥热一扫而光,身上立马感觉舒服起来。
“好!好!下得好!”王大发突然大声说。他那沟壑纵横的脸上充满了兴奋和激动。他将手伸到房檐下,接起瀑布一样的雨水痛快地洗了把脸。嘴里连连感慨道:“老天爷不欺苦命人啊!有办法了!有办法了!”
父亲到底想到了什么办法?金峰实在搞不明白。难道这场雨能下来金带来银?
母亲先是愣了一会儿,紧接着便猜着了父亲的意思。她立刻变得神采飞扬,甚至比王大发还要高兴。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正确,她用不太确定的口气问王大法:“你是说,给供销社拉脚?”
“对。”
石榴固公社供销社每逢星期一到县供销社进货,早出晚归。星期一的早上,太阳刚刚露头,村东的小官路上就响起悦耳的“叮当叮当”地铜铃声。顺着铃声望去,一辆马车飞快地往县城方向奔去。车把式骄傲地坐在大车左前部,将拴着红缨的皮鞭摔得“叭叭”响。去时,马车是空的。回来时,车上装满农村急需的各类物品。有布匹咸盐红白糖、水桶脸盘玻璃镜等日常生活用品,也有杈扫帚扬场锨、犁铧铁耙喷雾器等农业生产工具。农村日历用阴历不用阳历,但附近的农民对属于阳历系统的星期几却记得非常清楚,这都归功于供销社进货的马车。人们知道,马车到县城拉货那天就是星期一。那辆飞快奔驰地马车以及那悦耳的“叮当叮当”的铃声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风景。据说,那辆马车的车把式是打过淮海、渡过长江、上过朝鲜的转业军人,看待那匹拉车的马比看自己的儿子还重。每到晚饭后,人们常见他给马洗澡,替马梳背,牵着马在大街背后遛弯。一到阴雨天气,车把式便拒绝出车,理由是粘泥路会把马累死。因为他是老革命,领导也不好怎么难为他。况且,那匹马牙口已老,如果是人,已经六十多岁了,也的确不敢把它累趴下。供销社急需进货怎么办?这时,只好雇用农民人力拉货,拉一架车货付三块钱工钱。
王大发看到下雨,知道自己的机会来到了。明天是星期一,供销社的马车准定不会出动。三块钱,连布带工钱,一身衣裳足够。儿子金峰的衣服这下有指望了。
从王大家回来,刘明举要玉睛办一件事,最近两天瞅空把她哥那套军装给金峰送去。
玉晴的哥哥是军队干部,前年转业到县里,现在任法院副院长。哥哥送给老爹一身崭新的军装,刘明举认为那是年轻人而不是他这个年龄的人穿的,一直放在箱子里。玉晴以为自己听错了,自家的东西送给别人这是很少有的事。
“金峰到宣传部帮忙,只有一身旧衣服。”刘明举解释一句。玉晴立即想起金峰那身带补丁的衣裳。
金峰到宣传部帮忙的消息让玉睛暗暗高兴,自己也快到县城上班了。两人都在县城,接触的机会将更多更方便。
玉晴很尊敬也很心疼她的父亲,认为他这个支部书记当得挺不容易。全大队三个庄庄两千来口人,大小事情都得管,还得管好,要光是种庄稼交公粮倒好办了,东家盖房子西家生小孩,甚至两口子生气打架都有人找上门来。还得协调平衡各种矛盾,又要照顾关系又要按政策办事又要叫各方面满意,常常半夜才回家,难哪!不过,在玉晴印象里,父亲是个高手,总能把庄与庄,姓与姓,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解决得顺顺利利。只有运来去学校教书的事儿,父亲觉得窝囊憋屈。运来成绩极差,但他的父亲孙洪山非要让他当民办教师。迫于压力也碍于情面,刘明举同意了,但这不是他心甘情愿办的事儿。好长一段时间,父亲为这件事默默不乐。
玉晴想,父亲让自己给金峰送军装,肯定有送军装的道理。吃过早晨饭,玉晴高高兴兴来到金峰家。她又可以见到金峰了。另外,能给金峰帮点忙,玉睛特别乐意。
出乎玉睛的意料,金峰拒绝接受这套军装。金峰告诉玉睛,自己和父亲明天到县城拉货,挣的钱足够做身新衣服。玉睛反复劝说金峰收下,说现在穿军装是一种时髦,男女青年都爱穿。以后你在宣传部工作,穿军装要体面些。无论玉睛说出多少理由,金峰都不接受。满腔热情受到冷遇,玉睛心里怏怏不乐。玉睛转眼看到房箔上那几个大字:“是雄鹰,就腾飞吧!”心想,金峰有志气有过头了,志气对外人是必需的,自己又不是外人,何必拿出大丈夫的气概来?——玉睛在心底已把自己和金峰捆绑到一起。
第二天,到供销社办好手续,金峰和父亲拉着架子车早早出发了。从家到县城三十里路,到县城还要装货,回来时是重车,不会走多么快。金峰计算一下,即使抓紧时间,回到家也要天黑。
这条官路是砖渣路面,北通山东单县南通安徽亳州,平常日子,人流、车辆络绎不绝。大马车、架子车、手推车、自行车、偶尔还可见到汽车,拉货的、卖菜的、走亲串友的、赶集上店的在官路上前后相接。因为昨天刚刚下过雨,路上到处是稀泥糊涂,几乎看不到车辆行人。
天仍是阴沉沉的,一副随时再下雨的样子。几天前还耷拉着脑袋的玉米,一场雨把它们滋润得水灵灵的,玉米棵蹿着往上长,大地一派蓬勃旺盛的景象。
公路上这儿一处水洼,那儿一处水洼。砖渣间的泥土被水冲掉,路面显得更为颠簸。冲出来的泥土聚到洼处,变成大片湿泥。金峰有些吃力地拉着架子车,溅起的泥水四下飞射,两个车轮早被泥糊得严严实实。一路上,金峰小心地绕开稀泥,尽量挑砖渣路面走。架子车虽然像跳舞一样上下蹦跳,有时震得手心发麻,那也比走稀泥路省力得多。有些路段路基泡软路面翻浆,爷儿俩不得不一个弓起腰拉,一个弯下腰推,费好大的劲才把架子车从泥窝里拽出来。这时,金峰便有些担心,这样的路,回来时重车怎么走呢?脚下的胶鞋闷热潮湿,穿着很不舒服,如果不是怕硌伤了脚,金峰真想把它们脱掉赤脚走路。脚,这会儿可得保护好,回来拉重车时还要靠它呢。
天气闷热,走了不大一会儿便浑身出汗,金峰索性脱掉上衣。亮开膀子的那一刻,顿时感到一阵清凉。
尽管道路泥泞,爷儿俩心情却很好,不知不觉间已走了将近二十里路。再走十来里就到县城了,王大发将金峰换下来,让他休息一会儿。金峰跟在车后,心情极为轻松地打量着官路两侧高高的钻天杨。天空在两排高大的钻天杨间变成一条长长的明亮的缝。这条明亮的缝和官路、钻天杨组成一个整体,笔直地伸向远方。金峰突发联想,这像不像峡谷呢?他从小说中读到的峡谷都是窄窄的。金峰一直在平原上长大,他对山的了解,仅限于书和电影。从高高的树木金峰又想起小说《林海雪原》,这时他真想吼上两嗓子刚从广播里学会的《智取威虎山》唱段:“跨林海穿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慢慢地,路上出现了零星车辆和行人。金峰心想,这些不得不外出的人,估计和他们家一样也有苦衷或者急事。狂风暴雨再猛烈,道路再难走,日子还要过下去,这就是生活啊。
起风了,钻天杨的树叶沙沙地响。金峰光着的上身觉得非常凉快。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从身后传来。
金峰回头一看,发现是本大队这次被招上工的几个人,其中就有玉睛。金峰慌忙从车厢里抓起上衣,三把两把穿在身上,在年轻的姑娘面前,他还要保留一点矜持。金峰在心里揣测,他们在这样的天气一块外出,应该是和招工有关吧?
桃林大队招了五名工人。其中一名是玉睛,其他四个都是大队干部或者生产队干部的孩子。对于玉睛,大家倒没什么意见。玉睛平常干活踏实,她所率领的女民兵班是先进典型。玉睛本人几个月前又受到报纸表扬。对其他人,大家则议论纷纷,说三道四:为什么他们能去,社员家的孩子去不成?一样的孩子上一样的学,难道他们比别人多长一个头?按照上级精神,挖河模范要给予照顾为什么没有照顾?好在说归说,议论一阵后事情还是那个样儿,大家也就不再吭声了。
几个人从车上跳下来,热情地和王大发爷俩打招呼。这几个人最近心情极好,特别愿意外出,特别愿意见人,也特别愿意同人拉呱,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跳出了农村。他们是生活的幸运儿,自豪和优越在他们的表情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的自行车轮胎糊满了泥,仍旧拼命往前蹬。——这是一种身份,也是富裕的象征。
“大爷,我们去体检。”没等王大发发问,一个小伙子抢先说。
听到这句话,金峰心里升起一股不平。他们,就因为是干部子女,尽管文化程度不高,却可以去当工人。自己虽然是个高中生,却和工作无缘!还有运来,在学校什么都不会,却可以当民办教师,自己成绩门门第一,却在地里打坷垃,这是为什么?他们凭什么?“王候将相,宁有种乎?”金峰不由想起课文《陈涉世家》里的一句话。
打完招呼,几个人风驰电掣一般,骑着自行车远去了。
玉睛没有和那几个人一块走,推着自行车并排走在金峰身旁,她仍是前天那身装束,但穿了一双鲜红的雨靴,显得别有风度,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和美丽。十几天前的憔悴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她是精神焕发,红光满面。
“大爷,你们到县城去拉货,给供销社?”
“妮儿,是的。”王大发回答,他诚恳地对玉睛说“妮儿,我们走得慢,你骑车快,你先走吧!别耽搁了你的事儿”
“不忙,大爷。”玉睛想和金峰多呆一会儿。
金峰虽然对干部和富家子弟一贯保持着距离,对玉晴却有极大的好感。挖河工地上一个多月的相处,他们彼此了解了对方。两人中间似乎有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到底是什么?金峰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希望玉晴就这样一直推着自行车陪他们走。
玉晴对金峰说:“我被分到县印刷厂了。以后有空你找我玩吧。”
“好吧。”
“一定。”
“一定。”
有王大发在旁边,玉睛想说什么也不好多说,前面走远的人又在大声呼喊玉睛。
“大爷,我先走了。”玉晴向王大发打了声招呼,跨上自行车疾驰而去。金峰目送她苗条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方。
前面出现一片黑压压的房屋,县城到了。
县城是陇海线拉出来的。陇海铁路没修以前,这里只是个普通的村庄。陇海线在这里设立一个车站,随着陇海线通车,车站周围逐渐繁华起来。先是有了卖吃喝的小摊、大车店,后来有了饭馆、旅馆,再后来就有了商场和各类店铺,通往车站的道路也变成了大街。最后,县政府从四十里外的老县城搬过来,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全县经济文化中心。县城背倚铁路沿大街往南发展,在七八里外遇到东沙河戛然而止。沿城而过的东沙河在县城居民嘴里也有了新的名字:护城河。随着人口越来越多,南北大街两侧又开出三条东西街道,就像一棵树,南北大街为主干,东西街道为枝杈。在陇海线和东沙河之间,密密麻麻矗立着各式各样的房子。
金峰从父亲手里接过架车,边走边四处张望,路过县革命委员会门口,看到许多骑自行车的人进进出出。宣传部就在靠南面一排平房里,金峰朝这里不禁多望了两眼。
从县供销社装好货已是下午一点多。金峰和父亲吃了从家里带来的窝头,喝了一气凉水,准备返回。离家还有三十里,回到石榴固大概需要一下午的时间。
县城内的道路为柏油路面,比砖渣公路好走多了。
前面不远就是高高的东沙河大桥。这座桥修于大跃进时期。东沙河按计划准备通航,为了便于船只来往,大桥修得高高的。巍峨的大桥成为当地一景。对于拉车人来说,它又成为一害。上桥时,需四腿紧绷,躬腰塌背,脸几乎贴到地面。下桥时,要紧握车把,身体后仰,还要让车尾着地以增加阻力。有时,人们宁愿多绕十里路走另一座桥也不愿过这座大桥。
来到大桥下,望望长长的坡道,王大发让金峰在路边停下车。爷儿俩在这里休息一阵儿,又吃了半块窝头,检查了一下车上的捆绳,磕了磕鞋内的泥土,紧了紧腰带,才向这约二百米长的漫坡发起冲击。
王大发换下金峰驾车。王大发劳动了一辈子,推过各种车也拉过各种车,曾推着几百斤粮食走二百多里路支援淮海战役前线,干这样的活他比金峰有经验。金峰深知这一点。父亲年纪大了,金峰本来准备自己驾车。他没和父亲争抢,将拉偏套的绳扔到车上,转身来到车后。在这样长的坡道上,推车比拉车更能发挥作用。
父子俩使出全身力气,一个低头拉,一个埋头推。两个人浑身肌肉绷紧,咬紧牙关,不敢有一点松劲。上千斤重的架车缓缓向桥顶移动。
突然,架子车一阵轻松。金峰抬眼瞄一下,发现几个带着红领巾的学生在帮他们推车。来到桥顶,王大发将车停下,爷俩一边擦汗一边向学生感谢。几个红领巾争着说:“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俺天天帮人推车”。接着,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走了。王大发连连夸奖“真懂事儿,学校教育得真好!”金峰想,这些小家伙一定在为帮助人而高兴。他们这周的周记又有内容可记了。
下坡并不比上坡容易。王大发将车尾着地,身体后仰,金峰抓住拉绳使劲往后拽,爷俩同心协力阻止架车下滑。王大发更吃力些,一方面要往后挺劲,一方面要掌控住方向。尽管两人用足全力,架车仍以较快的速度往下滚动。桥面凸凹不平,洼坑里积满雨水。王大发小心翼翼地避开洼坑,尽量保持着架车的平衡。
几个男女吃力地推着自行车从坡下往桥上走,架车经过他们身旁时,正好有一个洼坑。王大发闪避不及,负重的架车快速通过时,坑内的雨水飞溅在一位女同志裤脚上。
“眼瞎啦?怎么拉的车。”那个女的出言不逊。
架车根本无法停下来。任凭那女的在后面愤怒咆哮,架车还是一直往前冲。直到下完长长的漫坡,架车才慢慢停在路边。
那个女的还在恶声恶声气地说着什么。王大发说:“咱喷人家身上泥了,给人家陪个不是吧。”金峰说我去。父亲一大把年纪了,这种难为情的事儿理应由他来干。金峰转身上桥,来到几个骑车人面前。金峰打量一下那女的,人长得相当漂亮,上穿白色的确凉衬衣,下穿蓝色凡尔丁裤。裤脚和皮鞋补污水溅湿,确实显得有点狼狈。
漂亮女人有些惊慌,大声喝问:“你想干什么?”边说边侧身往后躲。金峰对着那个女人深深鞠了一躬:“实在对不起,刚才喷你身上水了。”
“干了坏事儿就跑。停都不停吗?”看到金峰道歉,女人又来劲了。
“俺没干坏事儿,俺也没想跑,你看”金峰指指斜坡,诚恳地解释:“架子车实在停不住。”从自行车后座上捆着的带红十字的皮药箱,金峰推测他们是医生,也许刚刚从乡下巡诊回来。“要不,我把你的皮鞋擦擦?”金峰诚心诚意地说。
同行的几个人都劝漂亮女人算了,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也陪不是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漂亮女人不让金峰擦皮鞋,但仍旧不依不饶:“那就不能看看脚底下?要眼干啥?当鼻子出气?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天生的农民样!”
这番话彻底激怒了金峰。他冷冷地对漂亮女人说:“是,我生下来就是农民,祖祖辈辈都在农村。你不要以为自己多高贵,农民要是不产粮食,你只能去喝西北风!”金峰强压住心头的怒火,鄙夷地对漂亮女人说:“我从没觉得农民有啥下贱,反倒觉得农民比你这种人人格要高尚。”
漂亮女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对金峰,这个穿着破烂的农村人,本以为刺一下他只会忍受,没想到金峰伶牙俐齿,反把她羞辱一顿。看来,他不是一般农村人。
同行的人赶紧把女人劝走。一个男人稍停几步,回头对金峰说:“你也回去吧,那位女同志,下乡看病时和一个社员叮当几句,心情有些不好,你原谅她吧。”
这一切王大发都看在眼里,金峰回到架车跟前,王大发朝金峰嘟嚷:“这个女人,长得那么漂亮,咋心眼还不如小学生呢?”
回去的路上,金峰一言不发埋头拉车,心里却一刻也没平静。“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天生的农民样。”那个女人歧视的语言一遍遍在他脑海里翻滚。金峰暗暗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活出个人样,让这些混蛋们看看!
文章评论
瀚海钰硕
写写小说很好。赞
深山
过去的招工就是这样,我记得那时候有这样的顺口溜,一等人当队长,孩子老婆队里养。。。。下面还有很多不记得了。你的小说真实的反应那时候 农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