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路通往远方(五)

个人日记

 

金峰一到宣传部,立即投入紧张地工作。李军带领他和另外几个人,连续下乡,采访了本县几位先进模范人物,如一心为民的支部书记胡勤俭,上山下乡的知青模范马明霞,同传统势力决裂的女饲养员刘玉兰等。《平原日报》连续发表了几篇来自平原县的人物通讯。毛主席《关于理论问题的重要指示》发表后,县委决定组成宣讲团向各公社各大工厂进行宣讲,宣传部认为金峰理论基础扎实,为了更好地报道平原县开展学习“理论问题”活动,又让金峰参加了宣讲团。

宣讲团临时住在县革命委员会招待所。这个招待所是著名的任家地主庄院,共有一百多间房子。高墙深院,石板铺路。长长的甬道连接着左右一个个院落。高高的台阶和耸立的兽脊展现着当年主人的权势和威严。人民政府接管后,作为招待所招待四方宾客。高墙和绿树阻挡住喧嚣的市声,院落内呈献出安宁和静谧。

按照原定计划,宣讲团的宣讲顺序为先农村后工厂。金峰他们分成两个小组,分别到二十个公社宣传演讲。农村宣讲任务完成后,带队领导李军宣布:大家休息两天,然后再到各个工厂去。

一个多月的奔波,虽然辛苦、紧张,但金峰的情绪高亢兴奋。很多地方自己是第一次踏足,到那里总有一种因陌生而带来的新鲜和激动。各公社对这次活动都特别重视,组织了生产队长以上的干部听讲。让金峰感到特别高兴的,是自己的知识水平、演讲才能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枯燥乏味的理论经过金峰巧妙生动的比喻、深入浅出的讲解而变得引人入胜。李军因此对金峰非常满意,对自己这个昔日的学生更加喜爱。

对工厂宣讲的第一站是印刷厂。玉睛在那里工作,来到县城后,忙于采访、写作,金峰还没顾上去看玉睛。金峰决定,趁这次到印刷厂的机会,去看看她。

宣讲团还未到达,印刷厂职工俱乐部里就坐满了人。金峰他们刚出现在门口,几百名工人集体起立,欢迎的掌声热烈地响起来。从台上望下去,座位席上一片蓝色,所有工人统一着装,身穿崭新的劳动布工作服整整齐齐坐在台下。

今天的主讲是金峰。这样的场面,对金峰来说已经司空见惯。演讲一开始,像在其它地方一样,金峰生动的语言就抓住了大家的注意力,讲到重点处,他有力的手势使大家对听讲内容印象更为深刻,他的目光控制着整个会场,每一个人都认为金峰在看自己。间或,金峰用一个反问句和听众进行沟通和互动。几百名工人全神贯注地听他讲话,会场内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金峰感觉自己是个将军,游刃有余地调动和控制着部队。演讲结束,全场爆发出长达一分多钟的掌声。

听众当中,有一个人情绪最激动,巴掌拍得最响。她就是玉晴。

玉晴来到印刷厂已几个月了。前天,她已经得知金峰要到她们厂,这两天,她一直在盼着。当金峰高高的身影出现在台上时,她心里兴奋极了。金峰的目光时不时转向她这个方向,她相信金峰一定看到了自己,。紧挨她坐的女工李平看她兴奋的模样,悄悄和她开玩笑问是不是吃喜鹊蛋了?她得意地指指金峰:“我们一个大队。”就是这位李平,前天从农村老家回来,说宣讲团在她们公社宣讲时,有一个青年叫金峰,年龄不大却才华出众,让全公社的干部赞不绝口。她最后一句话让玉晴又高兴又吃醋:“要是能找着这样的对象就好了。”

会议结束,人流慢慢往外涌动。玉晴挤到讲台前,大声叫着金峰的名字。她热情邀请金峰到她宿舍去。金峰来到她的住室,许多女工惊奇和羡慕地望着他俩。

金峰悄悄打量玉晴,发现玉晴也在悄悄打量他,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玉晴和以前相比,有了新的变化,城市生活开始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她身穿劳动布工装——目前县城里时髦而尊贵的标志。脚蹬红色皮鞋,短发略作修剪,整个人显得更有精神。

玉晴请金峰坐下来,为他倒了一杯水。金峰问玉晴印刷厂规模大小,职工多少,平时上班紧张不紧张,想家不想家等等。玉晴回答他,想家倒不是很想,刚来到新鲜还新鲜不够呢,她的哥哥是法院副院长,想家就到哥哥家去,到哥哥家就跟到家一样。有件事玉睛没告诉金峰,城里人出身的嫂子对她这个来自农村的妹妹并不是特别欢迎,甚至还有些看不起,去哥哥家嫂子往往带答不理,为这事,哥哥和嫂子曾大吵了一架。

金峰告诉玉晴,最近他们还要忙一阵儿,还有好几个工厂没去。平常没时间,周末再来专门看她。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就到周末了。金峰打算上午洗衣服,下午到印刷厂去。

招待所内静悄悄的,应该出去办事的都出去了。院内只有招待所工作人员和金峰他们几个人。金峰将洗好的衣服晾晒在院内铁丝上,回到房间顺手拿起小说《粮食采购队》,斜倚在被垛上入神地看起来。这部小说被改编成了电影《难忘的战斗》。昨天从李军那里,金峰借来这本小说,他要抓紧时间读完它。正当他为粮食采购队遇到土匪攻击而紧张万分时,“梆梆!梆梆!”,住室的门轻轻响了两下。意识到有人在敲门,他赶紧将思绪从书中收回,从床上跳下,圾拉着鞋将门打开。打开门的一瞬间,他愣了,来人竟然是玉晴。

“怎么?这里不兴我来吗?”看到金峰吃惊的表情,玉晴抿嘴笑着问。

金峰客气地将玉晴让到屋内。

“刚才正好路过这里,就顺便过来看看。”玉晴编了个瞎话,好像她到这里来是漫不经心,其实,她是专程来看望金峰的。今天玉睛哪儿也没去,一直呆在宿舍等金峰,生怕他来时自己不在。玉晴朝大门口望了无数次,也没见金峰的身影儿。她等得实在心焦,心想,到招待所去见金峰不也行吗?顺便看看金峰住的怎么样。爱情啊,就是这样神奇,它可以使懦夫变成勇士,也可以使姑娘抛掉羞涩而勇往直前。

一位漂亮的姑娘来到这里,自然引起大家的注意。和金峰同住一屋的小刘立即起身去了其它人的房间,临走还对金峰悄悄做了个鬼脸。接下来,不时有人在门外探头探脑张望,还有同伴借口找水喝跑到金峰的房间,弄得金峰和玉晴俩人都很不自在。金峰提议,我们到外面转转吧,他这个土包子还没还好好看过这座县城呢。被别人像看猴一样观看,玉晴心里也实在别扭,就和金峰来到人头攒动的大街上。

县城不大,三横一竖四条街道。政府各机关和百货大楼、邮局、银行、影剧院位于南北方向的人民路两侧,各个工厂、学校、医院大多处在那三条东西街道上。从偏僻寂静的乡下猛地来到这里,金峰越发感觉县城繁华。另外,和几个月前相比,县城平添了一股勃勃生气。经过仔细观察,金峰最终发现,这股勃勃生气来自大街上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玉晴告诉他,这些年轻人是各工厂新招收的合同工,大概两千多名。金峰心想,这些合同工才是县城的主人,而自己则是匆匆过客。县城是他们工作、生活的地方,以后还要在这里结婚、生子、安家,过上农村完全不能比的安逸日子。自己仍将要回到生养自己的黄土地上去,继续当一颗汗珠摔八瓣的农民。金峰瞅瞅身旁的玉晴,她,这个满脸幸福的姑娘,也是这些幸运儿的一员。

玉晴的内心和其他来到县城的合同工一样,的确充满了幸福。从艰苦偏僻的农村来到县城,看到长长的大街、宽阔的广场,繁华的商店、整齐地伸向远方的路灯,那些合同工无不兴高采烈。闲暇时间,他们迈着轻盈的脚步,带着愉快的表情,发出灿烂的笑声,这个商店进,那个商店出,今天在影院看电影,明天在剧院看样板戏,后天在灯光球场看蓝球比赛。城市生活给他们带来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们只恨眼睛不够用,腿脚不够长,精力不够使。

玉晴今天的幸福又多了一层,那就是走在她身旁的是她心慕的人。

金峰和玉晴沿人民路自南向北慢慢走着,边走边说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哒哒哒,哒哒哒!”后面传来手扶拖拉机的声音。金峰和玉晴往路边上靠靠让路,手扶拖拉机并没有超过他们,而是和他们保持平行继续大声吼叫。

“金峰!”女拖拉机手大喊。金峰扭头看去,发现是自己的高中同学马明霞。

“看着像你,果然是你。”马明霞将手持拖拉机路边停稳,轻捷地跳下来,笑盈盈地对金峰说。

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遇到马明霞,使金峰非常意外也非常兴奋。他高兴地迎上前,问:“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来拉化肥。”

高中毕业后,马明霞和金峰虽说都在黄土地上劳动,身份却不一样。一个是下乡知青,一个是回乡知青。农场和桃林大队虽相距不远,他们之间联系却不多。直到一个月前,宣传部安排金峰等人采访本县的先进人物。那时,金峰才知道老同学马明霞成了扎根农村干革命的知青典型。

马明霞比上学时个头似乎又高了些,她匀称的五官非常成比例地分布在鸡蛋青一样的面庞上。破四旧时,金峰曾经见过古代仕女图,马明霞如果穿上古代服装就和画上的人差不多。

马明霞下乡之后,她很快学会了犁、耙、耩、收等全套农活。她带领一帮青年培育良种,改变种植结构,使所在的农场成为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典型。现在她是全县少有的女副场长。在她身上,既有女子的文静又有男子的刚毅,既有女孩儿的温柔又有成年妇女的泼辣。金峰从心里感慨:时代真是改造人哪。

金峰和马明霞热烈地交谈着各自的近况。马明霞自嘲说,上两年高中,还没有这次说的话多。最后,她邀请金峰有空到石榴固农场去玩,又说:“我得赶紧回去,场里急等化肥用呢。”说毕,潇洒地跳上手扶拖拉机飞快离去。马明霞忽略了一个人,这个人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有些醋意地听着她和金峰欢快交谈。这个人是玉晴。

玉晴的醋意很快变成了担心,身旁这个人,如果自己不把他早早抓到手里,也许会变成别人的猎物。

以前,玉晴在金峰面前有些自卑,现在,玉晴的这点自卑被下面的想法化解了:金峰也有不如自己的地方,那就是金峰家的政治地位、经济地位和她们家无法相比,还有,就是自己漂亮并且参加了工作。她觉得现在自己有资格有条件向金峰表达自己的爱意。

“街上人太多了,咱到护城河去吧。”玉晴建议,金峰同意了。

和大街比起来,护城河,实际上是东沙河,安静多了。两岸垂柳夹着一缕碧水,除了几个垂钓的人和几个粘知了的小孩,基本上没有什么人。护城河内侧是县城,外侧是大片农田。一条护城河分开城乡两个世界。大堤上,一条光光的小路挨着垂柳伸向远方。下午的阳光斜照在垂柳上,随着柳枝随风舞动,给地面留下不规则的活动光斑。这里的寂静让金峰心慌,他像做贼一样打量着四周,刻意和玉晴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玉晴倒没在意这些,她正在琢磨:怎么开口呢?

“你知道我们走在什么地方吗?”玉晴问金峰。她决定从脚下这条路开始她预谋的谈话。

“河堤。”

“不对。”

“不对?那叫什么?”金峰不理解地问。

“鸳鸯路。”玉晴直白地说:“这条路是谈恋爱的年轻人踩出来的。别看现在没人,晚上这里人多得很。”

这是一个敏感而亲昵的话题。金峰听得心跳耳热:自己和玉晴正走这条路上,难道他们也是鸳鸯了?不!不!他在问自己,自己熟到可以和一个姑娘谈论这些了吗?如果没到这个程度,玉晴说这些有什么用意呢?

正在金峰尴尬万分时,玉晴转移了话题:“厂里对我们这些年轻人抓的很紧。”

“抓紧对啊。工作,学习都应该抓紧。”金峰回答说。

“不是这方面。”

“哪方面?”

玉晴脸微微有些红,欲言又止的样子,她要把话题引到预定的方向上来。“是谈恋爱,厂领导批评青年人早恋。”

玉晴学着厂领导的口吻:“刚来到就谈恋爱,太不像话了。有精力多学些业务。再等两年谈恋爱也不晚呀,你们还怕找不到对象?”

玉晴说,不光她们厂,其它厂也是这样。这些新来的合同工,适应了新的生活方式后,不约而同地谈起了恋爱。还说有些人以开玩笑的口气宣布:合同工谈恋爱的高潮来到了。现在,每到晚上,电影院里,护城河边到处是成双成对的年轻人。

听玉晴这么一说,金峰想起一句不知谁写的诗:“爱情之花,即使在贫瘠的土地上,也会自由绽放。”他想,在肥沃的土地上,爱情之花更会热烈开放。这些正处于青春期的合同工们,工作稳定,生活舒适,他们不谈恋爱还干什么呢?

金峰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尽管他心里对爱情有朦胧的向往,但公开谈论还羞于开口。何况,对感情问题,他还没考虑那么多。自己现在迫切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展示才华的舞台,至少是安身立命的地方。这些问题都没解决,自己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但是,玉晴那火辣辣的眼神,使他的心“突突”直跳,她那不加掩饰的情感话题,几乎在向他坦白自己的内心。金峰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他在心里一再告诫自己:冷静,冷静。也许人家根本就没那个意思,是自己自作多情。

“你这次在下边演讲,大家评价很高,也让我感到光彩。”玉晴说这话时,不由想起同宿舍的那位女伴。“有人说,找对象能找着你这样的就好了。”玉晴的脸微微发烧,她害羞地低下头。

“听说,《难忘的战斗》那部电影拍的很好,情节特紧张。”金峰想转移话题。

“你还没看?这两天电影院正在放映,要不,今晚咱一块去看?”

本想从尴尬中跳出来,没想到又被自己套住了。金峰很懊恼,他支支吾吾推辞道:“晚上,我还有事。”

金峰飞快地思考着。可以看出,玉晴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自己内心深处也喜欢她。但是,她是工人,自己是农民,她是城里人,自己是生产队社员,两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工农差别和城乡差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决定精神,所谓爱情,没有经济和物质基础,只能是空中楼阁。林黛玉只能嫁给贾宝玉而绝不会嫁给焦大。那些口耳相传的轰轰烈烈爱情故事只存在文艺作品中,现实中几乎没有。金峰想起曾读过的鲁迅小说《伤逝》,那一对爱得死去活来的男女,最后不还是因没有物质基础而分手了吗?也许玉晴因为看到自己暂时在宣传部而萌生了爱意,她错了,宣传部并不是他金峰工作的地方,他最终还要回到黄土地上去。他必须得让玉晴意识到这一点。想到这里,金峰委婉而冷静地对玉晴说:“我在宣传部只是借用,任务完成,我就回家了,继续‘修理地球’去。”为了活跃气氛,金峰调侃玉晴说:“以后,你是工人大哥,我是农民二弟。你是领导阶级,俺在家争取当好你的同盟军。如果有人欺负你这个工人大哥,我这个农民兄弟一定出手相助。”停了停,又对玉晴开玩笑:“以后我这个农民兄弟要有啥事到县城找你,你这个工人大哥得管吃饭呵。”

玉晴没想到,金峰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听你这样说,我咋觉着咱俩离恁远呢?”

“实际上就是,”金峰指指护城河县城一侧,“你在这边。”又指指护城河农村一侧:“我在那边。”

一位穿军装的姑娘骑着自行车小路那头穿过来,经过金峰和玉睛身旁时,扭头看了看他们,金峰急忙离玉睛远一些。

“我送给你军装你为啥不要呢?你看,”玉睛指指刚过去的那位姑娘。“人家穿军装多帅!”玉睛找到了话题。“你不喜欢?”

“你说哪里去了,喜欢还来不及呢。做梦我都想当兵。”金峰说的是实话,他崇拜军人崇拜英雄。爱读军事小说,爱听战争故事,爱看打仗的电影。《红日》、《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苦菜花》等小说他读了一遍又一遍,《南征北战》、《平原游击队》、《小兵张嘎》、《地道战》等电影他看了一次又一次。在学校上学课间休息时,他常常出其不意地用手指头抵住同学的后腰,模仿电影《平原游击队》的台词:“别动,我是李向阳!”

“那为什么不留下?”

“它是我的东西吗?”

“要是我送给你呢?”

“为什么要送给我?我凭什么接受?”

“因为……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好。”

尽管已经有思想准备,但听到这句公开的表白,金峰的血还是猛地冲到头部,满脸发红,发热,有些眩晕更多的是幸福。

“玉晴,你疯了?你考虑得太简单了吧?我们般配吗?我们可能吗?”

玉睛背对金峰,咬住嘴唇好长时间一言不发。金峰竟然是这么一个态度,实在出乎玉睛的意料。玉睛猛地转过身质问金峰:“是不是你觉得我配不上你?是不是你觉得我文化不高不如你?是不是你觉得我是个贱骨头?”。

金峰张口结舌,想不到玉晴的情绪这么激愤。

金峰对玉晴解释:“你想错了,我是说,论地位论家庭我都不如你,和你差距太大。”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其实,我也非常喜欢你。可是,喜欢归喜欢,现实归现实,你不要头脑发热,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玉晴为自己的失态感到难为情。沉重和难过霎时风消云散,轻松和愉悦悄悄涌上心头。自己爱慕的人,钦佩的人,就在眼前,而这个人即将属于自己。他不是看不上自己而是怕自己看不上他,这一点让玉晴特别感到欣慰,也让潜存的虚荣得到小小地满足。玉晴反问金峰:“你看我像势利眼吗?像一个嫌贫爱富的人吗?”

“你是拿工资的工人,我是挣工分的农民。”

“我情愿!”

“你大是大队支书,你哥是法院院长。我大是打牛腿的生产队社员!”

“我情愿!”

“我是穷光蛋,新衣服都没钱买的穷光蛋!”

“我情愿!”

“你别看我现在在宣传部帮忙,那是临时的。最后我还得回家种地!”

“我情愿!”

“我可能窝在家里一辈子,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

“我情愿!”

“……”

“我情愿!”

金峰把自己贬得一钱不值,得到的都是“我情愿”三个字。一时间,金峰觉得自己太庸俗太现实太渺小而玉晴很纯洁很理想很高尚。

“你大同意吗?你哥同意吗?”金峰重重地发问。

“我的事我自己当家。”玉晴强硬的回答。

金峰感情的闸门忽的打开了。之前,他一直关注的是事业。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怎样奋斗和学习上。对爱情,作为情窦初开的青年,不可能不向往但总以为还很遥远。大丈夫何患无妻?他常常这样想。他认为,他的理想、志向还未实现,远不是在温柔乡中唧唧我我的时候。每当父母要托人给他介绍对象,总被他一口拒绝。许多和他同龄的男青年,比方运来,见了女孩子就像蝴蝶见了花一样拼命表现自己,他总是在一旁冷眼观看,或者毅然决然地掉头离开。很多姑娘,包括玉晴,都以为他冷漠、高傲。其实他的内心和其它青年一样火热,只不过他把这种火热深深地掩埋在心底。第一次看到玉晴,他的视线便被这个姑娘的非凡美丽所吸引,挖河工地两个月的接触,又知道她心灵非常善良,现在,玉晴向他敞开了心扉,他心中埋藏的火热像遇到地震一样喷发而出。玉晴的每一句“我情愿!”都像炮弹一样爆炸在他的心头,使他的心脏剧烈颤抖。在突然而至的爱情中他陶醉了,激动了。他想:玉晴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姑娘啊,自己决不能辜负她!

“玉晴,你真好!”金峰直视着玉晴那对又大又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玉晴,我爱你。你跟了我,我一定要让你过上最好的日子!一定要让你抬起头走路!”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努力,努力,再努力!即使单单为了玉晴,也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玉晴的眼泪哗地流出来,她伏在金峰胸前,幸福的泪水蹭湿了金峰一大片衣服。

“咱们回吧?”金峰提议。

两个人沿着河堤慢慢往回走河面上刮过来的凉风吹走酷热,让人舒服无比。玉晴只顾看着金峰,脚下一个小坑也没发现,身体被闪得一个趔趄。金峰急忙伸手扶住她,两人的体温互相传递到对方,身体都像过电一样抖了一下。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陶醉在这种美妙里。

青春啊,青春,你是多么美好!

金峰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往,对穿衣不太讲究的他,现在每次外出总是将衣服一再整理,发型也用梳子仔细梳理。以往,吃过晚饭总是爱躲在床上埋头读书,现在,碗一推就出去了,直到将近十点才回来。惹得同屋住的小刘大发感慨:“爱情的力量真是太伟大了!”

公园里,影剧院里,护城河边,这些地方的苍茫暮色中,到处都留下金峰和玉晴的身影。为了避开人们的视线,他们甚至骑着自行车来到效外,倚着那棵大银杏树看西天的晚霞和落日。两个初涉爱河的年轻人,沉浸在浓浓的幸福中。一切在他们眼里都那么美好:玉米苗茁壮成长,秫秸花灿烂开放,成串的葡萄挂满藤蔓,密密的柿子坠弯树枝,就连街头奔跑的流浪狗都显得那么可爱。

傍晚,他们去得最多的是护城河。这是他们生命历程中开始重要转折的地方。他们在垂柳间的小路上慢慢散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天南地北的事。累了,就坐在护城河护坡边,瞅着硕大的月亮从垂柳间升起。或者,看天上南北横贯的银河和被银河隔开的牛郎织女。有一天,金峰问玉晴:“咱俩会不会成为牛郎织女?”玉晴急忙“呸呸”吐两口唾沫,像要把晦气吐掉一样:“别说,别说,不吉利。”金峰看玉晴吐唾沫的急忙劲儿,呵可笑道:“想不到你还迷信。”

玉晴几次邀请金峰到她哥哥家去坐坐,都被金峰以各种理由委婉地拒绝了。金峰不想成为一件展览品被人参观,尤其是现在他和玉晴的关系尚未明朗的时候。

走在大街上,他俩总是保持数步远的距离,好像谁也不认识谁一样。只有在没人的场合,他们才敢稍微靠近一些。

玉晴的哥哥援朝在法院工作,是法院副院长。金峰对玉晴的哥哥印象并不好。金峰来到县城之后就认识了援朝。两人曾在不同的场合遇到过多次,最初见面时,金峰主动地给援朝热情打招呼,自我介绍自己,说咱们一个大队。援朝“呵”了一声,和金峰说了两句话就抽身离开了,完全没有金峰想象中见到家乡人的热情。金峰猜测,他是怕家乡人给添麻烦吧。金峰的热脸贴在凉屁股上,内心非常羞辱,认为自己的行为太下贱。从此金峰再见到援朝,就像对待路人一样。金峰心想,即使我再没有权势,也不会找你办任何事情。穷人自有穷人的骨气。让金峰现在感到为难的是目前怎么处理和援朝的关系。以前,金峰见到援朝心地坦然。和玉晴处朋友之后,再见到援朝心里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毕竟是玉晴的哥哥啊。只要看到援朝的身影,金峰就想方设法避开,尽量不和他接触。现在,玉晴邀请他到哥哥家作客,金峰实在不想去,但又不知道怎样向玉晴解释不去的原因。

尽管金峰和玉晴外出时刻意避开熟人,他俩恋爱的消息还是慢慢传开了。玉晴心里有些焦急。她要尽快向父母汇报这个事儿。另外,父母虽然离得远,但哥哥援朝就在县城,是她的全权监护人,也得向哥哥汇报。不然的话,他们会生气,甚至发火。虽然现在已是七十年代,经过文化大革命,人的旧思想旧观念大大削弱,对恋爱自由有相当的宽容,但那只是不干涉儿女的感情问题,并不是完全不过问,并不是儿女把父母扔到一边,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不通过介绍人而自谈对象,至少还是一种忌讳。玉晴想,她和金峰的恋爱关系,越早汇报越主动,越晚汇报越被动。昨天,玉晴见到哥哥,把和金峰搞对象的事简单说了说,并征求哥哥的意见,在让父母看之前,是不是把金峰带来先让哥哥看一看?

援朝对妹妹刚参加工作就谈恋爱,尤其是未和他沟通就搞对象非常不满意。以他们刘家的社会地位,经济条件和妹妹的面貌长像,完全可以找到一个各方面都非常理想的对象。这么慌这么急干什么呢?但他不好说什么,妹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自己毕竟是哥哥,父母、妹妹都满意的话,他这个当哥哥的不好说什么。当听说父母也不知情时,援朝有点生妹妹的气了,这么大的事难道也可以自己做主吗?金峰的究竟有多大的魅力能叫妹妹这个高傲的姑娘迷三倒四?当妹妹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不看。你自己看着好就中了。”

玉晴知道哥哥说的是气话,并不是真的要把金峰拒之门外。她小心冀冀地说:“明天是星期天,我把他领来吧?”

嫂子这个从来看不起农村人的县医院医生,这时表现出极大地兴趣,用看似询问实际上是决定的口吻对丈夫援朝说:“明天我们在家等着?”看丈夫没有反对,便自作主张地安排玉晴:“领来吧领来吧,叫我们看看是何方神圣。”

金峰这次实在找不出理由推托玉晴,只好硬着头皮来到援朝家里。去之前,玉晴对金峰说:“依你的性格,我知道,肯定很恶心这样的事儿。可是,大家都实兴相女婿,我总不能做得太出格吧?你也得为我想一想。孬好你去一趟,也算叫我有个交待。”金峰歪起头调皮地问玉晴:“要是我这个女婿不合格,被一棍打出来咋办?”“那我就学王宝圳,跟你住寒窖去。”

在跨入玉晴哥哥家门口的一刹那,金峰犹豫一下。马上就要见到援朝了,不知两人的见面会不会尴尬?又心一横,管他呢,车到车前必有路,顺其自然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今天他是牛马市的牲口,要被人全身相个遍,牙口老不老,毛色滑不滑,骨骼壮不壮,体形美不美,四条腿有劲没有劲?想到这一点,金峰心里就特别腻歪,但是为了玉晴不受委屈,他豁出去了。

援朝两口子今天都没上班,专门请了假在家里招待客人。金峰刚进院子,两口子便起身迎接。看到玉睛的嫂子,金峰不禁万分尴尬。她就是两个多月前在南大桥上遇到的那个漂亮女人。

援朝两口子的表情很复杂,妹妹领来的对象原来是他们早已见过但从没当成一回事的人。玉睛发现嫂子神情有些不快,刹那间不愉快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金峰毕竟是客人。

寒喧两句之后,金峰推开木沙发上的报纸,大大方方地坐下。援朝急忙说:“别弄乱了,我还没看。”他慢慢整理报纸,故意让金峰看到报头,然后将报纸放在沙发的另一端。金峰这时看清了,那些报纸是《参考消息》,以前是内部资料,最近才扩大发行。

金峰打量四周,发现为了迎接客人的到来,援朝家显然做了精心的打扫和布置,房间显得整洁而有序。房屋中间的条几上整齐摆放着塑料壳暖瓶、听装茶叶盒和红灯牌收音机。窗户前有一台蝴蝶牌缝纫机,门外停放两辆自行车,一为凤凰,一为永久。急速旋转的吊扇送来阵阵凉风,吹得自制木沙发上的报纸呼呼作响。所有家具都擦得明光锃亮,就连放在桌下没有解捆的《鲁迅选集》,也拭去了蒙在上面的灰尘。

看到这捆书,金峰眼睛亮了一下。他酷爱读书,早就想买一套鲁迅的书读,因手头紧张,这个愿望至今还未实现。

援朝拿出盒市面上见不到的过滤嘴香烟让金峰抽,金峰婉拒道:“我不会抽烟。”玉晴的嫂子端来杯碧绿的茶水让金峰喝,特意强调:“这是龙井。”随手又递到金峰面前一个果盘:“大白兔奶糖。”

金峰心里暗暗感到好笑:“他们把自己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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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云

像路遥的《人生》,展示了一幅上世纪中后期生动的农村生活画卷。我们这代从农村挣扎出来的农家子弟都会感到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