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路通往远方(六)
个人日记
十
又一个春节来到了。干枯的树枝在凌厉的北风中来回颤动,发出尖锐的哨响;枯草在墙角滴溜溜打转。老人和小孩猫在家里躲避寒冷,成年人却在地里干得热火朝天。利用冬天农闲时间,各生产队都在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为来年庄稼浇水作准备。直到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生产队才停止在田里的劳动,让社员们为过年作准备。
宣传部和县直其他部门,春节期间放了几天假。金峰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
金峰感叹时间过得真怪。不知不觉间,年龄又增长了一岁。新一年自己怎么度过呢?一想到此,金峰心里就有点沉重。一年来,自己马不停蹄地奔走、采访、撰写的通讯隔三差五地出现在《平原日报》上。过得虽然充实,但到底是借用人员,总有一天自己会离开宣传部。随风飘荡的蒲公英什么时候才能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土地呢?
村头的大喇叭里,反复播送毛主席新发表的两首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鸟儿问答》。《重上井冈山》中的一句诗让金峰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过了小年,这里那里,不时传来零星的鞭炮声。石榴固集上越来越热闹,除了各类日用杂货,集市上增添了年集特有的红色,红对联、红鞭炮等,结婚的也多起来,乡村道路上,到处奔走着一队队由自行车组成的送亲队伍。人们总是选择农闲的时间举办结婚仪式。看到别人家的孩子结婚,王大发两口子开始埋怨金峰,这孩子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一点也不着急,给他提亲他总是不让,也不知道他到底想的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两口认为婚姻比工作还重要。不给儿子成了亲娶上媳妇儿,就是死了,他们也不会闭眼。这天吃过晚饭,王大发郑重地征求金峰的意见:“凑你过年在家,抓紧时间把媒说了吧。”
金峰宽父亲的心:“早着呢,这会儿不说这事儿。”
“还早呢,再不说媒就成老头儿了。”母亲在一旁唠叨。“赶紧定了媒,娶了媳妇,咱在家安安生生过日子。太阳地儿打谁家门前都过,饿不死人家也不会饿死咱。你民嫂她妹妹人多好,又漂亮又懂事儿。她一家人对你都满意,你就是不让人家说。听说她现在还没找婆家,赶明儿托个媒人——”
金峰连忙打断母亲的话:“千万别,我保证给你领个漂亮媳妇回来。”玉睛美丽的面庞浮现在金峰脑海里。金峰把和玉睛处对象的事儿悄悄告诉了父母。说之所以以前没有告诉父母,是因为刘明举不希望让大家知道。
王大发两口子简直不敢相信。就他们这穷家破院,刘明举咋会舍得把闺女送到这里来?饱经风霜的王大发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高兴,反而有一丝隐隐的担忧。王大发幽幽地说了句:“咱家这口小锅能蒸下刘家这个大馍吗?”
转眼又到了夏末秋初。李军把金峰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告诉他招收工农兵学员的工作马上就要开始。还是和以往一样,人选由基层贫下中农推荐。长期在县城,不利于金峰的推荐选拔。为了给金峰创造条件上大学,宣传部决定让金峰暂时回乡。李军语重心长地告诫金峰,上大学的路不会平坦,甚至比上一次招工还要艰难,思想上要有面对险恶的充分准备。生活中无论遇到什么挫折都不要气馁,成功永远属于有准备的人,属于勇往直前的人。
金峰来到印刷厂,告诉玉睛明天就要离开宣传部回家乡去。玉睛略感惊讶:“宣传部真的不留你呀。”又说,正好明天她要回家看看,咱们一块走吧。
第二天,玉睛早早来到金峰住的地方,金峰从玉睛手中接过自行车:“我带你。”
太阳在东南半空照耀,尽管才上午九点左右,热浪已开始迎面扑来。为了躲避酷暑,金峰决定走东沙河大堤小路。高高的东沙河大堤上现今已满是绿色植被。人行其上,清风拂面,顿觉凉快不少。走到王寨,两人停下来,向前后河道瞭望。这是他们劳动的工段,他们曾在这里洒下自己的汗水,度过一段短暂而难忘的青春岁月。就是在这里,两颗年轻而燥动的心开始靠拢在一起。金峰和玉睛找一块长满青草的河坡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东沙河缓缓向东南奔流。河堤上新栽的钻天杨已长到茶杯粗细,这一棵和那一棵的树枝紧紧地挨在一起。风从河道中间刮过来,树林“哗啦啦”响成一片,硕大的树叶翻过来露出银白的背面,树林闪烁着一片银光。杨树林中间一条小路,沿着河堤弯弯曲曲伸展向远方。金峰和玉睛的内心像东沙河水一样不平静。望着东沙河两岸旖旎的风光,他们眼前浮现出当年满河道蚂蚁一样蠕动的人群,耳旁响起工地上此起彼伏山呼海啸般的劳动呼喊。金峰和玉睛的手不觉拉在一起,他俩都沉浸在对往事的深刻回忆里,内心充满幸福和甜蜜。
金峰和玉睛骑着自行车在幽静的树林里穿行。走在这里,不仅可避开燥热,也可躲开熟人。沿着林中小路前行十五六里,就是东沙河大桥。下东沙河大桥不远,就是桃林大队。
金峰和玉睛两人不紧不慢的走着。树林中不时惊起几只什么鸟儿,在头顶上空啁啁啾啾地叫。偶尔会遇到一个牧羊人赶着一大群羊在树林中缓缓移动。对于他们,这是多么难得的、安静而幸福的时光。他们多么希望时光永远这样啊。
不知不觉中,河面渐渐宽起来。浅浅的深起来,窄窄的河流浩大起来。金峰和玉睛意识到,东沙河大桥到了。跨过大桥,往南再拐几里路,就到家了。时间过得太快了。两人不想现在就回家,玉睛对金峰说:“咱在这歇歇吧。”两人将自行车停在距东沙河大桥不远的一棵大楸树下。
东沙河大桥实际上是一座水闸。人们按照老称呼,仍叫它东沙河大桥。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公社修建了这座桥闸一体的水利设施。清澈的河水流到这里被截住,使大桥以西的河道,即使在干枯的冬、春两季,也有半槽子水。它使周围几万亩土地基本上做到了旱涝保收。夏天和秋天,河堤上如烟的垂柳,碧波荡漾的水面成为方圆十几里的一大景观,也成为男人钓鱼,女人洗衣,少年游泳的好地方。
两个人到河里洗了洗,背靠着楸树坐下。风自由地从河面上吹过,带来丝丝凉气,顿时让人无比清爽无比舒服。“‘河边上凉快’,这真是大实话。”金峰感慨地对玉睛说。
金峰要回家了,他们两人以后接触不会再像在县城一样方便。玉睛有太多的话想对金峰说。看到东沙河,在感觉幸福的同时,玉睛想起张义江对金峰下黑手的那一幕。这件事,玉睛像父亲嘱咐的,至今守口如瓶。金峰回家后,张义江会不会采用卑鄙手段拾掇他呢?玉睛有些担心。玉睛像母亲叮嘱儿女一样叮嘱金峰:“回家后,凡事都要小心些。特别是那些对你不好的人,要处处提防他们。”玉睛没有提张义江的名字。“有些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前说得周吴郑王,人后做得狼心狗肺,有一点不注意,就会吃大亏上大当。”金峰嘴里“嗯嗯”答应着,内心感激着玉睛的提醒。
“回去后你准备咋办哩?”玉睛关心地问。
“给土地爷刮胡子,给土地奶奶梳辫子。然后等着大学推荐呗。”金峰幽默地回答。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玉睛提醒:“你不能坐在家里等。既然走推荐这个程序,你就得想方设法让人家推荐你。”玉睛不说金峰也清楚,大学,那是云霄中的金銮店,各路神仙都想住进去。究竟谁能走进金銮店,肯定得经过一番厮杀和竞争。一想到这一点,金峰就有些灰心丧气。现在办事要“走后门”,要有“关系”。能不能上大学不是看学生优秀不优秀而是看学生的家长官职大不大。
“我努力了就能成功吗?”金峰对玉睛苦笑道。
玉睛给金峰打气:“努力可能不会成功,不努力绝对不会成功。有句话咋说的?‘不论收获,只管耕耘’。天上不会掉蒸馍。有一分的希望,就要做十分的努力。另外,我给我大说说,让他帮帮你的忙。”
“还有,”玉睛含情脉脉地说:“你要经常来看我,我会想你的。”
“一定。”金峰同样含情脉脉地回答。
在刘楼村头,金峰将自行车交还给玉睛。在这里,他俩要分手了。玉睛要把金峰送到家,金峰坚决不让。为了避免人们说三道四,剩下的两里路,金峰打算走着回去。
目送玉睛骑车远去的背影,金峰内心升出一丝苦涩,如果自己在家村打一辈子牛腿,还会同这位美丽的姑娘交往吗?金峰觉得这种想法太古怪,没有再想下去。
金峰回到老家,王大发两口子又喜又忧。
老两口发现,金峰这次回来变了,脸盘稍微胖一点,人也显得更有精神。一举一动都透露出沉稳、干练,一切都胸有成竹的样子。微皱的眉头看似透露出淡淡的忧伤,仔细观察隐藏着果断、刚毅和坚强。过去的叹气、颓废、无精打采像秋后的落叶一样被一阵风刮跑了。儿子高兴,王大发两口子也跟着高兴。庄上的人也一连声地夸赞金峰。夸他虽然在县城走一圈,回来还是不撇不大,不像有的人,离家三天,回来口音就变了。金峰和大家伙一样,白天到东南地里干活,往泛暄的乏头地里拉粪,在闷热的玉米地里锄草,在毒辣辣的太阳下翻红芋秧。王大发看见金峰的肩膀在拉粪时被车攀勒出了红印子,短裤在锄草时被汗水溻得水湿,浑身的皮肤晒得像鏊子一样黑,心疼得不得了。他一再嘱咐儿子悠着干,锄草时有意和金峰做邻居,时不时替儿子锄上一段。晚上回到家里,帮母亲干完家务,金峰勤奋地看书,有时写一些散文、诗歌和小说,投寄给文化馆主编的《平原文艺》。庄里人看到金峰写的东西印在书上,都惊讶得不得了,夸奖金峰是个秀才。只有运来看到后对大伙儿暗地里撇嘴,故意轻蔑地说,一个油印的小册子,也叫书?
运来对金峰回乡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即将开始的大学招生,金峰是自己的竞争对手。现在推荐大学要贫下中农投票,乡亲们对金峰地任何称赞,都让运来不舒服。
刚回来的时候,金峰对村里的一切还有点新鲜感。时间长了,发觉一切还和过去一样,日头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出工时从家来到东南地,收工时再从东南地回到家。农村的单调生活使他不由回忆起县城生活的紧张和热闹。夜深人静的时候,玉晴苗条的身材,苹果一样的脸蛋会闪现在金峰脑海里,这使他想起县城护城河和河堤上那条两旁栽满垂柳的小路。在那里,他和玉晴并肩坐着,看着无语东流的河水,说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话,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一想到未来,金峰就有些焦燥,自己的未来会怎样呢?大学推荐会顺利吗?
每当金峰埋头读书和写作的时候,王大发两口子就走路轻来轻去,说话悄声细语,生怕打扰了他。儿子干的是正事,他们心里高兴,老两口担忧焦虑的是,儿子如果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金峰和玉睛的朋友关系能维持下去吗?
金峰埋头劳动埋头读书,很少到其他地方去。金峰去得最勤的地方是村大队部。寄信、取信、看报纸,有时,金峰帮大队写个总结,报个材料什么的。这里是金峰对外联系的主要窗口。回家没多久,瞅大队领导班子开会的机会,金峰向全体干部们作了次类似于报到的见面。这些大队干部,都是各村的权威,能一言决定一个人的沉浮。一定得给他们留下好印象。好在金峰踏实肯干,干部们对他印象极好。会上,刘明举代表大队给金峰安排两项任务,一是帮大队作些文字处理工作,二是在大队政治学习时宣讲报纸特别是“两报一刊”的精神社论。这些对金峰来说都是小菜一碟。
大队部坐落在桃林西头,代销点、合作医疗点也在这里。大队部五间瓦房坐北朝南,三间东厢房是代销点,三间西厢房是合作医疗点。南面,隔着一大块方方正正的平地,是大队中学,金峰就是从这所学校初中毕业的。现在运来在这里当体育老师。那块平地,平时是学校的操场,大队召开社员大会时就成了会场。这里是全大队最热闹的地方,称盐灌酱油,拿药打防疫针,人们都往这里跑。往外寄信时,人们不想往石榴固镇上跑,也把需要投递的信件送到这里,让每天送报纸、杂志的邮递员带走。
从县城回来后,金峰的信件特别多。有县文化馆寄来的,有县宣传部寄来的,更多的是报社和杂志寄来的。金峰往外发信也特多。公社邮递员同金峰开玩笑,说我都快成你的专职通讯员了。
应李军的要求,金峰写了篇评论《丰收别忘节约》,准备寄给《平原日报》。这天,金峰来到大队部正在等待邮递员。几个小孩通通通地跑来,嘴里大喊着:“金峰哥,恁家来客了,找你的,快回去吧。”
金峰急忙回家。路上问报信的小孩是什么样的客人,小孩说是一个长得可俊的姐姐。金峰想,是玉睛来了吗?
还没走到家,金峰就看到自家大门外围了群正拉鞋底的姑娘媳妇,她们边叽叽喳喳,探头探脑往里看。看到金峰,这群妇女挤眉弄眼地对他说:“恁媳妇真俊”,“怪不得不让说媒,原来媳妇早就找好了”。听到自家院子里传来姑娘的爽朗笑声。金峰马上判断出不是玉睛,玉睛不会这样毫无顾忌地大笑,特别是在自己家。
金峰跨进大门,看见马明霞和父母正坐在小方桌前热烈交谈。小方桌上放着刚刚摘下来的甜瓜和西红柿。
“‘文豪’回来了。”马明霞笑咪咪地站起身,仍像上高中时一样,喊着金峰的外号。
马明霞容光焕发,浑身洋溢着青春活力,由于常年在野外劳动,脸庞微黑。高挑的个头,匀称的身材,端正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显现出一种天生丽质。马明霞的美丽像磁场一样吸引着庄里的姑娘媳妇们。有几个姑娘随着金峰走到院子里,找个理由近距离观察马明霞。
邻居们的误会,使金峰和马明霞都有点不自在。马明霞微微有些脸红。不过,外人看不出来,红色被黑色掩盖了。黑里透红的脸庞显得更加妩媚。
马明霞到家里来找他,让金峰既惊讶又兴奋,还有一点意外。两人说了一阵儿闲话,马明霞转入正题:“我到县城给农场办点事,顺便拐到你这里来。我是来告诉你,大学推荐开始了。”
自从前段时间和金峰接触几次后,马明霞对这位老同学时时掂记着。金峰和宣传部的人来采访她,那是他们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面。后来,金峰又到她插队的公社作过理论辅导报告。每次和金峰相见,她都得兴奋不得了。前天,马明霞看到大学招生文件,她想,应该第一时间让金峰了解这份文件的精神。他们已高中毕业两年半了,按照国家规定,毕业后在工厂或农村锻炼两年,即具备推荐上大学的资格。
“怎么个推荐法?”
“大队推荐,公社审查,县里审批。”马明霞解释道:“将来从学校毕业后,仍旧回到原单位,原则上‘社来社去,队来队去,厂来厂去’,也叫‘三来三去’。”
“你肯定要参加推荐。”金峰用不容置疑地口气说。
马明霞“嗯”了一声,算是做了肯定的回答,她反问金峰:“你也不会不参加吧?”
金峰内心波涛翻滚,上大学,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也只有通过上大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两年来,他一直在等着这个机会。他很感谢马明霞及时地送来这个消息。
“一定参加。不过,”金峰以玩笑的口气对马明霞说“大学的门是为你开的,能会对我这样的人打开吗?”金峰调侃说:“你没听说吗,现在推荐上大学,推荐的不是学生本人而是学生的家长。”金峰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父亲是中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没权没势没背景,我内心一万个想上学,谁让我上呢?”
马明霞了解金峰的家庭情况,知道他说的全是实话。金峰没有任何社会背景,社会上也确实出现了老百姓痛恨万分的“走后门”现象。马明霞鼓励金峰说:“不管成不成,总得试一试。难不成你连试的勇气都没有?你不总是说要学习保尔.柯察金吗?在任何困难面前都不低头,我不相信我满身英雄气概的同学在这件事上会打退堂鼓。”
金峰笑了。对马明霞说:“放心,我一定会往前冲。即使倒在冲锋的路上,也要当一个倒下的英雄。”
金峰和马明霞一块分析自己的优势和劣势:一个大队只有一个推荐名额。大队贫下中农推荐这一关,凭威信凭口碑凭表现,金峰自信没有问题。公社这一关就不好说了。各个大队推荐上去的学生,先由各大队支书和教育革命小组成员投票,再由公社党委审查。由于指标限制,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通过。有人说这一关是关系关,自己在这方面毫无优势。至于县里审批,只要没有大的问题,一般都会通过。分析形势后,金峰和马明霞认为,管它呢,走一步说一步。无论如何,先参加大学推荐再说。
“还有一点你要注意。”马明霞严肃地说:“如果你的对手阻止你参加推荐怎么办?”
“怎么回事。”金峰等待马明霞说下去,马明霞反而不说了。
谁会给自己制造障碍呢?金峰迅速过滤一遍对自己和父亲有矛盾的人。张义江?不过,马明霞并不知道他和张义江的是是非非。那么她指的难道是运来?运来是自己的竞争对手。可是,金峰不相信运来会下作到这种程度。何况,运来有什么理由和手段不让自己参加推荐呢?
金峰说出自己的疑惑向马明霞求证。马明霞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说:“没什么。我只是说小心不过于。凡事都要把不利因素考虑得多点。”
实际情况马明霞没对金峰讲。刚才马明霞在村头正好碰到孙运来,运来让她捎话给金峰放弃这次招生。“金峰报名也是白报,顶多算是个陪衬。即使他能通过大队推荐这一关,公社审查这一关他也过不去。——俺爸是公社招生审查小组组长。可是,金峰要参加推荐,我就有点危险。我呢,只要大队这一关能过,公社这一关百分之百没问题。”马明霞毫不客气地讽刺运来:“你采取这种不光明的手段,不觉得自己太无耻吗?”她一口回绝运来:“要说你自己去说,我不干这种缺德的事儿。”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马明霞对运来素无好感。高中时,运来就好望女生堆里扎。有些女生因他是校长的公子还搭讪两句,马明霞对他从来满脸严肃。马明霞讨厌轻浮而又不好好学习的人。
金峰和运来都是同学,马明霞不能在他们之间搬弄是非。特别是运来的父亲孙洪山又是自己的校长。但马明霞又不能不提请金峰注意,只好若隐若现地把自己想说的话表达出来。
马明霞要回去了。王大发慌忙把装好的花生拿出来。马明霞也没推辞,任他往自行车后座上捆绑。金峰替马明霞推着自行车,边说边笑走出门外。昨天下了场小雨,沙土地因吸收了水分而变得湿润,道路没有了浮土让人走得更舒服。村里的姑娘兴高采烈地目送着他俩。
马明霞让金峰不要再送,抬腿跨车,轻捷地奔向远方。
望着马明霞远去的背影,一股暖流在金峰心里升起。有人关心自己,特别这个关心自己的人又是一位女同学,怎不让人感到温暖呢?金峰回想起上高中时,因家庭贫困,严重的自卑和强烈地自尊使他几乎没和马明霞说过话,就是借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和马明霞单独呆在一起。回想起这些,金峰不禁暗暗发笑,同学们那时是多么单纯啊。高中毕业后他们分别走向社会,经受人生风雨的磨炼,在前途渺茫时痛苦,在孤独无望时挣扎,苦难和生活,让他们成熟和强大。现在,他们都长大了,褪去了昨天的羞涩和幼稚。同学们开始互相关心。金峰感激马明霞带来的消息,他要和父亲商量一下,该怎样迎接即将到来的推荐。想到这里,金峰转身回家。
十一
夏天马上就要结束,秋天很快就要来临,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玉米棵窜到一人多高,天上连一丝风也没有。田野里上晒下蒸,实在呆不住人。这个时候,下午上工的钟声往往在将近四点才开始响起,辛苦的农村人吃过午饭要眯上一会儿,晒死人的天气让人感到不安。
中国大地上也弥漫着不安。元月份,周恩来总理去世,七月初,朱德委员长去世。天象也极其反常,三月份,陨石雨降落在吉林,最大的一块重达一千三百多公斤;七月底,唐山大地震,二十四万人遇难。中国大地上空波谲云诡。好在有毛主席在,不安情绪才没在人心里引起更大冲击。
金峰心里不安情绪没有维持多久,他的心思完全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大学推荐中。金峰很快知道了谁是他的“对手”。一天下午,金峰到大队部取信件时,桃林生产队队长孙洪山把金峰拉到操场一角:“来,我给你说个事。”
桃林和王庄是邻居,两个庄的耕地搭界。虽然社员们互相之间都认识,因不一个生产队,来往并不多。孙洪海是孙洪山的弟弟。脾气火爆,性格粗鲁,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也仗着哥哥孙洪山的权势,在桃林生产队向来说一不二。
“听说没有,推荐上大学开始了。”
“知道。”
“一个大队只有一个推荐指标。你报名吗?”
“符合条件,为啥不报名?”
“你报名,运来咋办?”
“这你去问运来。”
“这次你不用报名了。”
“为什么?凭什么?”
“报了名你也上不成。”
金峰撇撇嘴:“桃林的事你当家,其它地方的事儿你还管不了吧?”
金峰的轻蔑态度强烈刺激和羞辱了孙洪山。在桃林大队,刘明举也不会这样看不起他。这小子竟然敢用这样的口气同他说话。他不由攥紧了拳头,但看到比他还要强壮地金峰,想起金峰曾让张义江丢过大人。攥紧的拳头又悄悄放开了。孙洪山蛮横地说:“我哥是公社招生领导小组组长。明白了吧?你非要往墙上碰,冒血是你自己的事。实话对你说,你通过推荐也是白搭。”
金峰毫不示弱:“那我就等着。”
天虽然热,刘明举的精神却特别振奋。他有个特点,越有事干精力越旺盛。大学推荐工作马上就要开始,这让他特别亢奋也特别自豪。现在,当兵、上学、当工人,必须经由贫下中农评选推荐。自从盘古开天地,基层政权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大的权力?桃林大队符合推荐条件的有五名,推荐名额只有一个。这中间将会有激烈的竞争。有竞争就要有裁判。裁判是谁?裁判是桃林大队党支部,是他支部书记刘明举。
刘明举这个支书确实当得不容易。文化大革命刚一开始,村里几个年轻人成立了红卫兵组织,起来造他的反,贴他的大字报。起先,他还没把这几个楞头青往眼里放,毛孩子能成啥大事?越往后他发现事越不对。一是村里面响应毛孩子的人越来越多,二是毛孩子让他接受批斗他不能不去,如果不去,往重了说是对抗文化大革命,往轻了说是不愿接受群众批评。当他站在太平车上,被一个接一个的人上台批判的时候,觉得丢人丢死了,狠不得将头插到裤裆里。特别叫他吃惊的是,批判他的有些竟是他平时就没放在眼里的人,这些人平常畏畏缩缩,窝窝囊囊,此时却大声小气数落他的种种不是,批判他某月某日,社员们都在地里撅着腚翻地,他却在大队部睡大觉。某地某时,他把属于公家的东西拿回自己家里。招工、当兵偏重自己庄自己家族、为了保住自己的官帽,刮“五风”时虚报产量等等等等。个别不客气的还用手指点着他的脑袋。真是天翻地覆了。幸亏另一派红卫兵拼命保他,革委会成立时,他当上了革委会主任,整党后重新成立支部,又顺其自然成了支部书记。那些死命保护他的红卫兵,自然成了刘明举最亲密的朋友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对这些战友,年龄大的让他们当上了各生产队的队长,年轻的分别送他们参军、当工人。那些曾批斗过他的红卫兵则捞不到任何好处,时不时的还给他们小鞋穿。渐渐,刘明举发现这种做法非常愚蠢。拉一派踩一派只会激发更大的矛盾。他要想保住桃林大队第一把交椅的位置,必须平衡各方面的矛盾,至少表面上要做到公平。除此以外,县上和公社里还要有人支持自己、替自己说话。他不露声色的改变以往的做法,在当兵、招工和选拔民办教师方面,开始照顾人多势众的家族。他的这种做法很快收到了效果,桃林大队五个自然村,两千来口人,平常虽然有些小的磕磕碰碰,但大体上风平浪静。最近几年,刘明举在桃林大队的位置越来越稳固,口碑也越来越好。特别是他儿子援朝从部队转业到县里工作,担任法院副院长之后,他一把手的位置基本上就成了铁打的。那些反对他,准备把他拉下来的人,因没有资本和实力同他对抗,也都老实了。尽管如此,刘明举还是对他们保持着警惕,晚上睡觉都睁大眼睛盯着他们。但表面上,却对他们满面笑容,有时还真帮他们解决些生活中的困难。渐渐,他和这部分人之间的对立情绪大大缓和了。不过,遇到真正有好处的事情,像招工、上学、当兵,刘明举仍旧优先照顾他的铁杆朋友,其他人还要往后靠靠。
王大发属于往后靠靠那部分人。
刘明举重新记起王大发是在前年。那年推荐上高中,桃林中学给了两个名额。一个当然是孙运来的,他的父亲是公社高中校长。另一个让谁上呢?铁哥们和生产队长的孩子还都在上小学。校长李军向刘明举建议:“谁成绩好让谁上吧。”刘明举就坡下驴同意了这个意见,也显示他这个支部书记尊重学校领导。谁成绩好呢?金峰,门门功课都是第一名。当刘明举得知这个叫金峰的学生是王大发的儿子时,脑子里浮现出王大发那满是褶皱的脸,想不到这个老实窝囊的王大发竟有这么一个聪明优秀的儿子!
那天,在公社举办的理论学习班上,刘明举领略了金峰的风采。小伙子面对上百名听众,连讲稿都不看,头头是道,不慌不忙的讲解。他讲的是不容易理解的理论问题,用的却是大家伙儿都能听懂的话。平常开会,还有人偷偷打瞌睡,这次金峰作报告,大家却都支着耳朵听。刘明举也被金峰的讲解深深吸引了。怪不得,玉晴喜欢上了这个臭小子。
当刘明举听说玉晴喜欢上了金峰,内心着实不能接受。这倒不是说金峰不优秀,而是两家相比,无论是政治地位还是经济地位,差距太大了。自己担任大队支部书记,儿子援朝是法院副院长,出门在外,刘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方圆十几里谁不知道刘明举?又有谁知道王大发?和这样的人家结成亲家,他刘明举以后就无法出门见人了。虽说经过文化大革命,大家对“门当户对”这样的旧观念不再看重,可王大发家穷得叮当响,自己宝贝一样的女儿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吗?坚决不能同意这门婚事!可是,怎样给玉晴作工作呢?一想到这,刘明举就觉得脑门发紧。知女莫如父,刘明举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玉晴要坚持的事儿,恐怕八头老牛也拉不回。
玉晴是刘明举夫妻俩的掌上明珠。他们一连生了三个男孩,尽管有两个夭折了,十分盼望有个女儿,老天爷还真照顾他们,第四胎生下来是个女孩。刘明举那个高兴啊,让玉晴骑在脖子上,把玉晴扛在肩膀上,吃尽着她吃,穿尽着她穿。长大后,玉晴出落成一个身材高挑的漂亮大姑娘,谁见了都说刘明举家盛开了一朵鲜花。许多公社和县里的干部都愿和刘明举结成亲家,可是玉晴心高气傲,根本不把那些干部子弟看在眼里。女孩大了,总是要出嫁的。好多人来说媒,玉晴总是这个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往往他夫妻俩中意的,玉晴不中意。这个死妮子到底想怎么呢?为玉晴的婚事,刘明举夫妇愁得常常半夜睡不着觉。当听到玉晴和金峰处对象的消息,刘明举又吃惊又不理解。他实在不明白心高气傲的玉晴怎么会看上金峰这个穷小子。根据他们家和玉晴本人的条件,找对象再不济也得是个公家人吧?怎么能找一个在农村打坷垃的人呢?尽管金峰被抽调到县委宣传部,但他只是临时借用,以后还要回到农村来。为玉晴的将来着想,坚决不能同意这门亲事!
后来,刘明举改变了态度,对玉晴和金峰的事不再反对。促使刘明举改变主意的有三个原因,一是玉晴绝不妥协的态度,二是即将开始的大学推荐,还有一个原因,刘明举连自己的老婆也没告诉。那就是,如果和王家联姻,支持自己的将增添一个大家族,有利于自己的工作。对于王大发家族,刘明举一直认为他们窝窝囊囊,老老实实,翻不起多大的浪花。现在看来,他们老一代也许是这样,下一代却不可小看。据说,王家小辈十几个个个在班里学习成绩都是第一,最突出的就是金峰。这样一支将来必定崛起的力量,无论想什么办法也要稳住。如果金峰真的能被推荐上大学,找个这样的女婿还是有光彩的。既然金峰在宣传部工作过,这个机会应当很大。当李军提起这门亲事时,刘明举毫不犹豫一口同意,但反复强调要保密、不能声张。这也有刘明举自己的考虑。本来,刘明举想等到大学推荐形势明朗时,再同意玉晴和金峰公开处对象。可又一想,金峰上了大学还愿意和玉晴谈吗?另外,万一金峰大学推荐不上,能让玉晴真的嫁给一个农民吗?玉晴和金峰可以先接触但一定要保密,就既拴住了金峰又为将来留了退路。刘明举认为自己想的很高明。
刘明举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怎样确保金峰被推荐上。如果没有孙运来,刘明举可以说有十成把握做到这一点。孙运来参加推荐,这出戏怎样往下唱就不好说了,毕竟孙洪山是高中校长,孙洪山的弟弟是桃林生产队生产队长。刘明举分析了一下局势,这次推荐,真正的竞争对手是金峰和运来。其它几个人,尽管符合条件,但都是初中毕业,基本不具备竞争优势。
即使没有玉晴和金峰这层关系。刘明举也不准备推荐运来。
孙洪山的家族也是个大家族。和刘明举家一样,在方圆十来里内也是名门望族。孙洪山是老大,他弟兄六个。按说,刘明举对他们家照顾很多,比方,让他的弟弟孙洪山当生产队长,让运来当民办教师等等。可是,孙家对刘明举并不特别感谢。孙家总认为这些照顾是理所当然,是刘明举不敢得罪孙洪山。——如果说最初有这方面的原因,援朝担任法院副院长后,这个因素基本上就不存在了。正是仗着孙洪山的势力,孙家对刘明举想买账时买账,不想买账时就不买账,这让刘明举十分恼火。孙、刘两大家族互相不服气,实际上早就在明争暗斗。虽说到公社开会时,刘明举见到孙洪山,两人又是问好又是握手,各人心里却有各人的小九九。刘明举早就想给孙家一点颜色看看,现在机会来了,运来再想上大学,必须得经过大队贫下中农推荐这一关,刘明举就不相信,他能隔着大队蹦到公社去!刘明举要让孙洪山明白,在桃林大队这块土地上,谁才是说话算数的人!
按正常推荐,运来不是金峰的对手。这一点刘明举十分清楚。运来平常流里流气,一别干部子弟的派头。见了人就用手梳梳留着大鬓角的头发,好让人看见他手腕子上戴着的明晃晃的手表。运来骑着大链盒凤凰自行车,像风一样到处乱窜,见了一般人爱搭不理的,就是见了刘明举也不下车,只是用脚点住自行车说上两句话。学也教得不咋样,语文课上竟能把拼音教错,学校只好让他改教体育课。社员们提起运来的教学水平都私下里撇嘴,只是碍着孙洪山的面子,大家伙儿才没对他说出更难听的话。和金峰在社员中的威信比,他可就差到天上去了。
尽管金峰威信很高,在社员中口碑很好。他能不能被推荐上去也存在很大变数。刘明举决定去找王大发,暗示他去各个生产队做做工作,让大家都推荐金峰。刘明举作为大队支部书记,不便说这样的话,即使暗示大家也不合适。
刘明举推出自行车,准备这就到王庄去。刚走到院子中间,只见大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孙洪山推着自行车乐呵呵地走进来,后面跟着公社教育干事付金礼。见刘明举正准备外出,孙洪山打趣道:“领导又准备到哪里视察呀。”刘明举慌忙支好自行车,把孙洪山两人热情地迎到堂屋里,又赶紧从暖水瓶里倒出两杯开水放到他们面前,也对孙洪山打趣道:“今儿刮东南风,把贵客吹来了。”孙洪山屈尊到刘明举家来,这是少见的事儿。刘明举在脑子里猜测着:孙洪山今天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