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路通往远方(八)

个人日记

 十四

第二轮公社投票选出十个人,尽管孙洪山和付金礼投了反对票,金峰仍高票获得通过。马明霞得票第一,金峰比他少了两票。这十个人,公社党委审查通过后,将上报县革命委员会。
 

公社党委开会研究时,作为会议列席人员,付金礼把演讲人员的基本情况,社会关系,得票票数等每人整理一份材料。投票通过的十个人的材料,专门放在一起。研究时,付金礼将金峰放到最后。前九个人基本顺利通过,轮到到金峰时,付金礼念完材料补充了一句,投反对票的同志还注明了反对的原因,就是这位同志有严重的个人主义色彩,作报告时流露得一清二楚,他赤裸裸地表示上大学的目的就是想个人有出息。不像大部分人都在报告中表态,虚心接受党的挑选,争取做革命事业接班人。和其他人比,金峰思想境界太低。
 

“那他得票为什么这么高呢?”公社革委会主任,一个三十刚出头的人,非常不理解地问付金礼。“难道我们公社的大队书记水平都这么差吗?连人都认不准吗?”革委会主任对金峰相当有好感,金峰做的理论辅导报告曾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问题就在这里。”孙洪山插嘴说:“我们一些同志,虽然当了大队书记,但身上还有深厚的农民意识。金峰的一些庸俗说法正好迎合了这些同志的庸俗意识。比方金峰说,自己有出息后,一定要让他们书记的孩子也有出息,这些同志听了就感动不得了。”孙洪山把金峰原话“像他一样的孩子”变成“书记们的孩子”。孙洪山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怪不得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参加会议的人员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赞成金峰地说,对一个优秀青年,不能求全责备。毛主席还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反对地说,我们要培养的就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应该让思想更纯洁的人上大学。谁也说服不了谁,谁的意见也没占上风。
 

“同志们,”革委会主任说:“人的问题我们要慎重再慎重。选拔人才,往大处说,是为党为国家负责;往小处说,是为本人负责。这牵涉到一个人的命运和政治前途。”革委会主任扫视了一下几个参会的人:“我赞成刚才老刘的说法,人都有缺点。我们自己就没缺点吗?既然金峰得票这么高,可见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
 

眼见形势朝有利于金峰的方向转化,孙洪山急忙说:“既然是民主集中制,有民主,也要有集中。要我们这班人干什么?就是要为党负责。毛主席说,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里。反对金峰的虽然是少数,钽我觉得问题说得很中肯。”说完这些,孙洪山把话题转往另一个方向:“有一位同志我觉得事迹更突出,因为她不善于表达,讲话水平不是太高,得票稍微低一点,但也不是太低,得票票数在第十一位。”孙洪山催付金礼把材料拿出来。“这位同志就是崔楼大队的崔红霞,她的事迹我不说大家也都知道。一个女孩子,高中毕业后,和传统意识彻底决裂,自愿当生产队的饲养员。有一次牲口跑丢了,她冒着大雨找了几里路,回来膝盖都磕坏了。这样的同志,干工作可以,讲话水平不行。我的意见,我们真要为党负责,就应该把这样全心全意为贫下中农服务的同志送进大学,而不是选那些夸夸其谈的人。”
 

对孙洪山的发言,与会人员没人提出异议,绝大多数人赞成孙洪山的意见,少数服从多数,孙洪山的提议获得通过。
 

正像金峰料到的,公社审查这一关他没有通过。
 

金峰的失败,既在刘明举意料之中,又在他的意料之外。在推荐大学生这场斗争中,刘明举和孙洪山算打了个平手,谁也没赢谁也没输。尽管如此,刘明举心里也是高兴的。以往,在和孙洪山打的各种交道中,委屈求全也好,不得不低头也罢,都是刘明举输的时候多,事情往往按照孙洪山的意志去办。这次,尽管是平手,对刘明举来说也是胜利。使刘明举懊恼的是,他的一盘很大的棋被孙洪山搅乱了。
 

王家是大家族,人口众多。金峰又是发展潜力巨大的年轻人。把王家笼络到手中,对刘明举来说十分必要。玉晴已经把心全放在金峰身上,如果金峰的大学能被推荐上,虽然王大发家穷些,总还算能说得过去,不至于辱没了刘家的门头。更重要的是,和王家这个过去的对手结亲,政治上既能化敌为友,又能增加一个同盟军,强壮刘家的声势。于政治需要于儿女私情,都是划算的都是应该的。这次,本来能上学的孙运来因金峰的原因而丧失上大学机会,孙洪山爷俩会不对金峰恨之入骨?金峰在公社审查时被刷下来,已经完全说明了孙洪山的报复心有多么严重和强烈。这就意味着,只要孙洪山不离开石榴固,金峰就不要再指望有翻身的机会。刘明举在犹豫,还继续把宝押在金峰身上吗?按说,社会已经到了这个年代,作为父母,应该尊重孩子自己的选择。可是,刘明举怎能真的把宝贝女儿送到王大发那个穷家破院?

 

就在刘明举犹豫的时候,儿子援朝的一番话,又让他费了半天心思。援朝直截了当地提出和让玉睛和金峰分手。金峰只是个普通农民,说破天也不能让妹妹和一个农民过一辈子,那太丢刘家的人了。县城新招的工人,剩下的好男孩儿已经不多了。如果玉睛再不抓紧谈一个就来不及了。
 

刘明举思考半天,否决了儿子的意见。他对援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人不能光看眼前,还要看长远。”他又说了两点,让援朝也觉得不好处理,一是玉睛不会和金峰分手,她迷上了金峰。二是金峰大学刚刚落选,这时候马上悔婚太不地道,尽管玉睛和金峰处对象没有几人知道,知道内情的人比如李军会说刘家势利眼。刘明举的意见,等上一段时间,看金峰发展前景如何再说。

虽然心理上早有准备,当落选的消息传来时,金峰还是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心里十分难受。残酷的事实告诉金峰,通过上学走向外面世界的路被堵死了。
 

底层人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这样难?金峰在心底一遍遍询问。东沙河的流水啊,请你回答。南来北去的云啊,请你回答。他问苍天,苍天无语,他问大地,大地沉默。金峰发誓,如果他有权力,一定要将这种不公平打碎!
 

金峰发疯一样干活,劈柴、出粪、拉土,他要用身体的劳累冲淡心灵的疼痛。生产队组织社员往地里送粪,两人一辆车,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金峰抢着拉车,还把自己的架子车装得尖尖的。在松软的垡头地里,金峰躬腰踏背,蹬脚绷腿,身体几乎和地面平行,咬着牙使劲往前拉,肩膀被车襻勒出一道道血丝。金峰这种自虐式的劳动把全庄人都快吓傻了。人们纷纷劝说金峰,不敢这样干法,那会把身体累垮。只有王大发知道,这是因为金峰心里太苦了。直到连自己也劝不下来的时候,王大发害怕了,长期这样下去,身子骨真要出问题。谁能劝住他呢?王大发思来想去,想到了马明霞,那个公社农场副场长,金峰的同学,前天她还来找过金峰。于是,王大发吃完午饭立即赶到农场。
 

马明霞见到金峰大吃一惊。短短十来天的光景,金峰变得又黑又瘦,衣服的右肩已经磨烂,露出结着痂的肩膀。脚下那双解放鞋已完全是泥土的颜色。变化最大的精神,他的眼神透露出悲壮和绝望。只有抬眼看人时,倏忽闪过的一丝冷光,反映出内心的不甘和倔强。马明霞内心波涛翻滚,这哪里是劳动呀,分明是一个不屈的灵魂在挣扎、在抗争、在呐喊。
 

马明霞的眼睛湿润了。命运为什么对人如此不公?她前天已接到通知,自己被录取到平原大学。本来,她想把这喜讯立即告诉金峰,让他分享自己的幸福。转而想,这会刺激金峰,还是不来为好。善解人意的姑娘决定到学校后再给金峰来信。
 

马明霞用讥讽的声调狠狠批评金峰:“你这样玩命,以为很英雄是不是,很舒心快意是不是?”
 

马明霞强逼着着金峰跟她来到东沙河,重新来到十来天前他们谈话的地方。两人默默走着,一言不发。护堤林散发着幽静和清凉,鸟儿在枝头啁啾欢唱,风吹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两人走在绿茸茸的青草上,脚下没有任何声音。马明霞不想劝慰金峰,什么样的语言能平复他心头的创伤呢?此时说安慰的话反而显得虚伪,陪伴着金峰静静地走路是对他的最好安慰。
 

“明霞,我不甘心,我不服气,更不理解,甚至,还有点恨。”金峰打破沉默。
 

马明霞明亮的眼睛望着金峰,表示她在听。
 

“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共产党的宗旨。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穷人翻了身,按理,应当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可是为什么很多时候都是官员作主呢?经过文化大革命,这种现象狠狠受到冲击,但并没有杜绝,在个别领导身上,甚至还死灰复燃。他们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家庭和子女谋取好处,他们还是共产党的干部吗?还是人民的干部吗?”金峰补充了一句:“并不是因为个人遭遇我才发这个感慨,这个疑问在我心里存在很久了。”
 

马明霞敬佩地看着金峰。她眼里看到的是粮食连年大丰收、原子弹爆炸,人造卫星发射成功,南京长江大桥建成,人工合成胰岛素填补世界空白,人民万众一心搞建设,中国昂首阔步走进联合国。金峰提到的问题,她也曾模模糊糊感觉到,更多的时候是一闪而过。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希望国家更强更好的青年人,从感情上不愿去想这些问题,甚至在理智上欺骗自己:这些问题不存在。更谈不上形成清晰的、系统的看法。今天金峰毫无隐讳说出来的话,强烈地冲击了她,美好愿望代替不了客观现实。联想到前天到县里开表彰会时,她从一位领导处抄来的内部指示,她对这个善于思考的同学钦佩得五体投地。
 

“这个问题,有人已经给出了答案。”
 

“谁?”
 

“毛主席。”马明霞从自行车袋里掏出一个笔记,翻开一页开始念:“……民主革命后,工人、农民没有停止,他们要革命。而一部分党员却不想前进了,有些人后退了,反对革命了。为什么呢?做了大官了,要保护大官们的利益。他们有了好房子,有汽车,薪水高,还有服务员,比资本家还厉害。社会主义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合作化时期党内就有人反对,批资产阶级法权他们有反感。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小官、学生、工、农、兵,不喜欢大人物压他们,所以他们要革命呢。”
 

金峰抢过笔记本,逐字逐句琢磨,好像要把那几行字吃进肚子里。连续看了好几遍,金峰心潮起伏。这些年他读了那么多书,还没有哪本书能像这几行字一样让他深深刻在心里。毛主席咋说得多么好那么亲切呢,他激动地对马明霞说:“毛主席就像知道咱们这儿的事一样。毛主席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金峰对毛主席的感情升华了。以前,大家喊毛主席万岁,自己也跟着喊。父母从小教育共产党好,自己也跟着认为共产党好。那是一种朴素的感情和随大流的行动。现在,金峰从内心深处认为毛主席真是太伟大了。毛主席一生都在为受剥削受压迫的劳动人民——底层人着想。解放以前闹革命打江山,是为了解放受苦受难的人。共产党掌握政权以后,开展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也是为了防止干部脱离群众,由人民的解放者变成人民的压迫者。现在,又替像他这样的小人物说话。毛主席才真正是大多数底层人民的贴心人!金峰暗暗发誓:此生,跟定毛主席走!
 

马明霞对金峰说:“你还有啥想说的,只管说吧。高兴的、痛苦的、发牢骚的、想不开的,都管说。我今个儿的任务就是听你说话,当你的‘话篓子’。”
 

金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说完了。”
 

“毛主席的话叫你心里透亮了?”
 

金峰“嗯”了一声表示认可。
 

马明霞诚挚地说:“你要不说我可就说了。金峰,我不想说更多劝你的话,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你再难受再愤恨,生活中的不公平一会儿半会儿就能消失吗?我比你幸运,这次没经受什么曲折就被推荐上大学了。你不要以为我劝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更不要认为我是居高临下同你说话。——金峰,你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了。你读了很多书,看问题很全面,思想很深刻,笔杆子又硬,你要发挥你的长处,坚持思考,坚持写下去。生活中的不公平,对懦夫是灾难,对于永不屈服的人是财富。对于你金峰,生活不会永远就是这样。”
 

金峰非常感激马明霞推心置腹对他说的话。他真诚地对马明霞说:“这个时候你来看我,真的让我很感谢。你放心,你的同学不是个孬种。挫折打不倒我,只会让我积蓄更大的力量。我就不相信,世界上不公平会永远存在下去。我是要坚持写下去。将来有一天,我要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写给大家看。”
 

看到金峰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马明霞告辞说:“等几天我就要到学校报到,还有好多上学的东西没准备好,我要回家收拾东西。”

“报到时需要我送吗?”金峰调皮地问。
 

“衷心盼望着。”马明霞喜悦地回答。
 

送马明霞上了火车,金峰来到印刷厂,在人生遭遇重大挫折的时刻,他渴望得到玉睛的安慰。每次到县城,金峰都要在玉睛那里留连半天,只有在那里,金峰的心才能得到完全的舒展。有时候,金峰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需要父母呵护一样需要玉睛。玉睛轻柔的话语像和熙的春风吹得金峰暖洋洋的。有时,金峰到玉睛那里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为了倾听玉睛说话,就是为了放松绷紧的神经。现在,金峰和玉睛之间已经没有了最初恋爱时那些热烈的情话。有的只是相互的依恋。他们已不需要过多的语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对方便可心领神会。

玉睛新换了宿舍,金峰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玉睛的新房间。和玉睛同住一个宿舍的女工还是李平。李平礼貌地问金峰:“离开宣传部,你到哪里上班去了?”金峰正要回答:“我没上班,我在老家。”玉睛抢着替金峰回答:“金峰现在在农村蹲点。”金峰眉头稍微皱了皱。李平开玩笑说:“驻队干部哇,失敬失敬。”李平离开后,金峰不满地问玉睛:“我不是蹲点干部,为什么要说假话呢?”玉睛委屈地回答:“人家的对象,不是军人就是干部,要不就是其它厂的工人。要说你是农民,显得我多没面子。”金峰心里掠过一丝阴影,原来玉睛心里还有这么个小九九。西方的太阳落入地平线,小风溜溜地吹着,天顿时变得凉爽起来。金峰想趁天黑之前赶回家。玉睛舍不得让他走,幽怨地说:“人家谈恋爱的,下了班一块看电影,一块逛商店,一块到河堤上散步。咱俩倒好,好长时间见不上一次面。见上一面你又要走。你是不是给你们领导说说,抓紧时间找个工作,哪怕是临时的也行。”金峰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玉睛,本来他想发脾气:“我是农民,没空儿陪你逛大街,你要是羡慕人家,你也找个工人去吧。”话冲到嘴边金峰又咽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对玉睛这样说呢?金峰头也没回,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金峰决定,以后再也不主动找玉睛了。
 

金峰没能在个人的不幸中沉浸太久。中国大地上,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发生了——毛泽东主席逝世。1976年9月9日,金峰永远忘不了这个日子。那天,从上午开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就通知大家:“下午四点有重要新闻广播。”究竟是什么重要新闻呢?金峰心里泛嘀咕。是不是卫星或者原子弹又试验成功了?下午四点,当金峰听到收音机里播音员极其沉痛的声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毛主席怎么会逝世呢?!毛主席怎么会逝世呢?!!毛主席怎么会逝世呢?!!!金峰心里像爆炸了原子弹一样万般翻卷,顿时感觉天塌了地陷了。政治生活像万花筒一样变化万端。正当全国人民举起右手宣誓,继承毛主席遗志,誓将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时,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个人又被抓了起来。个人的不幸在国家大事面前算什么呢?国家政治风云急剧变幻,各种势力将要重新洗牌。国家的走向将决定个人的命运。金峰、刘明举、孙洪山、李军以及千千万万各种各样的人们都在睁大眼睛静观时局变化。
 

作为笔杆子过硬的优秀社会青年,公社革委会和县宣传文化部门并没忘记金峰。有什么需要文字写作的任务,总是先想到他。金峰参加了几次业余文学作者创作会议,还随路线教育工作队在农村蹲了七八个月的点。复杂的社会现实教育了金峰,他说话更加成熟,办事更加老练。只有亲人才能看出,他睿智的双眼隐藏着淡淡的忧伤,爽朗的笑声掩盖着悄悄的孤独。

 

十五

刘明举推着自行车刚进院子,老伴喜孜孜地迎上来:“援朝一家人回来了,在屋里呢。”
 

听到自行车响,援朝两口子从屋里出来亲热地和父亲打招呼。两岁的小孙子蹒跚着从屋里走出来,援朝把他抱到刘明举跟前,对小家伙说:“喊爷爷。”。小家伙一点也不怕人,扎撒着两臂让刘明举抱,嘴里嗫嚅不清的喊着爷爷。
 

刘明举很高兴也很动情。虽然家离县城只有三十来里路,儿子一年也回不来几趟,儿媳妇几乎没有回来过。他们是吃商品粮的人,在县城有自己舒适而温暖的家。儿媳妇总是嫌农村蚊子多苍蝇多,饭菜油水少,厕所太简陋,房间里面冬天太冷夏天太热等等。现在儿子一家人都回来了,刘明举感到分外温馨。不过,不年不节,儿子一家人回来干什么呢?刘明举顾不上想得更多,吩咐老伴:“快去杀鸡。”
 

“鸡早杀了,还用你说。”老伴分外高兴地回答。
 

吃饭时,刘明举打开一瓶张弓大曲,和儿子对饮起来。喝了几杯酒,援朝高兴地告诉刘明举,县里最近新来了一位革委会副主任,是从部队转业的干部,也是他在部队时的老首长。援朝就是为这事儿回家来的。
 

刘明举有些疑惑,人家当人家的革委会副主任,和咱有啥关系?
 

“他家和咱家打过交道。”
 

刘明举把正要饮的酒杯放在唇边,那眼神分明在问,咱家啥时同他家打过交道?
 

“他儿子,就是两年前给玉睛介绍过的刘成。”援朝说。
 

刘明举想起来了。那个刘成,玉睛当年死活也不同意。
 

“那个刘成,还真是个贾宝玉。”一直没说话的儿媳妇这时插嘴说:“到现在还把俺玉睛妹妹当成林黛玉。”放到过去,刘明举根本不知道贾宝玉和林黛玉是谁,最近报纸上评《水浒》,说《红楼梦》也应该读一读,别把它当成小说而应该当作历史读。刘明举知道儿媳妇说的贾宝玉和林黛玉是一对恋人。儿媳妇继续说:“听人说,刘成到现在还对玉睛一片痴心。当时俺妹妹不同意和他处对象,他在家蒙头大睡了三四天,也哭了三四天。发誓找不到俺妹妹这样的坚决不娶。刘成和玉睛是同一批招的工人,在气象局上班。他想托人和俺妹妹重新介绍,就怕玉睛不同意。”刘明举心里动了一下,脸上却不露声色,他“咕咚”咽下一杯酒,对儿媳妇的话就好像没听见一样。援朝接着媳妇的话说下去:“要我说呀,干脆让玉睛妹妹和金峰断绝关系,和刘成重新谈恋爱。和革委会副主任结成亲家,一来对我的进步有好处,二来咱家的声望会更高。”援朝最后亮出底牌。
 

刘明举没有立即表态,饭后独自躺在床上思考了半天,小孙子呀呀喊“爷爷”也只是敷衍答应了两声。刘明举想,金峰的确才华横溢,早晚有一天总要出人头地。也正是看清楚这一点,刘明举对玉睛和金峰谈恋爱才没有反对。虽然一些人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三道四,什么门不当户不对了,什么太委屈闺女了,尤其是张义江等人明确对这门亲事提出强烈反对,刘明举仍然坚持自己的选择。刘明举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张义江那些目光短浅的人懂什么!但是,金峰的前途毕竟存在风险,啥时候发迹,发多大的迹,现在都估摸不透。至少在目前金峰是穷困潦倒,放着刘成条件这样优越的人家不找,还抓住风险很大的金峰不放,那不是犯傻么?如果从政治上考虑,王大发家族再大,金峰再有本事,他的作用能和革委会副主任相比吗?就是仅仅为玉睛的将来着想,也应该选择刘成而不应该选择金峰。可是,会不会因此得罪王家甚至和王家结仇呢,刘明举认为不会。玉睛和金峰处对象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说明两家不再有什么矛盾。至于不再处对象了,这是感情问题而不是政治问题,而感情是不能强求的,不是有句话叫“捆绑不成夫妻吗?”是人都明白的道理,金峰这个读书人会不明白吗?金峰心里会不舒服这倒有可能。但绝不至于以后处处和自己对立找自己麻烦。刘明举这个“土政治家”思考半天后,喊来援朝两口子:“玉睛和刘成处对象好是好,可有三点为难的地方?”
 

援朝问:“哪三点?”
 

“一、你妹妹不同意咋办?她对金峰的感情很深。二、怎么对媒人李军说?金峰大学推荐不上,咱提出和王家退婚,李军会不会认为咱太不仗义太势利眼?。三、刘成爸爸现在是革委会副主任,虽说你妹妹现在在县城上班,只是亦工亦家的合同工,不是正式工,说到底还是农村人,你妹妹嫁到刘家会不会受气。”
 

儿媳妇抢着说:“俺妹妹嫁过去绝不会受气。你想想,刘成对俺妹妹那么痴情,会给她气受吗?”刘明举想想也是。援朝看透了父亲的心思,知道他一生都爱讲面子,说出去的话就像吐出去的唾沫,就说:“李军那儿你不要去,我去对他说。这都不是事儿。最难的还是俺妹妹。这个工作你和俺娘去做吧。只要讲清道理,她还能不听么?”刘明举长长叹了一口气,儿子说对了,玉睛的工作不好做哇。刘明举估计玉睛肯定要闹腾一番,她想闹腾就让她闹腾一阵吧。为了家庭利益,只好让她作出牺牲了。
 

玉睛接到家里捎来的口信,让她瞅空儿回家一趟。
 

即使家里不捎口信,玉睛也准备最近回去。金峰已将近三个月没到她这里来了。玉睛明白这是因为上次自己伤了金峰的自尊。金峰在睹气。自己不去看望金峰,金峰是绝对不会到她这里来的。玉睛太了解金峰了。去年,当玉晴从父亲口中得到金峰大学推荐失败的消息,难过得流下眼泪。之前,她曾暗暗祈祷老天爷多少次啊,让它保佑金峰顺利过关。玉睛想象得到,对于自己的工作和前途,金峰是多么痛苦又是多么敏感。千不该万不该,上次催着他找工作。可是,说这样的话有错吗?玉睛向厂里请了一天假,决定回家看看这个日夜思念的人。回家前,玉睛来到哥哥家,问问他有什么事没有,要不要从家里捎些东西回来。家里产的蔬菜、花生等,刘明举两口子常常让玉睛带给援朝。
 

玉睛来到哥哥家,发现气氛不对。哥哥对自己满脸严肃,完全没有往日的亲切。援朝对玉睛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援朝让玉睛坐下,自己顺手拉把椅子坐在玉睛对面
 

玉睛心里直打鼓,哥哥今天这是怎么了?
 

“睛,你和金峰处对象,一开始我就不同意。可你自己满意,哥也就不说什么了。这会儿,我越想越不对。你就不考虑考虑自己的将来吗?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一个是工人,一个是农民,将来你们的家庭能过好吗?我说这些,纯粹是为你个人着想。这两天我都在想这件事儿。要是金峰上了大学,他家就是穷些也能将就。现在,金峰上大学一点指望都没有。你还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吗?你不能太任性,你得想想你自己的将来,更得想想咱家这张脸往哪搁。你不能和金峰再处下去了,得狠狠心和他分手。”援朝不让玉睛插话,一口气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玉睛想不到哥哥说出这样的话来。玉睛对哥哥历来很敬重,尊敬他就像尊敬父亲一样。在这个问题上,她不能听哥哥的意见。玉睛小声嘟嚷一句:“你到底是为我着想还是为家庭的脸面着想?”
 

援朝闻声大怒:“哥这样操你的心,你还说这样的话。哥是往火里推你,往水里踹你,这总中了吧?”
 

嫂子急忙打圆场:“我的傻妹妹,别伤你哥的心了。说一千道一万,他都是为你好。你想想,你嫁给一个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珠摔八瓣,风里来雨里去,一个工分几分钱,将来结了婚生了小孩,你让小孩喝西北风呀?”
 

“我的事我自己当家。”玉睛声音不高但很决绝。推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哥哥家。
 

回到家第二天,吃过早饭,玉晴推起自行车想去看金峰。母亲在后面喊住她:“看看你姨去吧!你姨生病了,就请一天假,别瞎逛了。”
 

玉晴满心想的是看金峰,但又实在找不到不去姨家的理由。老姨从小十分疼她,自到县城上班后,还没到她家去过,按礼数早就该去探望她,何况她现在又生病了呢?要不然,先去看老姨,然后再到金峰那儿去。主意打定,玉晴带上母亲备好的礼物赶到姨家来。
 

玉晴来到老姨家,关心地问候老姨的病情。老姨呵呵一笑,说夜晚被子没盖好,着了凉有点咳嗽,早好了。玉晴心里暗暗埋怨母亲大惊小怪。玉晴和老姨拉了一会儿呱,从口袋里掏出十几块钱交给老姨,让她随便买些什么,然后准备告辞。玉睛急着到金峰那儿去。老姨把玉晴按在凳子上,说:“我还有正经事没给你说哩。吃过饭再走!”玉晴再三说有事也挣脱不得,没办法,也为了让姨高兴,只好留下来。老姨忙着到菜园里拔菜、打发儿子到石榴固街割肉,说要给玉睛包饺子吃。
 

吃完饭,玉晴正要开口说回家。老姨挥手往外撵姨夫和表哥:“恁俩到庄头上歇着去,我和晴有话要说。”老实巴脚的姨夫和憨厚的表哥笑着出去了。老姨悄悄地问玉晴找到婆家没有。玉晴抿嘴一笑说正在考虑。玉晴很想向老姨谝谝金峰,让她来分享自己的幸福,可是,女孩的羞涩使她难以张口。老姨问了句:“我咋听你娘说,你谈了个没有工作的?”不等玉晴回答,老姨以规劝的语气说:“你这么好的条件,不是家不是户的千万别谈,别什么青菜萝卜都往筐里装。唉,人在年轻时,讲究这情那爱的。实际上,结婚就是过日子,日子一长,什么黑白丑俊都变成柴米油盐了。最主要的是得挑户好人家,过门后不吃苦不受罪。”
 

玉晴突然警觉起来,姨这话说得太蹊跷,她应该还有真正的话没有说出来。玉晴一言不发,想听听老姨到底说什么。果然,停了一会儿,老姨开口说:“你还记得刘成吧,就是两年前恁俩见过一面那个。你一句不愿意头也不回走了,可把刘成害苦了。这么多年,他一直记着你。说非你这个‘盖东北’不娶,谁给他介绍媳妇他都不同意。都快成神经病了。这会儿,他爸转业回来了,被安排地咱县当革委会副主任。刘成和你一年招的工,现在在气象局工作,不知恁俩在县城碰到过没有?刘成前天找到我,还想让我把你介绍给他,还说他现在读了好多书,学习了很多知识,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蠢了。我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还是你俩处对象合适。咋样?睛?你要是觉着合适,姨就给你跑一趟?”老姨最后征求玉晴的意见。
 

玉晴突然意识到自己落入一个圈套,连忙摆手说:“不不不!我已经谈好对象了。”
 

“晴,你爹你娘都给我说了。”老姨把话挑明:“不就是王庄那个叫金峰的吗?你咋恁死心眼?要说起来,那个金峰也不错,农村女孩要能找到他这样的对象也算有福了。可你要和他处对象,差距就大到天上去了。你是谁?他是谁?你是有工作的人,他是啥,农民。他有文化,能读会写不错,那文章能当饭吃能当衣穿?论家庭,恁家比他家强上一千倍一万倍。听说,金峰对你很好,我要是金峰,也会对你很好,谁不想拣个金疙瘩呀?你和金峰的事儿,别说你爹你娘不同意,就是我这当姨的也觉得忒不合适。”
 

“俺大俺娘咋会不同意哩?我和金峰处对象,他俩都知道,并没反对。”玉晴分辨。
 

“傻晴呀,没反对就是同意了?实话给你说吧,你大你娘,特别是你哥,对金峰压根就不满意。怕你倔怕你闹才没说出来。让你和刘成处对象,除了刘成喜欢你,实际上也是你哥的意思。你大你娘觉着刘成和俺一个大队,咱又有亲戚,才让我又当介绍人。”
 

玉晴这下才算彻底明白了,怪不得哥哥是那样一个态度。怪不得母亲让她来看望姨。
 

“晴,就是知道你脾气犟。你爹你娘让我这个当姨的今天先劝劝你。你也不要怪你大你娘。当爹当娘的谁不心疼自己的儿女,哪一个不愿意闺女以后过上好日子?他们是为了你好。现在虽说恋爱自由,也不能任着性子完全自己说了算。爹娘的话总能作参考吧?老人看人比你们年轻人看得准,就是吃盐也多吃几斤。‘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问我大我娘去。我的事为啥不给我商量。”玉睛推起自行车就往外走。
 

“你问也是这样,不问也是这样。等几天,刘成会到你厂里找你。”老姨对着玉睛的背影大声喊。怕玉睛出意外,老姨急忙呼喊自己的丈夫,“你赶紧去送玉晴,一定要把她送到家。”
 

玉晴内心乱纷纷的。好几次自行车都走错了方向,如果不是姨夫及时喊住,可能就到其他地方去了。路过一个缓坡时,差一点被摔倒在路旁。玉睛阴沉着脸回到家。一直尾随着的姨夫,眼见玉晴走进自家的大门,悄悄转身回去——他不想参与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整整一天,玉睛没理睬任何人,也没有吃饭,一直窝在床上睡觉。她两眼失神的盯住屋顶。短短半天时间,她感情的波涛剧烈激荡起伏。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让她实在接受不了。对于哥哥,玉睛尊重但不怕他。父亲就不一样了。父亲定下来的事儿是一定要做到的。想到这里,玉睛就不寒而栗。有多少逼迫和摧残,是在爱的名义下进行的啊!金峰这个冤家还不知道已经发生了变故,还在同自己睹气。想到金峰,玉睛又想到刘成,想到刘成当年傻乎乎的话:“俺家喂了一只公鸡,十来只母鸡。那只公鸡真有意思,给母鸡压蛋只能是它,要是别的公鸡过来,它就使劲叨人家。”他真的变得像大姨说的读了很多书,不再愚蠢了吗?但有一点,玉睛对刘成倒没反感,就是刘成认为她的美貌“盖东北”,并且像花痴一样一直在掂念着她。金峰的确有才华,但金峰太有才华了,让她地金峰面前时时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时时感到自己的渺小。以致对金峰,她只能仰视不能平望。有时,金峰还有点大男子主义,办事情从来不考虑她的感受。就像上次,就因为自己说他在农村蹲点,金峰非常不满意,认为她虚荣,难道她就不能在同事面前风光些吗?这不,已经有快仨月了金峰还不理自己。玉睛又想起哥哥和嫂子,他俩对刘成如此热心,希望妹妹过得好是次要的,主要是为他们自己着想。想到自己是一种工具,玉睛不禁感到悲哀。如果换成金峰,金峰一定会紧紧护着她,绝不会让她受丁点儿委屈,更不会把她当工具使用。正是金峰对她毫无保留的爱,正是金峰那种不讲理的霸道紧紧吸引了玉睛,让玉睛爱得发疯,愿意和他同甘共苦,同生共死。自己在床上蒙头大睡,父母既不吵她也不理她,连吃饭都没叫自已,这种看似平静的气氛是可怕的,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她该怎么办呀!玉睛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听到啜泣起,玉睛娘起身想去劝劝女儿。刘明举悄悄摆手不让她去。让玉睛哭去吧,谁遇到这样的事儿会平平静静呢?这会儿去劝只会产生对立情绪。过两天自然就好了。
 

玉彩来到姐姐床前,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她去年高中毕业,现在是大队赤脚医生。玉彩十分同情姐姐。等玉睛的啜泣声平息了,玉彩趴在玉睛耳边为她打气:“姐,爱谁不爱谁,是你的权力也是你的自由。不怕。只要你坚持,谁也咋不着你。”
 

金峰从走娘家的杏花嘴中听到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杏花前年嫁到玉睛大姨那个庄,她并不知道玉睛和金峰的关系。杏花是这样说的:“现在有些人啊,真是见钱眼开。俺庄刘成,亲娘死了,跟着爷爷过,爹一家人在兰州,是家是户的闺女都不愿嫁给她。他爹从兰州一转业,回到县里任革委会副主任,给刘成提媒的成群结队,想关大门都关不住。那些闺女也不嫌刘成有晚娘了。刘成脾气也怪得很,多少俊闺女都不同意,非刘明举的大闺女玉睛不娶。听玉睛大姨说,俩人快相亲见面了。”
 

金峰绝不相信玉睛会背叛他,但杏花的话有鼻子有眼。金峰没有丝毫犹豫,飞奔到印刷厂,见到玉睛,面带怒容,劈头就问:“你是不是马上和别人见面,是不是要和我分手。”
 

玉睛的脸刷地白了,她扯急声音:“谁瞎胡浸的?你甭听人胡扯八道。”
 

“你想过幸福生活,我理解,也决不会当你的绊脚石。但是,你总得通知我一声吧?我不是石头,能用着就砌在墙上,用不着就扔在一边。”金峰极其激愤。
 

“你记住,不是我说的,谁说的都不算。”玉睛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她心里无限委屈,自己承受着那么大的压力,金峰不但不理解反而恶声恶气。
 

玉睛汹涌的眼泪把金峰的心泡软了。玉睛的话也让金峰放心了。一切都是自己多疑。金峰抱歉地对玉睛说:“误会你了。别哭了,咱到河堤上转转吧。”
 

“我不去。”玉睛第一次拒绝金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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