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路通往远方(九)

个人日记

 十六

李军遇到了一生中最棘手的问题。援朝前天来,让他转告金峰,玉睛要和金峰分手。李军辗转反侧,半夜都没睡着觉,成人之美谁都乐意干,棒打鸳鸯谁都躲着走。豫东民间有个说法,谁说成七对媒谁就会上天堂,谁拆散一对婚姻谁就要下地狱。当然这是迷信。“宁拜千座佛不拆一座庙”,对金峰,这个自己最喜爱的学生,他怎么开口啊!可是,作为媒人,他又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责任。反复考虑后,李军决定用写信的方式通知金峰,这样可以避免面对面的尴尬。李军尽量把信写得委婉些。尽管如此,李军也能想象得到金峰看到这封信后的痛苦。这个优秀的年轻人,真是命运多舛。李军内心升起对金峰的无限同情。在信中,李军建议金峰到外面走一走,释放释放自己的郁闷。
 

金峰接到信,不相信李军说的是真的。他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信中李军委婉而明确地告诉他,刘家不同意玉睛和他再交往下去,以后就不要再找玉睛了。李军在信的末尾娓娓劝告金峰:“人生总会遇到很多挫折和苦难。一个人的强大,不在于他取得多大成功,而在于承受苦难的坚强程度。在挫折面前倒下的是狗熊,遭受苦难后仍能顽强站起来的是英雄。希望你是英雄而不是狗熊。”
 

金峰读完信后的情绪变化,王大发观察得一清二楚。王大发问金峰,李军信里说了些什么?王大发猜想,这个时候让儿子神情大变的能是什么?只能是他的婚姻问题。王大发问金峰,是不是和玉睛的关系出了偏差?金峰失神地点点头,唉,对这门亲事,王大发当初就没看好。门不当户不对能成什么亲?你金峰是一个穷光蛋农民,人家玉睛是拿工资的工人,差别大着哩。王大发心痛的是,这个事儿不应该这个时候发生,金峰刚从推荐大学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这时候再来这么一杠子,他怎么受得了哟!王大发长长叹了一口气,连连念叨:“米面夫妻,米面夫妻。有米有面是夫妻,没米没面就不是了。”
 

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金峰心里一连串发问。金峰回忆和玉睛相识、相知到相爱的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出偏差的地方。凭金峰对玉睛的了解,金峰总觉得他和玉睛之间的关系不会、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变故。李军信里说的情况一定有蹊跷。不过,事情也难说,生死不渝的爱情只有文学作品里有,实际生活中人总是很现实的。金峰想起和玉睛同宿舍女工李平的对话。那次,玉睛不也很耻于说自己是农民吗?无论怎样,金峰要去找玉睛问个清楚,因为玉睛说,不是她本人说的,谁说的金峰也不要相信。
 

“你想问就去问吧。”王大发嘱咐儿子:“口气悠着点。”最初,王大发坚决反对金峰再找玉睛,水都泼到地上了,还能再收回来吗?金峰的固执让王大发改变了态度。王大发担心金峰憋出病来,不到黄河不死心,就让他碰壁去吧。碰到南墙就死心了,就知道回心转意了。

金峰赶到印刷厂。门卫老大爷早已认识金峰,他热情地和金峰打招呼:“来找玉睛的吧?她昨天和几个厂里几个人到上海学习去了,一个月后才能回来。你不知道吗?”张老头有些惊奇地问。
 

金峰脑袋轰的大了。去上海的事儿,玉睛竟然没给自己说,这不十分清楚地说明问题了吗?金峰步履沉重地离开印刷厂,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一周后,金峰又接到一封信。这封信是援朝写的。信中明确地告诉金峰,玉睛现正在同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儿子谈恋爱,请金峰为玉睛的将来着想,以后不要再找玉睛,不要再干扰玉睛的幸福了。“你能给玉睛带来什么?物质?财富?荣誉?这些你都提供不了吧?既然提供不了,那就请走远点。”下面的字,金峰不想再看。信内轻蔑的语气让金峰愤怒万分,他哆嗦着手把信连同信封揉成一团,扔向院内的粪坑中。此刻,金峰不愿呆在家里,不想同任何人说话,也不愿见任何人,转身来到庄后的东沙河河堤。
 

金峰脸色极其难看,脚步踉跄地顺着河堤往前走。河堤树林中的小路依旧弯弯曲曲伸向远方,他和玉睛曾在河堤小路上走过多少次啊,今天他却形单影只。记忆中的甜蜜不会再发生了。别了!昨天!。
 

金峰步履沉重慢慢行走。不知不觉间,雾霭从东沙河中间升起。暮色从四面围上来,河流、树木渐渐变得模糊,天马上就要黑了。金峰不想回去,索性拣一块干净的草地,手托头巴,四肢朝天躺下来。
 

最后一抹光线从西天消失,天很快黑透了。没有月亮的夜晚,河水模糊不清,只能听到东沙河淙淙的流水声。河水从县城方向流来,那里是玉晴工作的地方。溯水走上去,能走到护城河,那实际上是东沙河的一部分,无非在县城那里变成护城河了。在护城河的河堤上,金峰曾和玉晴有过那么甜蜜地回忆。这一切,难道都像这河水一样随波东流了?金峰痛苦地想着。以前,他只想过和玉晴手牵手在灿烂的阳光下,沿着宽敞的大道,走向鲜花盛开的未来。从没想到过他们之间会出现波折,更没想到过出现背叛。现在,金峰真想直接找到玉晴质问她:“你为什么欺骗我?”
 

金峰内心像刀绞一样,年轻的小伙子,真正地品味到生活的痛苦,同时有一种尊严被严重伤害的屈辱。这是金峰的初恋。苦难生活的重压,家庭受欺负的背景,营养不良的瘦削,使金峰在上学时期只考虑埋头读书,从没有想过接近女性。直到高中毕业离校那天,玉睛的美丽和善良才第一次唤起金峰对异性的向往。玉睛在金峰心中就是白天的太阳晚上的月亮。金峰把自己纯真的感情奉献给那么美好的一位姑娘,他和那位姑娘曾那么甜蜜地沉浸在初恋的美好中。他俩之间的感情从未受到物质和世俗的熏染。和玉睛在一起,金峰精神完全放松,甚至对玉睛产生了依赖。那时,在金峰眼中,天是多么蓝,水是多么清,空气是多么清新,花朵是多么灿烂啊,甚至家里那只大黑狗的叫声都那么亲切动听。现在,纯真的感情受到残酷蹂躏,美好初恋受到沉重打击,金峰觉得一切都变了,变得那么让人心烦那么让人讨厌那么让人痛苦。金峰的热泪不知不觉中流下来。在这静寂的傍晚,在寂静无人的东沙河堤,一个男人压抑着的抽泣声,惊飞了树上栖息的小鸟,金峰哭得撕心裂肺,他在埋藏自己刻骨铭心的初恋,他在悼念人生第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请读者朋友不要嘲笑他没出息吧,这不是软弱是宝贵东西失去后的痛心。
 

哭了一阵,金峰感觉心里好受一些。东沙河在他面前静静东流,偶尔可以听到流水轻微的哗哗声。他突然想起苏东破的《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小小的东沙河尽管不是长江,可也在这块黄土地上奔流了不知多少年。在它身边,曾发生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它的两岸,也曾崛起过多少英雄豪杰。老子、孔子曾在这块土地上留下足迹;李自成大军的铁蹄曾在这块土地上纵横驰骋;新四军四师师长彭雪枫,就战斗在这块土地上,牺牲在这块土地上。想起这些英雄,金峰内心的英雄情结忽地燃烧起来。他为自己刚才流泪害羞。“大英雄岂能作儿女状?”这好像是哪本书里的话。他虽然不是大英雄,作为一个男子汉,也应该顶天立地于人间。挺起胸膛吧,男子汉就该是砸不扁、锤不烂、嚼不动的铁豌豆!跌倒,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来!大丈夫何患无妻?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些曾经诵读过的诗词俚句,此时一下子全涌进脑海里。金峰顿时感到全身充满力量。
 

自己必须得强大起来。只有你强大了,别人才会看得起你。人生如此,爱情也是如此。
 

金峰又想起父亲说的话:“米面夫妻,米面夫妻,没有米面便不成夫妻。”这虽然是民间流传的俗语,可句句说的都是实话啊。纯洁的爱情也需要物质基础作支撑。《伤逝》中那对爱得死去活来的夫妻最后不也因贫困而分手了吗?就他目前的状况,他能给玉晴带来什么呢?正如援朝信中所说,他什么都不能提供。既然自己两手空空,有什么理由要求玉晴和他一辈子受苦受穷呢?一个男人要有责任有担当,如果他和玉晴之间的差距不能缩小的话,应该是由他金峰,而不是玉晴,提出结束这段关系。如果他真爱玉睛,就应该真正地为玉睛着想。

金峰准备回家去。小伙子在东沙河的淙淙流水声中,在护堤林的密密树影里,像一个哲人一样,完成了关于爱情和人生的一系列思考。迈下东沙河河堤时,金峰的脚步重又变得矫健起来。是的,生活的路还远着呢,他要用自己的脚踩出一条新的爱情之路和人生之路。
 

金峰不知道,有一个人,一直在暗中紧盯着他。这个人是王大发。金峰天快黑了还没回来,王大发担心得不得了。王大发在河堤上发现了儿子,却没去惊动他,金峰心里难过啊。父亲怕儿子想不开,便悄悄躲在一旁守护着。当金峰低低啜泣的声音传来时,王大发也忍不住暗暗流泪。孩子啊,你为什么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也就算了,为什么你又读了那么多书,有那么多的思想?你如果像农村其他人,吃了睡,睡了吃,只知劳动,啥也不想,也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和痛苦了。王大发责备自己:不是孩子没出息,是自己没出息啊,是自己这个无能的爹连累了孩子。
 

金峰起身回家了,王大发那颗悬着的心也放到了肚子里。
 

王大发两口子商量半夜后,第二天早晨和金峰商量,到你姐夫哪里去住两天吧。姐夫前年转业到西安,在一个制造飞机的军工厂工作。金峰明白这是父母的良苦用心,想让他放松放松。金峰也确实想换个环境,找人倾诉一下自己的苦闷。再在这个方圆二里的小圈子里转下去,金峰害怕自己会发疯。金峰感觉自己很孤独,过去有什么烦恼的事,他可以找玉睛倾诉,现在和玉睛分手的烦闷,他又能找谁去诉说呢?对于父母的建议,金峰毫不犹豫地同意了。那个著名的十三朝古都,有名满世界的兵马俑,有震惊历史的“西安事变”旧址,还有保存完好的巍峨城墙和城楼,那儿的每一块砖瓦都浸透了历史风雨。当天晚上,金峰在油灯下给姐夫写了一封信,详细说了家庭的情况和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一周后,姐夫回信说到我这里来吧,换换环境,心情可能会好一些。我也正在想家里的人。
 

带着满腔苦闷,带着即将来到远方大都市的兴奋,金峰踏上从徐州发往西安的火车。
 

当火车沿着陇海线一路飞奔向西时,那咣当咣当的声音像重锤一样敲击在金峰心头。痛苦像虫一样咬着他的心。推荐大学失败,婚姻失败,苦难的生活击打得小伙子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昨天,娘给他打点行装时,他清楚地看到,娘两眼热泪直流。他背起简单的行李离开时,默默无语的父亲只说了句:“到地方来信。”金峰沉重的脚步踏上那条通往远方的村路,他认为全世界的人都应该像他一样痛苦。当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边骑边嘴里哼着小曲时,引起金峰极大地反感。金峰气愤地想,呜哩哇啦,有啥好唱的?
 

“咣当咣当!咣当咣当!”火车经过道轨接口的声音让很多乘客昏昏欲睡。金峰却没有任何困意。此刻,金峰只嫌火车跑得慢。年轻的小伙子想展翅高飞,想飞到远离家乡最好是飞到没有人的地方。
 

金峰的眼睛贪婪地望着车窗外次第扑来的平原、丘陵、高山、河流,还有那一个个一闪而过的村庄。这是他第一次走这么远的地方,辽阔的大地渐渐使他的心胸宽广起来。和天空大地比起来,个人的不幸算什么呢?金峰向上推开窗户,冷风吹拂着他发热的面颊,舒服极了。不断变换的景色带给他新鲜和兴奋,现实生活中的苦难和烦恼暂时被抛在脑后。
 

车到郑州,列车员广播火车在这里停留十分钟。金峰打开窗户,火车的鸣笛声,锅炉排汽时的滋滋声,抢着上火车的杂沓脚步声以及你喊我应的呼叫声,像浓雾一样钻进车内。突然,金峰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马明霞和十来个年轻人在奔跑着上火车。金峰将头探出窗外,大声呼喊马明霞的名字。马明霞似乎看到了金峰,扭头向金峰喊了句什么。转瞬间就被人流冲没了。马明霞就在这个城市上学。金峰和她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最近,金峰因各种烦心事缠身,两人间不像以前联系那么多。
 

“金峰,真的是你呀。”火车开动不久,马明霞从其它车厢挤到这个车厢来。“世界真是太小了。”马明霞大发感慨。她告诉金峰,她和同学们一块到洛阳实习,四周时间。
 

老同学在这种场合下相见,既意外又兴奋。其实,在暑假期间,两人还在石榴固大街上见过。尽管刚过了一个多月,两人相见仍觉得分外亲切。两人交谈一些各自的近况。马明霞突然问金峰:
 

“这个时候了,你不在家好好看书,还到外面瞎逛什么?”
 

“‘这个时候’是咋回事儿?”金峰想了想,好像他没什么不能出来的理由。于是反问马明霞。
 

“你没听说吗?今年大学录取政策有变化。有人说考试,还有人说考试推荐相结合。无论哪种说法,都离不了考试。既然要考试,你还不作准备?”
 

“马明霞同志。”金峰用调侃的语气对马明霞说:“你看我是能够被推荐上去的人吗?”
 

“你为什么不能?”
 

“如果我要是能被推荐上,那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父亲是谁?中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我现在已不能听到‘推荐’这俩字。只要有推荐环节,我就不参加了。何必去丢人现眼?”
 

“金峰,”马明霞一脸严肃,表情表现出女场长的那种干练和豪气。“你不是那种装孬种的人。无论啥事,你参加就有希望,不参加连一点希望都没有。走一步说一步,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有困难咱克服,有障碍咱扫除。总不能‘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再说,世界上还是主张公平正义的人多,歪风邪气啥时候也不会占上风。你为啥要缩脖子不参加,自己看不起自己呢?”
 

挨了马明霞的批评,金峰心里反而热呼呼的。有的人和你朝夕相处,心却离得很远很远,有的人远隔天涯,心灵却天然的亲近。金峰和马明霞就是这样。很多事情,两人都非常默契。很多问题,两人看法都高度一致。仅仅因为他俩是同学吗?
 

洛阳到了,马明霞和她的同学们匆匆下车。临下车前,马明霞又一次郑重叮嘱金峰:“一定要参加考试。”
 

一个月后,玉睛从上海回来。从火车站出来,乍一见到县城低矮的房屋,窄窄的街道。玉睛觉得它是如此丑陋和破烂不堪。一个月来,在繁华的上海,玉睛只恨自己没再长一双眼睛。外滩的高楼大厦,黄浦江的旖旎风光,淮海路的璀璨灯火,南京路琳琅满目的商品,着着实实让玉睛开了眼界。厂里这次派到上海学习的人,主要是技术工人,作为一名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合同工,能够和他们一块到上海去,完全出乎玉睛的意料。听哥哥和嫂子说,这都是刘成父亲交待厂领导,厂里才这样安排的。马上要到大都市的兴奋和忙乱的出发前准备让玉睛忘记了一切。哥哥和嫂子说刘成下班后可能要到厂里来找她。这让玉睛心慌意乱,不知是见好还是不见好。玉睛下班后躲在别人的宿舍,正好那位女工请假回家,从窗户后面注视着宿舍院内的动静。果然,当天傍晚,玉睛看到厂长陪着刘成去敲她宿舍的门。玉睛不在,刘成非常遗憾地走了。和两年前相比,刘成稍胖一些,穿着比以前更加得体。看着刘成身上整洁的服装,玉睛不禁想起金峰那套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衣裤。刘成离开时和厂长彬彬有礼握手的模样,让玉睛想起“你家喂几只鸡”这样的问话,还有金峰前几天对她的恶声恶语。难道刘成真像老姨说的变了吗?第二天,玉睛和革委会副主任的儿子处对象的事悄悄传开了。有几个女工用羡慕的眼光看玉睛,也有几个女工用不理解的眼光看玉睛。玉睛没有机会承认与否认,便匆匆到上海去了。学习一结束,其他人想趁这难得的机会在上海多逗留两天,玉睛的心却飞到家里来。
 

门卫张老头交给玉睛一封信,信是金峰写来的。用信件的方式联系,在玉睛和金峰的交往中,这还是第一次。玉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她慌乱的拆开信,只见整张信纸上写着一首诗: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

另一个也会像我一样爱你。
 

诗的下端,工工整整地写着几个大大的字:“衷心祝你幸福。”玉睛不知道这是普希金的诗,只知道诗里面透露着金峰的温柔、痛苦和绝望,玉睛五味杂陈,想起和金峰交往的点点滴滴,心里有一种隐隐地痛。
 

玉睛估计,刘成还会来找她。玉睛不想再到其她女工宿舍躲避,大大方方回到自己的宿舍。

十七

到达西安的第二天,金峰游览了城墙、城楼、大雁塔和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
 

城墙的高大巍峨让金峰感到震惊。只有在电影和连环画中看到的城墙,此刻就在金峰眼前。金峰想不到,城墙竟然这么宽,在上面并排开四辆卡车也没问题。这巨大的工程是由人建造的,而人行走在它的上面又显得这样渺小。在专为玄奘修建的大雁塔下,金峰的思绪飞进历史,仿佛看到唐僧在渺无人烟的戈壁上奋力前行。金峰在八路军办事处逗留的时间最长。中国工农红军在二万多里的征途上,战胜一个个敌人,克服一个个困难,最终到达陕北。办事处在西安成立时,红军已度过最困难的阶段,正领导全国人民进行抗日战争。金峰穿行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一点也不感到劳累,从一个景点赶到下一个景点。他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无论唐僧还是红军,在取得成功前,无不历尽艰辛。他们正是依靠顽强不屈的斗志,一往无前的精神,坚韧不拔的勇气,才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和他们相比,自己人生的这一点点挫折实在提不到话下。
 

国庆节过去没几天,各单位大门上方还张贴着庆祝国庆的彩色标语。金峰穿梭于古都的大街小巷,尽量将行程安排得满满的。他要用身体的疲乏来遏制对玉睛的回忆,用看到新景观的兴奋来填补感情被掏空的胸膛。可是,玉睛美丽的面容像春天即将发芽的青草顽强地往他心里钻。东沙河的护堤林,护堤林中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时不时地在脑海里显现。每到这时,金峰就重重地告诫自己:坚决不去想,坚决不去想,坚决不去想。有时,他甚至千方百计寻找对玉睛的恨来减轻心里的思念,找来找去,只能回忆起两人在一起的甜蜜。反而更增添了对美好过去的怀念。金峰狠狠地骂自己,人家已经扔掉你,你还想她,你这个没出息的人。
 

政治变化慢慢地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一切都在人们意识不到的时候悄悄进行着。墙上的标语由“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变成了“深入揭批四人帮”和“抓纲治国”。金峰没有在个人感情的漩涡中沉浮太久,一个改变人生命运的机会正向他走来,金峰立即投入这个新的变化,彻底忘却了生活带给他的不幸和失去爱情带给他的痛苦。一个晚上,金峰从市内回到姐夫的宿舍,在房间等着的姐夫兴冲冲地递给金峰一张报纸,一个醒目的标题映入金峰的眼帘:《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金峰迫不及待地看下去,对招生条件和招生办法看得特别仔细。“自愿报名,统一考试,择优录取。”金峰反复看着这几个字,高兴得几乎蹦起来。看来,马明霞说的是真的。推荐取消了,可以凭自己的知识和能力闯荡世界了,自己的命运不需要别人恩赐了,再也不用担心孙洪山卡压自己了。
 

金峰立即决定:回家,复习,他要为改变自己的命运博它一博。
 

车过华阴时,金峰下了火车。巍峨的西岳华山近在咫尺。对这座早就倾慕的山峰,金峰决定看看它的雄伟身姿。
 

“自古华山一条路”,金峰沿着那条山路,扑进华山的怀抱。过了“回心石”,山路开始险象环生。百尺幢、千尺峡、老君犁沟,一个比一个艰险,登山台阶异常陡峭,台阶路就像挂在山上。金峰经过惊险异常的苍龙岭,攀上壁立千仞的西峰绝壁,横越稍不留心即粉身碎骨的长空栈道,最终爬到遍布松树的南峰。站在华山最高处,举目四望,视野极其开阔。但见群山苍莽,平原如织,风云际会,气象万千,渭河像一条白色的丝带飘在北方的大地上。金峰禁不住对着四周群山“噢噢”大吼。虽然经过七个小时的攀登,小腿有些发酸,金峰却升起征服者的自豪:困难再多,道路再险,山再高,最终还是被自己踩在脚下。金峰感慨万千,“无限风光在险峰”,毛主席说出了登山的真谛。人生就像爬山,只有付出汗水和艰辛,才会达到壮丽的顶峰。那些半途而废,害怕艰险,不愿攀登的人,永远领略不到无限风光。山风刚劲地吹来,四周松树呼呼作响。金峰叉腰站在松树下,顿觉胸襟开阔,心灵纯净。在壮丽山河面前,那些人与人之间的争斗算什么呢?,那些烦恼啊忧愁啊又算什么呢?自己还为爱情问题烦恼,想想真是胸怀太小了,简直有点可笑。男人就应该像这坐华山,傲风霜雨雪,藐四季冷暖,永远高扬不屈的头颅,扎扎实实地立在大地上。
 

从华山下来,金峰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提升了一个层次,思想也变得更加成熟。金峰感谢华山,是华山让他对人生有了新的思考,对生活有了新的看法。是华山让他充满新的精神力量。重新登上东去的火车,在火车车轮有规律的咣当声中,金峰吟就如下的诗句:

 

登华山之巅,观四界云天。

天地精华入我胸,豪情壮志冲霄汉。

踩华山于脚下,说什么路陡山险。

揽八方于胸中,争什么荣辱恩怨。

拼博,登攀,心宽,志坚。

为什么我变得如此坚强?

因为我曾经登过华山。

 

金峰刚到家,就收到马明霞的来信。马明霞在信中鼓励金峰:“估计你已看到有关高考招生的消息。努力吧,金峰。几年来你左冲右突,想闯出一条走向成功的路,都未能如愿。现在,路就在你的脚下,任何人也不能再阻拦你。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候到了,往前冲吧。你的基础很好,我在远方预祝你成功。”
 

金峰把高中课本从房梁上解下来。四年来,这些被捆起来的书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落满了灰尘。离考试只有二十来天时间,金峰要抓紧时间把这些书本读一遍。几年不读课本,数学、物理和化学的公式金峰几乎快忘光了。比如化学,金峰现在只记得水的分子式是H2O,其它什么都不记得。临阵磨枪,不亮也光,枪还是要磨一磨的。金峰决定,集中力量复习数理化,语文和政治先放一放。毕业以后,自己一直坚持文学创作和新闻报道,语文有相当扎实的基础。至于政治,自己曾在理论宣传组呆过,平常关心着国内外大事,一直看着《红旗》杂志、省报和县委宣传部编印的理论小册子《学习文选》,并不陌生。
 

报名那天,符合条件的人都来到公社教育组。教育组办公室还未开门,大家三五成群分散在院子各处。金峰发现,有几位三十岁左右的人也来报名。其中一位还当过自己的初中老师。他们都是六五、六六年毕业的高中生,因为文化大革命而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金峰周围马上聚起一大堆人,几个高中同学羡慕地对金峰说:“你在学校成绩很好,这次准定能考上。俺不中,俺是来凑数。考上考不上,试试吧。”金峰苦笑着指指自己的鼻子:“我?高中学的知识这几年都就馍吃完了。数、理、化几乎忘得一干二净。我还能考上大学?不过,凭你这句话,先谢谢你。”大家嘻嘻哈哈地谈论着。金峰不由想起推荐大学时的演讲大会。那时,每一个演讲的人都非常紧张,唯恐自己出差错,生怕坐在听众席上的大队书记们看不上自己。现在,大家虽然有些激动有些兴奋,精神却非常轻松。那时,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现在,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金峰在报名的人群中看到了玉彩,他立刻想起了玉睛。最近,因把心思都用在复习上,玉睛的身影似乎在心里越来越淡。不知玉睛现在怎么样?刚想到这里,金峰狠狠驳斥自己,人家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好好看你的书复你的习吧。不去想不去想!金峰把脸扭向另一个方向,又在人群看到了运来。自从大学推荐以后,两人基本没来往过。金峰知道孙洪山一家人对自己恨之入骨。但金峰内心没有任何愧疚。我既没偷你们也没抢你们更没对你们使用下三赖的手段,仅仅参加了自己应该参加的大学推荐,难道有什么错吗?
 

运来也发现了金峰,他用一种仇恨的眼光看着一年前的这位竞争对手。妈的,兴考试了,这家伙该得意了。运来本不想来报名,凭自己高中的学习成绩,根本不可能考上大学,这点运来还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报名,人家会说他孙运来连名也不敢报,对自己的名誉影响太坏。自从去年大学推荐失败后,孙洪山爷俩把王家骂了上下十八辈,同时发誓让金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憋死在家里。身为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兼高中校长,自己的儿子竟然推荐不上大学,对孙洪山来说,这让他在熟人、同事面前颜面扫地,是一个极大地耻辱。运来此时看到金峰,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腻歪。这家伙学习成绩很好,说不定真能考上。金峰推荐大学失败,孙家已经背负上仗势欺人的恶名,如果金峰这次真的考上了,社会舆论将更对孙家说三道四。真正有才华的金峰你们拼命压制,人家最终不还是考上了?
 

教育组办公室终于开门了。付金礼拿着一沓子表格对乱哄哄的人群大喊:“排队排队!一个一个来!”教育组门口立即站起了一溜长长的队伍。
 

轮到金峰领取表格报名时,付金礼看了金峰一眼:“你还报名?”
 

金峰一楞:“我不符合条件吗?”
 

付金礼没正面回答金峰的问题,只是迟迟不发给金峰报名表,他咕哝了一句:“你还上啥大学。”言外之意,到底大学怎样录取还没有定论。你考试成绩再好,就能保证上大学吗?
 

“为什么我不能上大学?”金峰大声质问。
 

付金礼张口结舌,金峰的咄咄逼人地质问让他无法回答。他很不情愿地把报名表递给金峰。他内心真是希望金峰放弃高考,或者即使参加也考得一塌糊涂,只有这样,才说明他们过去的所作所为不是欺负人。如果真的考上了,那是在打他们这一帮人的脸!
 

金峰投入紧张的复习,他要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把高中所学的课程全部精读一遍。金峰想静下心安心读书。有人却不想让他安静下来。一场针对金峰的阴谋在暗地里不显山不露水地悄悄酝酿。
 

天气也不想让金峰安静下来。往往正在朗日高照的天空,突然间就刮起了北风,气温降到零度以下。衣着单薄的金峰感到手脚冰凉。有时连续三四天大雾,站在树下连树梢都看不清,人离得稍远些便看不清身影。屋内光线更差,金峰不得不点起煤油灯看书。这些对金峰来说都不算什么,自小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让金峰不能忍受的是村头大槐树上的高音喇叭,那尖锐的声音冲破浓雾直往金峰耳朵里钻,严重地分散了金峰的注意力。
 

高间喇叭以往只是在早晨和晚上各响一个小时,早晨是各地新闻电台联播,播报一些国内外新闻。晚上放一些歌曲歌者样板戏。另外就是广播通知和开大会时用到它。最近,它的通知特别多,播放时间也变得不规则,时断时续,几乎整个白天都在呜哩哇啦的叫唤。王大发想去求队长张义江,能不能让喇叭少响些时间。好几次已经出门,一想到张义江那副阴险的嘴脸 走到半路又返了回来。也许人家是故意呢。金峰实在受不了这种干扰,就对母亲说,我到姐姐家复习去吧,姐姐在村小学担任民办教师。那里的学习环境会更安静些。
 

王大发猜的不错,张义江就是故意的。最近两年,一来因为金峰越来越不好惹,二来因为刘明举曾狠狠敲打,张义江对王家收敛了许多,不再明目张胆地欺负王家。但暗地里仍时不时给王家小鞋穿。不是马上要考试了吗?你金峰不是学习成绩好吗?我制造嗓音让你复习不成,而且你挑不出我任何毛病!
 

高考前一天,金峰对姐姐说,明天就考试了,今天就要赶到考场,他要回家一趟带些东西,也顺便给爹娘说一声。姐姐稍微迟疑了一下,对金峰说,你下午回去吧,我和你一块走,上午我有课。吃过午饭,金峰和姐姐一块回到王庄。家中非常平静,父母已为金峰准备好了在外住宿的被褥。不大一会儿,几位叔叔和堂兄弟们也都赶了过来,他们笑咪咪地对金峰说,考试时不要慌张,看咱们王家能不能出个状元。父母则千叮咛万嘱咐要吃好喝好睡好。金峰一心沉浸在如何迎接明天的考试里,一点也没觉得家中有什么异常。
 

父母、姐姐、叔叔和堂兄弟一直把金峰送到村头。金峰对他们开玩笑说:“又不是国家领导人出国访问,就是出去考个试,搞这么隆重干啥?不要送了,你们都回去吧。”
 

一直看着金峰走出村口那条道路,王大发才长长松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装到肚子里。
 

王大发家前天像开了锅一样,被闹得天翻地覆。如果不是王家人多势众,王大发也许早就被人打趴下了,如果不是刘明举及时赶来,事情不知会闹到什么程度。这一切,一心一意复习功课的金峰丁点儿也不知道。
 

前天上午,王大发从生产队收工回来,顺便来到自留地里。收获的胡萝卜和白菜都窖在地头。王大发要刨出一部分,好明天到集上去卖。正当王大发低头忙活的时候,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来到他跟前,怯生生地问:“姥爷,我能吃个萝卜吗?”王大发抬头瞄了一眼,见是个俊秀的男孩,不知是谁家的外甥走姥娘家来了。王大发挑了个又大又水灵的胡萝卜,用干菜叶擦干净递给男孩儿,慈祥地问:“你叫啥名儿?你姥爷是谁?”小男孩高兴地接过胡萝卜,一边啃着胡萝卜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我叫红卫,俺姥爷是队长。”然后跳跳蹦蹦地走了。
 

王大发仔细整理着刨出来的蔬菜。他要用这些换回家庭离不了的柴米油盐。干了一阵活儿,王大发伸伸酸疼的腰正准备回家吃饭,隐约听到庄里传来呼喊孩子的声音:“红卫——红卫——!你在哪儿,快回家吃饭。”王大发细听,是张义江两口子。两个人在庄东头喊,一个庄西头叫,此起彼伏,互相呼应,就像男女声二重唱。噢,怪不得刚才那个男孩说他姥爷是队长,原来是张义江的外甥。村里的喊叫声停止了。王大发以为张义江两口子找到了孩子。没想到,两个人朝着王大发扑过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王大发你个狗日的,把红卫拐哪去了!”
 

王大发先是愣了一阵儿,然后满脸通红,对着张义江两口子大骂起来。老实人轻易不发火,发起火来是可怕的。平常无论受多大的欺负和污辱,王大发都伸伸肚子咽下去了。这次王大发决心争个黑白。这不是不是工分给多给少的事儿,这回关系到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放你娘的狗屁,你纯粹血口喷人!你家小孩到哪儿老子咋能知道?”
 

“有人看见小孩到你这来了!”张义江的老婆大声嚷嚷。
 

“是来了,又走了。”
 

“好好好!我不给你吵。有人找你算账。”张义江一边说一边退却,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
 

王大发满面怒容回到家,气得连饭也不想吃。随便扒拉两碗饭,王大发躺在床上生闷气,他在思考这到底是因为什么。人要倒霉了,秤斤咸盐都生蛆,喝口凉水都塞牙,晴天大日头硬打雷,过得好好的祸事就偏偏飞到他头上。王大发正在懊恼,外面又有卷骂的声音,这回听起来好像有几十个人。听着卷骂声越来越近,金峰娘急忙推王大发让他躲起来,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王大发大怒:“心里没有物,不怕鬼敲门。躲啥躲?我要躲起来,小孩就真的是我拐卖了。”
 

二十几个人来到王大发门前跳着脚骂,每人手里都掂着抓钩或者粪叉、木棍。来人是张义江的亲家和女婿一家人。“王大发,还我孙子!”“老杂种,还我儿子!”“你和张义江有矛盾,拿俺的小孩儿出啥气?”“把他的房子扒了!”王大发大门前像锅滚一样。张义江两口子则在一旁冷笑。
 

王大发手持抓钩威风凛凛地站在门楼下,一言不发,就像天神守卫在南天门下。只要谁敢踏进他的院子动武,他就拼死反抗,宁死也要捍卫自己的尊严。那些又蹦又跳的人虚张声势地嚷了一阵儿,谁也不敢往前多走一步。王大发的神情让他们害怕。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一股更大的声浪从外面传进来。王家爷们儿几十个手持抓钩铁叉围上来。“跑到这儿欺负人来了!”“揍这些狗日的!”庄里的其它社员也都跑过来看热闹,同时对本庄的人受外庄的欺负表示着不平和愤怒。黑压压的人群集中在王大发门前,眼看一场械斗就要发生。
 

就在这时,大队书记刘明举和公社公安助理匆匆赶来。他们俩人强令冲突的双方分开。简单了解情况后,公安助理怒斥张义江和他的亲家:“你们凭什么说王大发拐卖孩子了?你有根据吗?你抓住事实了吗?凭啥到人家家里又打又闹?”张义江和他的亲家低着头不知嘟嚷了两句什么话,灰溜溜地走了。
 

刘明举狠狠剜了张义江一眼。对张义江的小九九,刘明举心里一清二楚。不过,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太卑鄙了,也出格了。此时他对张义江,不仅仅是厌恶,更多的是痛恨。
 

事情平息后,王家爷们还呆在王大发家里不肯走。今天的事儿,他妈的太欺负人了。人人心里都憋着一口气没有发泄出来。有人向王大发建议,把金峰叫回来,治治张义江这个狗娘养的。王大发一口否决了这个意见:“人家就是不想叫金峰考上大学才这么闹的。甭说不能叫金峰回来,家里发生的事儿,谁也不能向金峰吐露一丝一毫。要绝对保密。明知道人家设的是套,咱再往套里钻,哪不是大傻瓜吗?。”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船,原来湾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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