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奔腾

玉睛病倒了。
 

三个月了，和金峰失去任何联系，玉睛心里空落落的。先是听说金峰到西安去了，后来听玉彩说金峰回来了，准备参加高考。玉睛想去找金峰又害怕见金峰。金峰的音容笑貌，含情脉脉的表情，吹胡子瞪眼的表情，特别是咬紧牙关明亮的眸子闪出火星的表情，不时浮现在玉睛眼前。听玉彩说，这会儿正是大家拼命复习的时候，恨不得把一天当成两天用。玉睛为自己不见金峰找了个理由，在这样紧张的时刻，应该让金峰静下心来好好读书。玉睛比谁都清楚，为了从村中那条路走出去，金峰作了多少努力，费了多大的劲啊！如今有这么一个好机会，自己虽然帮不上忙，但不能让他分心。如果她去找金峰解释误会，能解释开还好说，如果解释不开只会增加金峰的烦恼。这个时候，不去干扰金峰为最好，决不能为了自己而耽误金峰的大事。最主要的是，她怎么向金峰解释啊！
 

让玉睛心慌意乱地还不是和金峰的误会，是哥哥、嫂子逼着她和刘成见面。最让玉睛心慌意乱地还不是哥哥嫂子的催促，是刘成隔三差五就到厂里来找她。刘成第一次到厂里来完全出乎玉睛的意料。玉睛明确告诉刘成，自己已经谈好对象。刘成笑笑，没说什么走了。没隔几天，刘成又来到厂里，玉睛气愤地说，你这个人脸皮咋恁厚，你不要来了，我有男朋友。刘成仍旧笑笑，坐了一会儿走了。再后来，刘成来到后，玉睛不理他，出于礼貌给他端杯水，任他呆呆地坐在板凳上。刘成既不生气也不恼怒，坐上几十分钟放下礼物再走。同住一个宿舍的李平悄悄问玉睛，是不是和金峰分手了，现在和刘成谈恋爱。玉睛苦笑着摇摇头。李平指点着玉睛的额头，开玩笑地说：“不要嘴硬，我看早晚有一天你会被刘成俘虏。”尽管玉睛没和刘成说任何实质性关于爱情的话题，但刘成卑躬屈膝地拜访，让玉睛心里有一种极大地满足感。李平半真半假地对玉睛说：“你要将金峰扔掉，到时候可别怪我捡起来。”玉睛心里乱得像一团麻，无可奈何地找到哥哥，说最近不要让刘成再来找她了。她现在不知怎么办好，需要冷静一段时间。自那以后，玉睛清静了许多。一天下班后，玉情准备到百货大楼买些东西，刚出厂门，就发现刘成在马路对面的电线杆后躲着，玉睛唉了一声，说不清什么滋味。
 

高考已经结束。据玉彩说，金峰应该考得很好。因为辅导时讲解一道非常难的物理题，同学们谁也不会做。物理老师对大家说，这道题如果金峰不会做，你们更不会做。老师们都推测，石榴固高中即使考上一个学生，也应该是金峰。玉睛相信玉彩的话，金峰是个既有志气又有才华的人。高考已经结束半个月了，玉睛想金峰应该到自己这里来了。在玉睛的潜意识里，从来没认为金峰和她之间的关系发生过什么危机。一切都应该和以前一样，即使拌两句嘴，过后仍旧和好如初。等啊等，没见到金峰的影子。玉睛想，也许金峰太累了，需要在家里休息一段。一个月过去了，金峰仍然踪迹全无。玉睛心里像猫抓一样，玉睛发现，金峰实际上在她心里占据着重要位置。金峰尽管从来不向他低眉顺眼，甚至有些霸道。但只有和金峰在一起，才真正的心情愉快，激情飞扬。你不来找我去找你。玉睛想。但当真的要动身的时候，玉睛的脚步却十分沉重。姑娘的自尊心让她改变了主意。玉睛转身来到李军办公的地方，请李军转告金峰，她要见他。
 

李军用非常复杂的眼光看看玉睛，问：“这事儿你爹，还有你哥知道不知道？”
 

玉睛说：“我的事我作主，告诉他们干啥？”
 

李军反问：“你说你自己作主，以前和金峰分手不也是你作的主吗？”
 

“那是俺大俺哥的意见，根本就不是我的意见。”玉睛急急地分辨。
 

“噢，是这样。”李军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对玉睛说：“依你对金峰的了解，他这样一个有志气的人，会来见你吗？唉，你家对金峰伤得太深了。”
 

玉睛这才知道爹娘、哥哥背着自己对媒人李军说了什么样的话！玉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以前，她老以为是金峰误会，只要向他解释清就行了。现在才知道，金峰接到的不是误会而是准确的消息：分手。现在才理解，金峰为什么几个月都不到她这里来。大呀娘呀哥呀，你们要是真为我好，为啥不听取我的意见？！
 

玉睛步履沉重地回到宿舍，只觉得天旋地转，忍不住热泪直流，倒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
 

同宿舍的李平从外面“咚咚”跑进屋，一把掀开玉睛的被子：“别睡了，你的好事儿来了，快请客吧。”李平没看见玉睛的满脸悲伤，只顾说自己的：“你那位如意郎君，金峰，考上平原大学了。名字在县委前的大红榜上写着呢。快去看看吧。”李平甚至比玉睛还高兴：“我怕是重名，连看了两遍。名字后面有地址：石榴固公社桃林大队。一点不错，就是金峰。”
 

玉睛哽咽着说：“考上呗，考上好。他考上是他的，和我没关系。”
 

李平这才发现玉睛红肿的眼睛，诧异地问：“怎么？你们俩出情况了？”玉睛默默点点头。李平万分愤怒：“刚考上大学就翻脸不认人，这个陈世美！”似乎金峰就站在她的面前：“金峰，真没想到你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人！”
 

“你甭这样说他。”玉睛痛心地阻止李平。李平不理解，玉睛为什么还要护着金峰？她长叹一口气走出宿舍。让玉睛一个人呆会儿吧，这是玉睛此刻最需要的。
 

李平带来的消息让玉睛痛苦万分。和金峰关系正常的时候，这个消息会让玉睛会高兴得跳起来。现在，玉睛却万分悲伤。玉睛感到，金峰考上大学，使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了。如果金峰没考上大学，自己向金峰解释清楚，两个人的关系还有和好的可能，现在，这种可能几乎不存在了。李军的话又响在耳边：“依你对金峰的了解，他这样一个有志气的人，会来见你吗？唉，你家对金峰伤得太深了。”想到这里，玉睛的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
 

桃林大队王庄考上个大学生，这消息轰动了四乡八村。仨公社就考上这一个本科啊。人们你传给我我传给你。在传递这消息的同时，也顺便捎带上这个叫金峰的人推荐大学时失败的往事。
 

王大发一家刚听到这消息时，都以为听错了。金峰更不相信。总共四张试卷，语文和政治答的比较好。数学和理化只作了一半多点。题答成那样，如果能被录取才见鬼呢？考试结束后，金峰已作好来年再战的准备。只要凭考试，金峰就不怕。
 

生产队派往县城拉化肥的人拍着胸脯说，千真万确，就是金峰，县委门口大红纸上写着呢？金峰心花怒放，马上决定到县里去看个究竟。

金峰把自行车蹬得飞快，直接来到县委门口。不错，县委门口右侧的墙壁上并排贴着几张红纸，每张红纸上有十几行字。红纸前挤满了人群，有的人对着红纸指指点点，有的人神采飞扬满面笑容。金峰挤到跟前，迅速在上面搜索自己的名字。在第二张红纸的第一行，黑色毛笔字清晰地写着：王金峰　平原大学　石榴固公社桃林大队王庄　金峰揉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两遍，正是自己。金峰压抑住喜悦的心情，不动声色的离开了拥挤的人群。苦难的生活已经把小伙子打造得喜怒不形于色。在人群中，金峰发现有两个人也在全神贯注地看榜。一个是援朝，一个是孙洪山。让他们看吧，在他们眼中，一个连灰尘都不如的人如今考上大学了，不知他俩作何感想。金峰避开两人，悄悄走出来。
 

金峰来到人流涌动的大街上，此刻，他多么希望有人分享自己的幸福。金峰不可遏止地想起了玉睛。从路口左拐走半里就是印刷厂。金峰迟疑了一下，自行车拐向左方。
 

金峰不愿欺骗自己，实际上，他还是那么强烈地爱着玉睛。
 

在印刷厂门口斜对过的马路上，金峰立在一棵电线杆后，望着那个熟悉的大门和熟悉的门卫张老头，心里充满惆怅。从大门直走进去再左拐，有一个四合院。玉睛就住在西边那排房最靠南的房间。那个房间，曾留下金峰多少欢声笑语。这一切都成为过去，那个房间也再不出现金峰了。想到这里，金峰有些伤感。像傻子一样看了十来分钟，金峰又有些懊恼，他埋怨自己不争气，人家一脚把你踹开，你还厚着脸皮想人家，真有些犯贱！金峰正要离开时，发现印刷厂大门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金峰三两步钻进路边的供销社。一边浏览货架上的商品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望着那个人，心脏怦怦直跳。仔细瞄了一下，金峰发现是玉彩。她的个头和走路的架势太像玉睛了。玉彩也参加了今年的高考，但是名落孙山。不知玉彩到姐姐这里来干什么。望着玉彩渐渐走远，金峰才从供销社出来。
 

金峰又来到城南的护城河堤。他推着自行车慢慢在“鸳鸯路”上走。这是多么熟悉的地方。在这里，金峰和玉睛第一次向彼此坦开了自己的胸怀。在这条路上，他俩说了多少火热的情话啊。金峰耳旁响起玉睛一连串“我情愿”的声音。唉，任何山盟海誓在强大的政治基础经济基础面前都不堪一击。那时自己地位低下，没资格得到爱情却收获了爱情，现在考上了大学，有能力给玉睛带来幸福，玉睛却不属于自己了。生活啊，为什么这样捉弄人？金峰在“鸳鸯路”上走了两个来回，究竟是怀念过去还是凭吊自己的爱情，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应该到这里来必须到这里来。
 

转眼间到了腊月。过了腊八，年味越来越浓。集市上开始出现鞭炮、春联等春节用品。因金峰考上大学，王大发想让这个年过得喜庆些。猪才七八十斤，舍不得杀。几只母鸡正在下蛋，还得指望它们买油买盐呢，也不能杀。王大发决定到商丘拉些芹菜回来卖，赚几个钱过年。年前，嫁闺女娶媳妇的特别多，谁家席面上也离不了芹菜。而这芹菜在当地几乎没人种。
 

金峰和父亲每天天不明就出发赶集去。单日赶石榴固，双日赶芒种桥。集市上的人对金峰指指点点，说那个卖菜的就是今年考上的大学生。王大发听到后，不愿再让金峰抛头露面，说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在家呆着吧。金峰对父亲说，别说我考上大学，就是到了北京，也是农民出身。我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劳动吃饭，有啥不好意思的？
 

腊月二十三是石榴固逢集的日子。金峰随父亲早早来到集市上。爷俩正在忙碌的时候，一位身材颀长的姑娘来到摊位前，对低头捆菜的金峰说：“王大学，给我秤菜。”金峰抬头一看，卟地笑了。原来是马明霞。二人来到僻静处，马明霞告诉金峰，学校腊月二十放的寒假，她刚回到家两天。“祝贺你呀，金峰。”马明霞热烈地说。
 

金峰考上的大学就是马明霞正在读的大学。马明霞开玩笑说：“老同学，以后你得喊我师姐。”说笑了一阵，两人约定年后开学时一块走。马明霞还告诉金峰。这次恢复高考，对他们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影响很大。社会上很多人认为他们没有真才实学，这让大家感到很委屈。有些人都耻于说自己是工农兵学员。其实，他们都是社会上能力突出，把青春和汗水献给国家的人。就是凭考试，他们中许多人也不见得考不上。金峰答是这样，比方你。最后，马明霞交给金峰一封信，说，有很多想法想写给你，你回去再看吧。
 

卖完芹菜，金峰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封信，读着信，金峰的心咚咚咚狂跳起来。
 

金峰，写这封信前，我思想斗争了两天。写，还是不写？最后我决定，写！

高中两年，我估计咱俩总共说了不到十句话。还是在高中临毕业时，在学校后面的树林里，我和几位女同学一起挖葛花根见到你，咱们才彻底放开，互相间开始说话。那时的幼稚和羞涩，至今想来还感到可爱和可笑。
 

高中毕业后，咱们虽然不是天各一方，但距离也算不上近。在社会这个大熔炉里，分别经受锻炼和考验。说实话，金峰，我比你幸运。但我走的每一步，也是用自己的汗水和心血换来的。我虽然吃商品粮，但我不是温室里的花草。盛夏酷暑，我在密不透风的庄稼地里和大家一块劳动，汗水把全身的衣服都湿透。数九寒天，我在试验田里深翻土地，刺骨的寒风把手脚全都吹裂。我是下乡知青，理应干得更好。我是年轻人，就是从传统道德的角度，也应该比老职工干得更多。如果你是我，金峰，我相信你也会这样想这样干。
 

金峰，你比我经受了更多的苦难和磨炼。无论遭受到多么沉重的打击，你都能勇敢地站起来，决不气馁，决不服输。你是真正的男子汉。这是我佩服你的地方，如果换作我，我想会趴下起不来了。也正是这一点，你让我喜欢，让我——爱。
 

尽管我爱你，我却无法向你表达。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我不能横刀夺爱。我不能去爱你，这是道德所不允许的。有多少个夜晚，你进入我的梦中，可我醒来后只能默默向你祝福。我心里很苦。我嫉妒玉睛也羡慕玉睛。别人都说我是顶天立地满身豪气的姑娘，其实在我内心深处，有非常非常柔软的地方，那个地方装满了你。
 

现在，我听说玉睛已经和你分手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惊诧又很高兴。你们那样的关系怎么会分手呢？这让我惊诧。我有权力向你表达爱了，这又让我高兴。但我又责备自己，这种高兴太自私了。
 

金峰，我爱你，非常非常地爱你。我们能不能携手走向未来呢？我期盼着你的回答。
 

毫无思想准备的金峰读完这封信，既感到甜蜜又感到不知所措。多年来，金峰一直欣赏马明霞的才干和豪气。作为同学，两个人的关系也比较密切，但金峰从没往爱这方面想过。玉睛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心胸，他从未考虑过爱其他姑娘。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现在读到马明霞赤裸裸的表白，金峰思想上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了。
 

金峰很感激马明霞。在人生的几个关口，在金峰面对生活的苦难几乎撑不下去的时候，是马明霞给了他信心和力量。现在在他感情生活产生巨大危机的时刻，马明霞又不失时机地出现在面前。金峰猛然发现，在对生活的见解上，在对人生的看法上，在对事业的态度上，马明霞都和自己高度一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吗？马明霞和玉睛不同。马明霞是精强干练，敢作敢为，既有豪气又有柔情的人。有这样的人作终身伴侣，应该是人生之幸。可是，如果接受马明霞的爱，金峰总觉得对玉睛犯下了罪恶。我们的主人公，现在还深陷在对玉睛的深爱中不能自拔！当想到玉睛已经属于别人，金峰又觉得刚才的想法可笑。生活的路难道因为玉睛就不走下去吗？
 

马明霞的表白似火，烤化了金峰内心因感情失落而产生的坚冰。马明霞的柔情似水，一波波地冲击着金峰的心海。这样真挚的爱，为什么不接受呢？
 

春节在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在你来我往的探亲访友中过去了，紧接着是喜庆的元宵节。过了元宵节，金峰就该到学校报到了。

和春节的热闹相比，元宵节有独到的地方。十四那天，各庄的年轻人就开始扎云灯，绑火把，炒芒硝做土烟花。金峰正在和伙伴们忙碌着，一个小孩跑来喊他：“金峰哥，大队部有人找你。”金峰放下正准备往竹骨架上糊的白纸，起身来到大队部。
 

玉彩在大队部等着金峰。看到玉彩，金峰马上想起玉睛，心里微微疼了一下。
 

“你上学快要走了吧？”玉彩开门见山地说：“走以前，还想见见我姐吗？”
 

金峰实在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说什么好呢？
 

“我姐病倒了，都是因为你。”玉彩毫不留情的指责金峰。
 

“你姐病啥样？”金峰担忧地问。
 

“一天吃不了几口饭，瘦得皮包骨头。”玉彩的声音有些哽咽。
 

“媒人确实通知你，俺姐不愿和你再谈了——那不是俺姐的意见，是俺大和俺哥的意见。刘成确实去找过我姐，但俺姐没有理过他。实际上，俺姐啥时候都没忘过你。
 

“你可以理直气壮地走你自己的路，俺姐没有任何资格责备你。何况你又考上大学了。
 

“我今天来找你，不是来乞求你和俺姐和好。不要是以为你是大学生了，俺姐没脸没皮又来巴结你。你要是这样想，就错到天边了，就太看不起人了。俺姐根本不叫我来找你，说丢不起这个人。我是背着她来的。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她瘦成那个样。”玉彩说着眼泪哗地流下来。哽咽了一阵，玉彩抹去眼泪：“你要是还有良心，你要是还念一点点旧情，你就去看看她。——。”玉彩说不下去，骑上自行车走了。
 

金峰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没动。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呢？
 

正月十六早晨，金峰背着行李离开家乡，踏上那条通往远方的村路。当真的离开家乡时，金峰心里又有些不舍。这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是喝着这里的井水，吃着这里的红薯长大的。金峰回头望望被围村林包裹得黑压压的村庄，心里暗暗发誓，故乡，将来我一定要回报你。父母、姐姐、叔叔和堂兄弟们还站在村头，金峰挥手让他们回去。
 

顺东沙河堤下的村路往前走，过了刘楼就上公路了。来到刘楼路口，金峰看到刘楼庄头一个穿红衣服的人在树林里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是玉睛。
 

前方，马明霞正在等他一块乘车。
 

金峰在路口停下脚步，看看刘楼又看看前方。他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