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凉         (安怜篇)  

籹籹不哭

第一章安怜
    我喜欢在晚上看经过家门口的火车,我叫它们夜火车

  每天晚上我都无法睡好,只要一听到火车隆隆的声音,我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阳台,向火车开来的地方使劲的张望。闪着三角亮光的火车由远及近,轰轰隆隆地驶来,又在我的面前飞速驶去。每次我都会站到很久,即便火车早已不见踪影,我还在那里,就象一尊雕塑,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坐夜火车的人都是寂寞的。不知道第二天醒来会怎样,所以只能把自己完全的交给黑夜。”

  这是原生说过的话。他很理解我的这种比较病态的心理,所以每次他都会很耐心的等我回来,并用他始终温暖的手紧紧的把我搂在怀里,然后梦咽一样的说“安怜,好些了吗?”我在他的怀里使劲的点头,用手紧紧的抓着他的胳膊。我听见他笑了,然后,他说“那就好,睡吧。”原生的话总是象有魔力一样,我在他的怀里睡的很香很踏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再做噩梦了,我希望这会是一件好事。

  我是在四年前来到这个城市的,那时的我只是一个上高二的学生。某一天的晚上我偷偷的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火车票,开始了我人生中第一次离家出走。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只背着一个背包,蓬松的扎着一个马尾的学生这么晚要去哪里。只有我自己,看到车票上那个让我温暖的地名,心里是多么强烈的按捺不住的欢喜和激动。

  遥水,这个梦幻一般的地方,是原生所在的城市。

  我买的是普通的硬座,很荣幸,靠窗。车厢里的人很多但是很安静,每个人都以自认为最舒服的姿势睡着了,他们睡的那样安稳,仿佛不再担心会有小偷来扒窃。我忽然很害怕,这种诡异的安静几乎让我窒息。我怕,我真的怕,我怕他们就这样睡过去,永远都不会再醒来,而这辆火车也会永远的开下去,没有站点更没有终点。窗外是一成不变的黑色,我恐惧的把自己的头塞到胳膊里,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我一遍遍的对自己说“安怜,你是要去找原生!”“安怜,你很快就要见到原生了!”“安怜,你要挺住!你一定要挺住!”

  我不断的告诉自己要勇敢,可是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那是我第一次坐夜火车,没有想像中的兴奋,有的却只是一片无声无息的恐惧。

  火车是在第二天上午10点左右到达遥水的。那天的天气很好,七月的太阳开始毫不掩饰它已渐渐显露的毒辣。我站在遥水的火车站台上,阳光刺的我已无法睁眼。昨夜的疲惫在这刻排山倒海的袭来,我开始有些站不稳。我慢慢地抬起胳膊,用手挡住眼睛向上看,我很想看清楚遥水的摸样,可是眼前仍是一片模糊。忽然有一个人猛地从背后抱住我,他抱得那样紧,让我有些喘不过气。他在我的耳边很急促的喘息,他说“安怜,你终于来了。”

  我轻轻地笑了,早已支撑不住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而更加无力。我很轻易地倒了下去,天晕地转的那一刻,我看到了那张我日夜思念的脸。

  原生,我们终于见面了。

  我看见妈妈在车站的那端站着,夜色朦胧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们之间隔着无数条铁轨,那些丑陋的铁轨在我和妈妈之间肆意地膨胀,把我们的距离越拉越远。我似乎看到她在喊,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见。后来她开始比划,她很卖力的想要让我看懂,可是我又根本无法识别。最后妈妈的身影越来越小,在凝聚成一点时我看到这个点在向我移动。它的速度很快,象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然而就在她向这奔来的时候一列火车突然疾驶而来——

  “不,不要啊!!!——”我猛地从床上蹦了起来。我的举动吓坏了原生,他跑过来一把把我抱住使劲的摇着,“安怜,安怜,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在他急促的摇晃下开始渐渐恢复神志,可是眼泪却不停的往外涌。我使劲的抓住原生的胳膊,呜咽地说“妈妈,我看到了我妈妈。她向我跑来,可是,可是她。。。。。。”

  我激动地无法说下去,原生却把我抱得更紧,他在我的耳边低声地说“安怜,不要怕。只是一个梦,好了,很快就好了”。他不停的安慰我,可是我依然在发抖。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了火车的声音,那么真实的火车的声音。我一下子挣脱原生发疯般跑向阳台,终于我又看到了那个三角形的亮光,它轰轰隆隆地从远处驶来,在我惊魂未定之时又呼啸而去。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我的心却象被一只手抚平了。我怔怔地看着火车远去直到原生走过来,他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他说“安怜,进去吧。”

  从那之后几乎每一天晚上我都会做噩梦。我的梦总是在晚上,而且总是和火车有关。原生曾强烈要求搬家可是都被我拒绝了。我不能离开这里,不能离开夜火车。每次看到它,听到它的声音我的心都会多少得到一点解脱。我知道我是在寻求一种救赎,赎掉我心中的罪孽。我多么渴望能和原生一起平静而幸福的生活。为了这个渴望我不停地依靠夜火车来消除那些罪孽,等到罪孽消逝,我们就可以真正的快乐了。而原生,你是否会愿意一直陪着我,等待呢?

  你肯定会笑着沉默,然后点头,很认真地点头。你总是喜欢这样,沉默并不多言,但是笑的好看。

  我初次见原生是在中考之后的第一次旅行。那是江南一个很安静的古镇,记忆里它有着一个很明媚的夏天,阳光总是贪恋小镇的每一处角落,日暮时分也不肯离去。我喜欢光脚走在这片青石铺成的路上,岁月将它们打磨的光滑,洗去了尘世的喧嚣,留下的只是安详和宁静。我愉快地走在上面,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柔。这个小镇有一个很漂亮的小桥,唤作“寄篱”,我就是在那个桥上见到原生的。 我发誓,那是我这一辈子见到的最干净的男孩。

  他站在河边,穿着白色的衬衫,米色的裤子,身后背着一个黑色的大旅行包。他的袖子很自然地挽起,露出年轻健康的肌肤。他正在摆弄他的数码相机,金色的余晖暖暖地铺在他的身上。他的表情那么专注,仿佛全世界对他来说就只是眼前的一个相机。

  我不觉看得呆了,就在小桥的扶手上坐下。好在桥上来往的人并不多,我的视线可以直接到达他的身上。或许是我肆无忌惮地目光打扰了他,他终于抬头向我这边看来。我被这忽然的一眼惊得连忙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在原地站着。这时候原生忽然笑了,他一个转身,轻巧地跑到桥上,在我的身边停下。我看着他的脸,大脑一片空白。那是多么英气逼人的脸啊,长长的睫毛,清澈的眼睛,干净的鼻子和嘴。我不自觉得摸了摸我的脸,原生却被我这一举动逗乐了,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然后说“姑娘,你好像看我很久了,有什么事吗?”

  原来他都知道。

  我忽然就变成了哑巴,好一会才开口说“你好我叫安怜,怜惜的怜。”我的语速之快声音之小,连我自己都难以辨识。而原生却听得清楚,他微笑着说“安怜,你好,我叫原生,生命的生。”他的微笑那么自然,仿佛我们是认识很久的朋友。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天我们之间最早发现对方的并不是我而是他。他在河的那边看见光脚走路的我,想给我拍张照结果相机突然坏掉了,在低头修理的那一会我就发现了他,于是之后在一起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们在那个古镇上玩了大约一个星期。每天早上我们一起去镇上,他照照片我淘宝贝,然后在午饭时碰头,互相炫一下自己的宝贝。我很喜欢原生照的相,他的照片很风俗很现实,极少有那些抽象离谱的东西。

  小镇的火车站其实离小镇很远,要走好一段路才到。傍晚的时候我们都会到那里去玩,看蜿蜒的铁路无限延伸,然后猜南来北往的火车究竟会到哪里。有时候我们会和火车赛跑,远远地看见三角形的亮光时,原生就拉着我飞快地跑,跑得大家都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时,火车就擦着我们呼啸而去。每次玩这个游戏我都会很紧张,因为妈妈说过离火车太近就会被吸进去。但是原生却一点也不怕,他会很认真地跑然后很认真地看着火车离去。最后他说

  “安怜,坐夜火车的人都是寂寞的。不知道第二天醒来会怎样,所以只能把自己完全的交给黑夜。”

  我看着他的眼睛,黑暗中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

  离别前的晚上我们又到这里,我们蹲在铁轨的两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

  “原生,你说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应该会的”

  “那你还会再来这里吗?”

  “不确定”

  “原生,”我鼓足勇气“你,你会想我。。的吧?”我为自己在最后一刻把疑问改成设问而庆幸时,原生却笑了。他的笑让我没来由得感到一阵害臊,于是我很用力地摆摆手,刚要开口,原生却说“安怜,想我的时候就来找我吧,我等你!”

  安怜,想我的时候就来找我吧,

  安怜,想我就来找我吧,

  安怜,来找我吧。

  我在惊愕中抬起头,看见原生坚定的眼神。那是我第一次那么久地注视着他,这张好看的脸,在黑暗中还是那么清晰。我想就是从那刻起原生的脸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中,无论是多久之后他沉默的脸,兴奋的脸,惊慌的脸,流泪的脸,我都永远不会忘记。正是有了这句话,四年前的我选择离家出走,毅然决然地来到他的身边,从此开始万劫不复的历程。

  安怜你不是飞蛾,却为什么依然要忍受烈火灼烧的痛苦?

  在遥水的生活是平静而幸福的。我们一起晨跑,一起做饭,一起散步,然后在晚上说着最恐怖的故事却很快入睡。原生在广告公司里实习做策划,而我因为高中未毕业只有在家里当“主妇”。我不会做菜,经常把菜炒得非咸即淡,原生却从不嫌弃,把那些惨不忍睹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我们隔段时间就会出去吃饭,遥水的鱼很好吃,花样多而且口味好。我经常会想如果就这样一辈子住在这里,那真的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原生,在他出差的时候我曾偷偷回过一次家。那应该是寒假开学的时候,我和很多去异地上学的学生挤在同一个车厢里。我看着他们在站台上兴奋却难过的和家人道别。他们拥抱,亲吻然后挥手再见。我忽然想起了妈妈,她曾经那么自豪于她乖巧聪明的女儿。可是现在,妈妈,你还好吗?

  我是在小区门口的菜市场看见妈妈的,她在那里和卖菜的认真的讲价。我躲在一个大棚后面偷偷地看她,用力地捂着嘴不要让自己喊出来。卖菜的那人已经很不耐烦,挥手让妈妈离开,可是她仍很执着的站在那里。我看见她弯曲着腰,头发在寒风吹的很凌乱。她没有带手套,手被冻的通红然后去翻那些看起来都很冷的白菜。很多车经过她的身边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她慢慢的直起身子然后侧到一边让道。泪水决堤,疯狂的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让我看不见妈妈的脸。我亲爱的妈妈,您怎么变得那么苍老了?曾经您那么年轻,那么优雅,很多同学都羡慕我有这样美丽的妈妈。我用力的捂着嘴努力强忍着,身体却不停地颤抖。很多人路过我的身边好奇地看着我,甚至还有人过来拍我的肩膀。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呆下去,于是奋力地向相反的方向跑。原谅我实在没有勇气再看妈妈一眼,我真的怕那样我就会扑上去紧紧地抱着她再也不放手。

  妈妈,原谅我的自私吧!我不是有意让您难过,而是我真的想在有生之年为爱情真正拼搏一次。如果我让您痛苦,那您就忘了我吧!

  妈妈,求您即使忘了我,也一定不要恨我!

  妈妈,求您不要恨我!

  我买的当天的火车票返回遥水。火车进站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这是我第二次坐夜火车离开这里。这个城市的夜晚依然很安静,没有霓虹,没有人声,却格外的冷。我使劲的裹紧大衣,身体却因为饥饿和疲惫而摇摇晃晃。当我迈进车厢的时候,忽然感觉时光错位。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家里的样子:地板,沙发,茶几,电视。我看到"妈妈"笑吟吟地端着热腾腾的饭从我身边走过,她高兴地说“安怜,乖,吃饭了。”而那个扎着小辫子的"我"却不听她的话,跟着一辆小玩具车越跑越远。"妈妈"并没有生气,她好脾气地跟在"我"的后面追,大声地喊“安怜,你要去哪里?安怜,我的孩子你去哪里?!”

  安怜,你要去哪里?安怜,我的孩子你去哪里?

  去哪里?去哪里?去哪里?!!!

  “妈妈——”我一把推开前面的人使劲地想车厢深处跑去。过道上的人纷纷为我让道,他们都把我当成了疯子。火车鸣笛,轰隆隆长啸而去。带着我的想念带着我的灵魂,再一次启程,离开这座城市。。。。。。

  回遥水后我发了场高烧,很多天都没有起床。我的脑子被烧的很迷糊,只记得自己晕沉沉地打开家门而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这几天一直都是原生在照顾我,他喂我吃药然后做我最喜欢吃的鱼,但很可惜我实在没有任何胃口就品尝它们。很多时候原生都静静地守在我的身边,他轻轻地握着我的手,沉默着不说话。有时候我睁开眼,看见他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一个人静静地看向远方。大片的晚霞撒在他的身上,而他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人世间的情感纠葛都不曾侵扰过他。这样安静的原生忽然让我感到陌生,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声音却惊动了原生,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快步地走过来。

  “安怜,你终于醒了。”原生的声音微微的颤抖,让我有种很温暖的感觉。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我看着他的脸,很抱歉地说。

  “没有关系,只要你好了就行。”

  我刚要开口,原生却突然俯下身在我的额头轻轻地亲了一下。然后我听见他对我说

  “安怜,以后你去哪里,记得要带我一起。”

  记得

  带我一起

  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神一如多年前那个盛夏夜晚的坚定。在那个安静的古镇上,有个男孩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因为这句话,16岁的我义无返顾地来到他的身边。现在那个男孩已渐渐成熟,有了自己的工作和自己可以承担的责任。但是他依然对我说——记得带我一起。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点头。眼泪涌出眼眶大滴大滴地砸在被子上,我伸出手抚摸他的脸。

  原生,我答应你,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我习惯向别人介绍自己时说“我叫安怜,怜惜的怜。”可是原生却不喜欢,他说我应该叫“安怜,爱怜的怜”。于是当我站在伊诺面前时,我很生涩地说“你好我叫安怜。。。。。爱怜的怜。”而伊诺却很自然,她向我伸出手,说“我叫伊诺,诺言的诺。”我被她突然加重的尾音震了一下,抬头看她的脸,她的微笑很大方,眼睛也很明亮。她安慰似的冲我笑笑然后转向原生,她对原生说“原生啊,我们真的好久都没见了!”

  原生的眼神在一瞬间有些飘忽,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他的语气有些生硬,他说“我也没想到在这遇见你。”

  我不知道原生为什么会说“也”,但他的表情却很冷漠。可是依诺并没有介意 ,她再次转向我说“安怜,你要买电脑吗?我对电脑很了解,可以帮你参考一下。”

  我环顾了一下这个电脑城,每一个展台上都很整齐的放着崭新的电脑。它们有着不同的名字和型号,可是外型却几乎一样。我才发现原来我对电脑懂得是如此之少,我不知道它们究竟谁最好功能最多,也不知道它们现在的价格是多少。只是原生说他需要一台电脑我就跟他来到了这里,然后就遇见了他的一个“熟人”。是的,熟人。原生在向我介绍时就是这样称呼伊诺,那一刻我看到伊诺的眼神有些飘忽,跟原生刚才一样。

  也许是看到我走神,伊诺竟然伸手拉住我的手腕。她笑着摇我的手说“安怜?安怜你在想什么呢?”可是在我还没醒过神来时,原生一把打掉伊诺的手。他抓着我的胳膊对依诺说“我也懂电脑。所以不必了,谢谢!”然后原生急急地就拉着我走了。我回过头去看伊诺,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离开。可是因为走得太急,我都没有看清她的表情。

  我没有对原生说,其实伊诺的手并不是拉我。她只是把她的指甲狠狠地嵌入了我的皮肉,然后使劲地摇晃。我被那突然来临的疼痛刺的全身发麻,可是我没有甩开她。她的手那么冰凉,仿佛没有一丝生气。我不清楚她有什么秘密,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很恨我,而且是刻骨铭心的恨。

  我们最后还是买了一台崭新的天蓝色电脑。安装完毕后,原生冲我笑笑还伸出“OK”手势。他是那样轻松,仿佛早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双手交叉在背后对他满意的微笑然后趁他不注意快速冲出房间。其实我很怕他刚才会一把把我拉过去然后让我看他的作品,因为那样他就会看到我的手腕,看到我手腕上那几道被指甲深深嵌出的血印。

  整个一天我的手腕都处在麻痛之中,用热毛巾捂了很多次也不见效。看这手腕上那几道触目惊心的血印我忽然打了个冷颤。我回头悄悄地看原生,他正在收拾他的电脑并没有注意我的举动。我知道他不向我解释是因为他觉得没必要。可是在我关灯的那一刻,他却突然转身抱住我。他紧紧按住我的手腕然后轻轻地在我耳边说,他说“安怜对不起”。

  黑暗中我的眼泪喷薄而出,瞬间覆盖了我的脸。我使劲的一转身狠狠地拥紧原生,手腕因为猛烈地抽离而越发疼痛可是我并没有在意它。我只是紧紧地抱住面前这个我是深爱的男人然后放肆地哭。

  原生,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我开始向原生从前一样带上相机去外面拍照,遥水不大却有很多很美丽的地方。我经常到小城外面的乡间去,那里的黄昏很美,有如血的残阳和大片美丽的晚霞。有一次我拍到了火烧云,那是我第一次那么久的注视着它们。我看着它们染红天际又渐渐褪去,那样无声无息却辉煌灿烂。

  我站在田间的垄上,有农夫和农妇扛着锄子经过我的身边。他们谈笑着走远,金黄的霞光披在他们身上随他们回家,整个乡间一片金灿灿。我的心象是忽然跌到了一个未知的湖面,随着水波一圈圈荡开,温柔的难以表白。我看到了眼前田间的作物,看到了远处屋顶的炊烟,看到了地平线上的落日。夏天的酷热已完全褪去,傍晚的凉风徐徐地吹到我的身上,在这安宁祥和的温柔乡里我忽然那样莫明地想哭。

  世界真的好安静。

  可是为什么我的世界却突然动荡不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原生开始熬夜很晚才睡觉。他的QQ常常开着,可是我一靠近他就立马关上。有时候第二天醒来,他趴在桌上睡着了而电脑却一直开着。他的眉头微锁,神情很疲惫。虽然已经睡不着了但是我依然不会起,原生就趴在床边的电脑桌上,我稍一动他就会感觉到。我不忍心吵醒他于是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虽然已经是冬天但我的全身都在冒汗。因为姿势摆的久了关节发麻所以我很小心地翻了翻身,可是这仍弄醒了原生。他很困倦的抬起头看了一眼表。

  “安怜,你该叫我的,我要迟到了。”原生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含着责备。

  “我是想让你多睡会,我看你——”

  “好啦,”我的话还没说完,原生就打断了。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揉揉“我知道的,以后一定要叫我,我不想迟到。”说完他就去洗刷了。我的背后忽然吹来一阵风,刚才冒出的汗开始粘在我的身上,好冷。

  原生很快准备好走了。我送他到门口,他忽然转过身用手在我的头发上又揉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安怜,对不起,今天我要晚点回家。”我郑重地点点头,就象答应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一样。虽然我清楚原生不会向我解释原因但我知道我必须要答应。没有理由的答应,甚至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

  原生真的没再说什么就走了。我站在门口发了很久的呆,然后慢慢地回身,轻轻地关上门。

  我真的想所有的烦恼和猜疑统统地关到门外。

  整个白天我都在电脑前来回晃悠,好几次我的手已经放到开关上可就是没有勇气按下去。我感觉自己就象一个可耻的偷窥者,千方百计去窥视别人早已隐藏好的秘密。但是最后我还是说服自己坐到电脑前,努力去装作平静的样子打开电脑。

  可是我错了,我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电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开QQ。我尝试着去点击一个文件,可是却弹出一个需要输入密码的方框。我把我能猜到的所有密码都输了一遍可是依然没有打开它。一种从未有过的怅然涌了上来,我看了看那个小企鹅头像,然后关掉了电脑。

  在阳台上站了好久我决定出去买菜,虽然原生说他今天会晚点回来但是他并没有说不吃饭。我精心地打扮了一下,然后匆匆出了门。

  冬天的夜总是来的很早,才6点多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裹紧了大衣走在街上,很多穿着靓丽的男女打闹着路过我的身边,他们放肆地玩闹放肆的欢笑。而我,跟他们有同样的年纪,却没有朋友没有玩笑。我所有的喜怒哀乐只系在一个人身上。因为这个人,多少年他不在我就只是一个人。一个人在家里闲逛,一个人在阳台上看风景,一个人去外面拍照。甚至现在,一个人孤单地睡觉。再也没有谁会在我被噩梦突然惊醒时,紧紧地抱住我,告诉我“不要怕,有我。”

  原生,你不怕你会后悔么?

  商场里总是很暖和的,很多人因为各种原因都挤在这里。突然置身于这么多人之中,我忽然有些不习惯。推着手推车,我开始往超市里走。胡萝卜、芹菜、青椒、橙子、苹果、香蕉,很快我的手推车就满了。我推着它到结帐口时,那里早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我顺着人流慢慢向前移动,心里想着“安怜,你终于归于平淡了。”

  忽然有个人拽了下我的衣角,我低下头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我的头发,犹豫了半天才说“姐姐,你的发卡好漂亮啊!”我一怔,才想起今天出门前我的确仔细打扮过,还特意带上了我最喜欢的发卡。那个发卡有着很漂亮的红色,多少年了都不曾褪过。

  我很利索地把发卡拿下来,放到小姑娘地手里,对她说“姐姐送你,相信我它会让你一直美丽。”小姑娘再次睁大眼睛,很神奇似的看着我,我对她微笑然后轻轻地点头,这时她的妈妈在叫她但她并不急着回去。我想了想决定亲自给她带上发卡,这时候小姑娘猛然抱住我,把嘴移到我的耳边,她说“谢谢姐姐,也希望你一直美丽!”说完她就跑了,留下我一个人呆在那里,脑中一片混乱,仿佛时光倒转,现实不见-

  是谁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是谁曾笑意盈盈然后满怀深情?又是谁在不经意间深深的掠过我的心头?他的笑容淹没在耀眼的霞光中,在我有些痴醉的注视下他郑重地把一个发卡放到我的手中,然后认真地说“安怜,希望你一直这样美丽。”

  希望你,一直这样美丽。

  可是我现在的美丽,还有谁会在意?

  我提着重重的手提带一深一浅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很黑而且越来越冷,好在遥水的霓虹很多很漂亮,轻易就把这城市每个角落照得光亮。否则我也不会看到在那一瞬间飘过的我所熟悉的身影。

  那个餐厅里面一定很温暖,要不这巨大的落地窗也不会沾满哈气。我使劲地用手擦拭着哈气,努力地向里面张望。我知道我没有看错,虽然就一瞬间但我还是轻易就认出了他。终于我看到了原生,他正坐在一个角落的沙发里,低头把玩着打火机。而他的对面,就坐着那个我虽然不熟悉但决不陌生的女人-伊诺。

  我看着他们坐在那里。伊诺好像很高兴,她不停地在说话,甚至最后还笔划起来。而原生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到伊诺的脸上,很认真的在听。我第一次看到原生那么认真地去看除我之外的另一个人,我不想揣测他们的关系,可是我的心就像忽然掉进一个深渊,空空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

  天越来越黑街上也越来越冷,我开始听不到繁杂的车声和吵闹的人声。提着手提袋的手已经感觉不到冰凉,我还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站在那个巨大的落地窗外面。很多人想靠近窗子可是都被我奇怪的举动吓走了。店员开始注意到我的异常,他推开门来到我的身边,犹豫了一会他轻轻地碰我“小姐,你没事吧?”

  我的手突然放松袋子里的水果和菜散落了一地。我转过头看向他,那个店员脸涨的通红,也许他并没有想到只是轻轻一碰我的手就突然没力了。我看着他涨红的脸,想我第一次看见原生被他识破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惊慌失措。想着想着我的鼻子就酸了。店员很麻利的往我的袋子里装地上的东西,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再提它们。我抬抬胳膊挥了挥手就走了,没用了,扔掉吧,没用了的东西就扔掉吧。

  吸气,呼气,我很用力的攥住扶手来防止身体随时可能的崩溃而跌倒在地。凛冽的寒风使劲地往我的身体里钻,仿佛要找一个栖身的场所。可是它们忽略了自己本身就是冷的,无论留在哪里都不会得到温暖,甚至还会使周围变得更冷。原生,这真的很像我们。因为要安全而互相依靠,结果却被我们身上的刺扎的遍体鳞伤。

  家人是我身上最疼的刺,而你的过往,却是你身上最锋利的刺。

  门铃忽然响了,一遍又一遍。我站在阳台上没有动,而门外的人也没有要停的意思。门铃就那么单调地响着,好像也在等待有一个人先低头。我看到远处的指示灯突然变红,夜火车要来了。那么寂静的夜,它又要去往何方呢?哪里才是它的尽头呢?

  我打开门,看到原生用胳膊支撑着身体靠在墙上。他的身上有很浓酒精味,头发也有些凌乱。他的眼睛透过头发看着我,而我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们就这么僵持却固执地看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我听到火车从阳台外边呼啸而过,我甚至都感觉到它席卷而来的猛烈的风。

  原生的身体忽然颤了一下,他慢慢地站直身体。他一步步靠近我,然后停住,张开手,轻轻地把我搂在怀里。

  我没有挣扎,因为我感觉到原生的眼泪一滴滴砸在我的头上。虽然他没有出声,但是那些眼泪还是很沉重的掉下来。我开始被他使劲地搂着,感受他因为努力克制而发颤的身体。那一刻,我所有的怨恨忽然土崩瓦解,没有一丝残留。

  我发誓,是真的没有一丝残留。

  整个晚上原生一直都搂着我,即使是睡着了也没有放开。我始终靠在他的怀里,听他规则的心跳,听窗外夜火车的呼啸。这两种声音渐渐掺杂,最后融合到一起。它们的合声那样强烈凶猛地撞击我的耳膜,似乎要把他撕裂。它们越来越相似,越来越难以识别。我开始分辨不出它们,直至它们渐渐模糊,然后分裂,最终消逝。

  我开始,什么也听不见。

  日子好像又倒流回过去,我的生活似乎又恢复平静。可是有一些东西,发生了就注定抹不去。我和原生之间有太多的秘密,这些秘密就像那些蜿蜒盘曲的铁轨,把我们重重隔开。铁轨看不到头也看不到尾,就像这些秘密,不知道从何说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忘记。

  如果不能忘记,我宁愿永远不再提起。

  如果不提起也无法忘记,我情愿毁灭自己。

  可是我要毁灭多少次才能挽回你的离去?原生,当我最后一次站在遥水的月台上时,我真的难过的快要窒息。为什么当初我们可以那么勇敢的面对逃离而现在却无法直面生死?

  是不是非要用破碎来换取完美?原生,死亡好沉重,它压得我无法呼吸。

  伊诺来找我的时候其实我并不奇怪,我甚至打开门看到是她就转身留她自己进来。我们沉默着互相对视,然后她走到我的身边,在我还没预测她要干什么的时候她突然就跪了下去-

  她说“求你,离开原生。”

  说实话我预想过很多她可能会干出来的事,也许她会把再把我弄的痛不知味。可是我却没想到在我印象中那么骄傲地她会毫不犹豫地跪在我面前。那一刻我的心里不是没有波澜,我甚至想过如果我们没有爱上同一个人也许我会和她是朋友。她是那么直白不需要假装的人,所以她才会在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故意弄伤我。

  我在这里一直很孤单,我多么希望我也能有一个可以分享秘密的朋友。但是现在我不是有意让她难堪,而是我真的不会答应她的乞求。

  我答应过原生不会再离开,所以我绝不会答应她,绝不!

  我转过身看着窗外说“你走吧,我不会离开的。”

  我好像看到窗外飘起了雪花,那么轻柔细腻。它们轻盈地跳跃,然后纷纷扬扬地落在我的窗台上。这个冬天的初雪来得那么突然,我真的很想到阳台上去看看它们。

  但是我的身后已经寂静了好久,久到我甚至都以为伊诺早就离开了。可当我回头时我才发现她还在那里跪着,她的头深深地垂到胸前,头发凌乱地散开。地板那么凉我开始有些不忍,我轻轻地走过去伸出手,对她说“起来吧。”

  伊诺的肩膀忽然抖得很厉害,我听到她有些沉重的呼吸和嘴里发出的呜咽声。她猛地抬起头忿恨地盯着我,她的脸上已经爬满了泪水,头发也黏在一起。我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就忘记了自己该干什么,可就在我走神的那一瞬她猛然站起来,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狠狠地给我了一巴掌。

  我无法解释她对我的恨已经到了什么地步,那一巴掌打得我摇晃了好久还是倒了下去。我抓着沙发的扶手努力地想站起来可是始终没有成功。伊诺慢慢地靠近我,她指着我的脸哭着骂道“你算什么你到底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能让他这样对你?你知道他的过去吗?你了解他吗?当年他为了自由宁愿牺牲一切,可是现在却陪你在这里过日子!你以为你的爱很伟大吗?你那个所谓的爱情毁灭了原生毁灭了我!你以为你的爱算什么?比起我的付出它狗屁不如!——”

  “够了!”我终于挣扎地站了起来,我绝不能允许她再这样侮辱我的感情!

  伊诺突然上前一步双手抓住我的胳膊,她冲着我的脸大声又绝望地喊着“你的爱情比起一个生命来算什么?!为了原生我把孩子都打掉了!安怜,你知道失去孩子的妈妈的痛苦吗?!!”

  你知道失去孩子的妈妈的痛苦吗?

  你知道妈妈的痛苦吗?

  失去孩子的妈妈的痛苦,你知道吗?

  知道吗?

  知道吗?

  知道吗?

  “啊——”我紧紧地用双手捂住耳朵,一步步退后。我不想再听任何声音也不想再看见任何人,这个肮脏的世界瞬间吞没了我所有的美好。我的身体是那么无力,狠狠地跌到在地上。

  雪花铺天盖地的袭来,它们落到我的头发落到我的脸颊又落到我的衣服里。我的嘴边有甜丝丝的腥味,混着雪渐渐凝固。我狼狈地坐在地上,把自己使劲地蜷起来。

  全世界,好冷。

  雪花轻舞飞扬,精灵一般地落入这个城市。它们那么洁白那么干净,却不得不落在地上化作污水,任人们践踏甚至唯恐躲避不及。遥水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街上的人很少,可是仅有的这些人看到我也避到一边。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吓到他们了,不然为什么他们的眼里会有那么深的厌恶呢?

  不要再厌恶了,不要再惶恐了。收起所有的感情离开吧。一切都已经完整的呈现,真实到自己都承受不起。

  安怜,你自以为真挚而伟大的爱情在那个逝去的生命面前是那么可笑而不堪一击。伊诺说的没错,安怜你的爱情算什么?

  我突然很想笑,可是又不知道该对谁笑。没有人理会我也没有人在意我,我就像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怪物,所有的感情全部被它埋葬,甚至都见不得一丝一点的光。

  我看到了一个三角亮光,在我模糊的视线里它那样明亮,甚至刺眼。我努力地向它走去,我想看清它的车次,是不是回家该坐的那一辆。如果是我不希望它也抛下我,我要回家,回到妈妈身边。伊诺说的对,我不知道失去孩子的妈妈的痛苦,但是我知道因为我的离开,我的妈妈现在一定还生活在痛苦之中。

  为什么别人说的都是对的,而我做的,却永远都是错的?

  我的胳膊被一个人用力的扳过来,他使劲地抱住我,我又闻到了那个熟悉的味道,可是现在它让我觉得陌生。我使劲地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的胳膊,我看到原生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他的脸上全部都是惊愕,好单纯的惊愕。

  我看着他的脸,那张我深深爱着无数次心动地脸。记忆里他专注的摆弄着相机,面无表情的看着远方的落日。记忆里他温暖的笑,无所谓的耸肩。记忆里他认真地对我说“安怜,想我的时候就来找我吧,我等你。”记忆里所有他的沉默他的笑,他的疲惫他的眼泪,全部全部被抹掉。我仿佛听到了脑子被狠狠擦涮的声音,我所有珍贵的记忆都被现实冲刷干净,只留下一片白茫。眼前的这个人,这张脸,从此和我再没有关系。

  我转身,再次离开。

  “安怜,”原生突然开口,“你说过你不会再离开。。。。”原生的声音忽然变小,哽咽着说不出话。

  我的身体没来由地抖了一下,可是我没有再回头。我的眼前依旧一片模糊,我说过我要回家,我不能让火车开走,于是我提起最后的力量奋力地向火车跑去。

  是不是我有了错觉?为什么那个三角亮光越来越亮,它那么迅速地覆盖了我所有的视线,在我思维能感知的最后一刻,我停顿,回头—

  “原生——”

  一双手,温暖而熟悉。在接触我的那一刻,它坚定而奋力地把我推到一边。然后火车在我的身边,轰隆隆擦身而去。

  多少年了,它又一次在夜晚擦着我的身体呼啸而去。可是我的身边,却再也没有人陪我喘息。

  你留在我身上最后的温暖,多少次让我夜里止不住的颤抖。

  全世界好静。

  再也没有繁杂的吵闹,再也没有绝望的哭泣。没有悲伤,没有难过,没有痛苦。可是为什么你身体里爆发出最后的呐喊却始终在我的耳边回荡?我只能听见所有的细胞在你身体被撕裂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么干脆那么执着。你的每一滴血顺着身体所有的毛孔迸发出来,它们迅速地铺展,盛开如血莲。

  雪下得越来越大,一片一片,落满整个世界。

  大雪覆盖了所有的罪孽所有的痛苦,我跪在冰冷的铁轨边,再也哭不出一点声音。。。。。。

文章评论

相柳

你在等待着谁,建筑了城堡

北眠

- - 不好意思手机发不了那么多,上电脑补上

ㄘ呐爱很美ㄜ

做夜火车的人都有着寂寞的心,安怜,很好呢?期待下文。

仨。

嗯、怎么木有写完呀

66

蒽…写的很好,期待下文!!继续哦…

Mr.树先生

如果再多写点在小镇里的欢乐时光会更吸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