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田园【第十六章】
个人日记
文图/雨韵
一轮明月从树梢升起。
月亮圆圆地黄黄地。
月光清幽皎洁地投在穆庄。
——时令已过重阳,尽管还不是隆冬季节,但每到日落黄昏后,秋风渐起,夜色变得有些寒冷。
听到敲门声,李千钧不动,老婆趿拉着鞋,踢踏踢踏去开门,古肃一闪身走进灯光。他今天没戴帽子,脑门油亮油亮,好像出门前用猪肉皮蹭过,让屋里光亮增度不少,玻璃样晃眼。古肃手被占着,一手提酒,一手拎着葱绿色网兜,兜里两个大纸包和方方正正一条烟。李千钧老婆犹豫片刻后,轻轻一笑,用一种十二分真诚欢迎这一村之首,李千钧也热情陪上笑脸,不动声色看古肃。他看得极清亮,古肃眼是邪的,像一口井那么深,没底没底的。从古肃进门看到他手里东西,李千钧眼睛就没有离开他眼睛,他想这是在自己家里,没啥可怕的,他要送去一种力量,一种挑战,他要用独有的一种气势镇住古肃。
李千钧老婆不明所以,深梦初醒地说:叔,你这是?
古肃说:烟酒洋火不分家,我和千钧这么多年也没在一起坐过 ,今天凑一起说说心里话,这叫什么东西?这次喝我的,下次喝你的,哈哈哈。
他可不会喝酒。
一回生二回熟,不学,天老地荒也不会。
古肃说着,又恢复那种固有的老练和稳重 ,让人愧赧。他在李千钧两口子面前不拘谨,活生生就是他家长辈似的。
李千钧老婆紧紧张张忙碌一阵,手艺摆到桌上,炒鸡蛋一碟,小葱拌豆腐一碟,外加古肃捎来的腌鱼一碟,烧鸡一碟,古肃撸起胳膊,宛若这屋主人,脑袋探到桌子中间。李千钧不喝酒,古肃说这不是1605,不是3911,也不是敌敌畏,你害怕叔我毒死你啊,那叔先喝,并说喝完这一杯我有话。李千钧想听什么话,喝下一杯,于是,辛辣酒气和这些万种头绪一同流过嗓眼,吞进胃里,让他登时满脸红光,浑身着火。他喝了一杯便有第二杯,第三杯以及无数杯,李千钧老婆看着叫叔,并积极阻止,古肃慷慨大度,下手,没动劲,扯下一条鸡大腿,往李千钧老婆手里一塞,叫侄媳妇好快活,像自行车链子咔咔地响,说这是德州扒鸡,味好肉烂,连骨头也是酥的,直到她欣喜地接过去。
李千钧老婆甜甜地笑着。
扒鸡真的进口爽口,肉骨鲜美。
古肃是个不错男人,青春一些东西似乎在他身上没有残留一点痕迹。古肃家庭不是和睦,爸有自己的生活,娘也有,只要睁眼会看到他俩嘴对嘴争吵,无休止,浪潮似的。只有睡去,才有一个安静空间,他就在这样环境中长大,后来又有一个弟弟,世界更是喧哗。在弟弟懂事不几年,娘跟一个南方来的放蜂人跑了,爸支撑两年,一怒,像出笼的鸟,去就去了。他带着弟弟,迎日出送日落,看壁虎在萧墙上爬上爬下,看蝙蝠在暗夜里飞,等到那棵椿树也长到云层里,他知道希望永远离他远去了。乡野的风刮着感情,但没大人的孩子还是多少被歧视,像路边草被践踏,松开脚慢慢还原蓬勃。那时穷,嘴像漏斗,填也填不满,没吃的便偷,逮着被打,挨打惯了,为生存,有理没理也要变得心狠手辣,当然他进过局子,也不知一次,最后一次进去再出来,他就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开始结婚生子,他很聪明,干练得有声有色,这些年好像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正当的,正当的都让人无可指责。
人说:古肃冒出来当官就是为得要孙子。
人说:古肃是藏着的,藏得太深了。
人说:古肃是一条冬眠的蛇,现在春暖花开了。
李千钧听人说的时候,觉得古肃是一颗定时炸弹。
李千钧老婆手里的鸡并没有堵住嘴,浅浅地笑,桌上桌下起劲忙乎,一句不落听二人对话,李千钧一直想听古肃嘴里的话,一直喝。古肃眼角趴上一摊眼屎,顾不上去擦,笑眯眯,弥勒佛似地说:现在土地分到手了,个顶个想自己门户日子,不管村里如何如何,只有咱俩想着村里的事,千名就是村里的事啊,这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话说了一千篓,买了四条烟,八瓶酒,总算有了眉目,以后就看你李千钧的了。简单几句话后,又把话头忘了似的。
李千钧说:很难吧?
古肃说:多难,你没办你当然不知道。
李千钧说:咱穆庄只有叔你才能办成这件事。
古肃说:老了,老了。
喝。说声喝,古肃举起筷子的手指指点点,在李千钧面前摆动说:咱爷俩儿相处,你觉得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嘛?
话,一块石头样,砸在李千钧面门,李千钧说:叔,这是什么话,我们挺好的。
喝。李千钧就喝,喝馋了,眼睛变成吸管,杯子满了手便伸,直到老婆瞪他一眼并抻抻他衣襟,他开始把持自己,别喝了,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喝进去了。
咱村情况目前怎样?古肃用一种琢磨不定口气问。
烂蛋呗,好几年没人打理了。
这样下去会更烂。
叔,就看你的了。
古肃看上去忧心忡忡,没直接回答李千钧的话头,说:要是咱们两个联手?
怎么联手?
先把能耐人控制住就好了,可他们为什么能耐呢?
还不是因为自己觉得了不起。
那不能耐的呢?
当然是老实头了,脑袋壳随便让人弹。
这两种人放在一起你会觉出什么?
古肃意味深长一笑,他用手撸撸光亮的头顶,不错眼珠盯着李千钧,那是两道热辣辣目光,或者是两道阴森森目光,这目光里含义太多,怎么想都不过分。李千钧倏地感到,在他面前就是呀呀学语幼儿,聪慧远难和古肃攀比。他狠狠想着,神情也被古肃镇住,木木呆呆,僵僵不动。古肃倒爽快,说气粗就是了不起,不能耐并不是老实头,他们是怕事,生活要想风风火火,就得靠拉拢几个人,对付面前即将发生或者正在发生的事,这个你还不懂吗?
李千钧点点头说:我不懂,不过我该懂。
着,平常背面,很好往来,缠缠绕绕摆花架子,没事没事,轮到事上才能看出来。
李千钧老婆从外间屋进来,听这话感染了她,略带一些伤感,愤愤然:俺老实半辈子,也不知哪个缺德带冒烟的插圈让俺钻,以后日子怎么过,还会像以前踏实吗?
李千钧听老婆说这些,感觉一种说不清情绪袭扰了他,心里非常不舒服,一股气被酒力逼出来,喉咙有些发紧,血管贲张,攥紧手形成拳头,在古肃面前摆摆晃晃说:雪地里埋不久死孩子,等我知道了谁陷害我再说。他气鼓得足,声音很响亮,气势很豪迈,但,看上去却是虚张声势的样子。
古肃看着李千钧哧哧怪笑起来,声音让烈酒滋润的像鸟叫一样:告诉你是腊月捣鬼。你能怎样?告诉你是尕四使手脚,你又能怎样?现在你就是一棵树,而你周围就是一片葱,这片葱熬也要熬死你,他们会拉帮结派,有的虽说一个姓表面不和,可遇到某种事骨头断了筋连着,拉拉偏手就够你呛,你又能怎样?
古肃这话极有分寸,正是这极有分寸的话,让李千钧像光着脚踩在冰面上一样,从头到脚凉个透。
我不干了。
晚了。
那天是你打气让我干的。
我也是乡长打气让我干的。
李千钧想:自己现在是一条蛇。
李千钧想:古肃就是拿着罩子逮蛇的人。
古肃没有谦让,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小葱拌豆腐,好像有些疲软,但更多的是飘飘然,用微醺醺目光打量李千钧,有了全新的意味。张嘴,喷着一股酒气说:要么你自己单挑,要么你听我安排,要是听我的呢,咱俩傍着走,一块饽饽,二一添做五,有我的就有你的。他清清淡淡地说:咱响当当党员,党领导一切,毛主席邓小平不也没高过党员吗?咱俩联手,不怕把穆庄翻他个底掉。
没有见过古肃这样激昂,这样悲壮,他的身影在李千钧面前猛地和领袖们一样伟大。
古肃缓口气说:不信你选一件事,我用行动证实,可以处理穆庄一些比李千名这事更难办的事,你信不信?
古肃搁下话头,从自己腰包掏出烟杆,伸荷包里灌满,吸几口,面前便有了团团白雾。李千钧从白雾里望去,古肃的脸就像家家户户迎门柜前拱供着的全神画像,神秘肃穆。李千钧老婆也这样看,看一会说:咱村不就一个古肃叔吗?
古肃吐出一口烟雾说:叔老了,不行了,其实呢,人就是贱,在一个事上,总想你掐我的脖子我堵你的嘴的,像他妈的鬼子和朱窝大,就是窝里横,一个高坡都想占,何必呢,知礼的松松手都过去了。
也是,李千钧和老婆同时点头说。
现在我也有难言之隐啊。古肃说着从蓝褂子右下摆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硬本儿说,手有些颤巍巍,擎着一座山似的抖,说:这可是李千名准生证,你们活着就想不到有多难得一天,又写得申请,又软磨硬抗,又请客送礼,又找了当所长亲戚,又是耿乡长出面打招呼,我的老脸啊?
李千钧老婆说:叔,你说吧,让我们和千名家两口子怎么谢你。
古肃说:别说见外的话,我也有难言之隐啊,等我有用得着千钧时候,到时还望高抬贵手。
自然,自然,可是他能办啥事,傻不拉唧的,如果真有事就说无妨。千钧老婆有点受宠若惊。
古肃听着千钧老婆说话,眼盯着李千钧,仿佛李千钧是砌在他面前一面城墙,他的一行一动,就会给他闪开一条通向光明大路来。古肃呢,只要一踏上这条路,看得见摸得着的啥,都有了保障。
古肃说:缴公粮就是缴公粮,和他妈的计划生育树地退得搅和不着,对,主要的是,只要有人问,你回答现在就是缴公粮,事一件件办,吃奶也要等解开怀。至于计划生育,你必须拖,再拖一个月差不多,小旦老婆做了B超,这次一定是小子。你是穆庄村长,村长要做出村长样子,大小事都要说了算,只要再等一个月孩子生下来,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千钧啊,必须顶过这个非常时期,不是我姓古的对着哪个嘴吹牛,在穆庄这一亩三分地上,就是在乡政府大院也是脚面水平趟。你你我我,谁也不掉点啥,都好。古肃说着,皱起眉,嘴里哈着酒气,把另一条鸡腿喀嚓一声拧下来。
古肃在编织一张网,他编的极细致,不容许漏过任何一个网扣,因为一旦漏掉一个,别人就会乘虚而入,他的网就结不成了,老了老了注定面临大的失败。古肃这样张嘴,这样看人,似乎是害他,似乎是怕他。直到这一刻,李千钧才发现,他和古肃之间隔着一层啥,是墙,是磨砂玻璃,是冰。古肃早该当官,是当大官的料,当这个村官着实委屈他这个人了,他的头脑绝对与村人不同,与世人不同,那特有容色脸上,显示出永生无争,并且一副争就必胜的模样。
李千钧犯了难,答不答应,其实都不是自己面前的事,想说一些话,却又说不出来,悔和恨在脑海里翻搅,浮沉,让他心头笼上一层阴霾。
李千钧和老婆凄凉,惶惑地坐在屋里愣愣怔怔。古肃默默注视他俩半晌,粉红脑袋没动,眼剜了几剜,嘴巴欢快似地张开,嗓子和脸一样阴沉,骤然说:隔夜的梦接不上,庄稼人图个痛快,三下五除二,李千钧你想开些,穆庄地球不是因为有你才转,我来你屋是个你个面,但你别把我古肃看小了。
李千钧正浸在自己思想的浴室里淋浴,他要把自己思想冲干净,然后去做一番关于思想和思想的较量,思想不该有漏洞,如果有会在行动上变现出举措不定,他还深思时候,听到摔门声,听到门口有骂娘声,听到有人附和骂,听到狗在月夜海啸般地叫,李千钧才从遥远回到现实,两眼盯着老婆,不大的流火一跳就不见了说:我们答应他才对。
李千钧老婆一脸恐慌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一件事?
不,不。李千钧望着老婆变了色面影说:是该答应,但是,因为我们这些年没做亏心事,才活得这样轻松愉快。
李千钧和老婆都有一种压抑,觉得立马就要被人捆住手脚,好多人拿着绳子已经来了,那也不是什么绳子,是一种牛皮经过加工割制皮条,精细精细,柔软度极强,还半透明,假如捆住手脚只能那个哭哭哭,这些人还笑,牙齿森森排列,尖利成刀锋样子,眼也是红的,红得滴血,领头的就是古肃。
李千钧两口子呼吸像停止了,过了一刻也许一年那么久,他忽然问老婆。
老家伙是怎么走的?
不知道。
是不是气恼着走的?
不知道。
你个鸡巴娘们,要你干嘛?让你长那俩窟窿就是看事的。
李千钧破天荒第一遭骂老婆,老婆三行鼻子两行泪地说。
老婆说:你就不该喝他提来的酒。
老婆又说:你就不该吃他捎来的菜。
李千钧气冲牛头地反驳:你不照样吃了他塞给你的一条鸡腿吗?
待续
文章评论
平常心
[em]e1000058[/em]
37°~温暖
佩服你的速度[em]e160[/em][em]e160[/em][em]e179[/em]
醉享枫韵
特别喜欢这图片
空有执念了残生#
[em]e2240[/em]还可以清晰的叫出你的名字、就还不算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