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田园【第十八章】

个人日记



   
 

文图/雨韵 

 
    雾气氤氲。

    天地间一片迷濛,眼里都是白茫茫的,鲜鱼汤一样稠。
    一点小风,追着屁股跑。 
有风的天,雾是不应该站住脚的,可无数白色颗粒就统治了这个世界,生命便在这厚重的雾气中流溢着。
    雾做一次赌注似的追随着李千钧。
    李千钧就像一团雾。 
    一路,李千钧躲不掉雾,躲不掉自己,他不断告诫自己,一旦遇到啥事又要啥办法应付,然而他不行,他心里呐喊一片,总也落不到实处地。进乡政府大院,他问过人后,在承包穆庄包片干部耿乡长办公室门口一停,攒了一路的勇气,一下子融进雾里消失了。
    李千钧眼里只有面前这扇门。
    李千钧穿衣服不少,现在冷,冷得哆哆嗦嗦,浑身也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面对这扇门移动不前半步,他忽然愤恨自己,别人是人,自己也是,人和人之间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这又不是来做贼,即便是,也是乡长约好的,是同谋。他下决心,伸出手,开门一霎那儿,脸上立马现出认错人似的尴尬表情,手铁铸一样僵在拉手上,那意思像挡着不让自己进去。
    耿乡长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脸认真抬起头,屁股粘在椅子上依然没动,咧咧嘴,也没弄出一点声音。李千钧在这一刻,像是被打碎了盛事的坛子,事和大大小小碎片呼呼砸向他,让他手脚无处搁置,扯袖辗襟的,又像弯弯肠子里长出一棵酸枣树苗,一旦露头,日渐疯长,要把他整个胸膛撑破似的。李千钧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还是努力添上话头。
    耿乡长。
    嗯。
    古肃叔让我来,说把公粮证拿回去。
    是啊,没再和你说别的。
    没有啊,让我自己来。
    奥。
    耿乡长口气温和,脸色冰冷。
    路上很冷吧?
    不是很冷,庄稼人皮糙肉厚的也不怕。
    不怕好,这几天怎么样,感觉肩上担子重不重?
    这几天什么事也没做,很乱,很乱啊。
    感觉乱,也是进步,怎么古肃没和你一起来。
    他病了。
    是啊,人不服老不行,往后你俩合作一把,他的嘴你的腿,有啥办不了的事再找我,所有事情,我会尽力帮你们。
    要是有乡长给我撑腰,我站得肯定直。
    看看前几天粮站,张庄没走,李屯粮食一波一波涌上来,粮库墙外挤满车流,车蜿蜒多少里地,一路牛马粪,车把式抱着牛鞭坐在车辕上,抽着烟,前面一辆辆少,他们一辆辆跟,一律安然。社会主义好啊!粮站热闹轮已快过去,趋势近乎稳定,而古肃来乡里提出穆庄面临的两件事,一是把穆庄公粮减一减,让村人多剩些,想上任以来做第一件事,给人送去一种威望,开始站成村官模样。这可不行,不是我一人说了算,国法国策啊,现在人眼通天,谁也能鸡蛋挑骨头,你穆庄人不缺胳膊不少腿,凭啥减租,咱不能搞特殊化,再说也找不出减租的理由。粮站催,说马上搞总结封库,看看影响多不好,就像我这个乡长没丁点儿能力似的,真扎手啊。第二件是你那哥们,李千名要小子的问题。古肃说你出头拖他的,他说既然你拖他,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你两个人的事就是我的事。其实呢,这种状况不少,依法收养一个子女的再生一胎的,属于两胎合法范畴,不允许再要,为了你俩工作合作愉快,我冒着纱帽翅子被折断风险,出头给他办了准生证,其中原委说你也不懂。我给办完后,才感觉脚下踩着这块地面再也不牢靠,总有不知道哪天要塌陷的那个感觉,这是犯法的事,有那么一天,老婆孩子怎么办。无论如何反正给你俩办了,我为你俩着想了,你们也为我想想,你敬我我敬你的事,等一会回去,把公粮证给每户发下去。
    这一番话,仔细想来没一句是废话,既把自己意图摆明了,又把村里情况分析了,还为李千名的问题倾力了,李千钧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他还是说了。
    公粮是皇粮,肯定要缴。
    必须的。
    还有公粮证发不发是一个样子,发下去不缴也是白发,我看还是解决眼皮底下的事,解决了,人们心里不梗梗了,我看哪个敢说不缴。
    啥事?
    计划生育啊,田地退得啊。
    又是计划生育?
    耿乡长嘟囔着,泰然身影隐藏着一种肃穆,他挪开椅子,站起,僵直踱步,在屋里围着李千钧一圈一圈转,像在跑马场一样,李千钧看着他跑。
    李千钧这时很高兴。
    李千钧高兴,是因为乡长把自己当成了栓马桩。
    屋里气氛紧张充斥起来,李千钧一提计划生育,像被他接了锅盖砸了锅,乡长再不宁静,目光变成千丝万缕样游移,直接罩向李千钧,屋里空间不大,李千钧躲不过这种目光,只有迎上去,目光对目光。李千钧感到是另一种目光,看似宁静如水,如水目光里含有一种说不清是蔑视还是犀利,要不就是混杂而又邪恶那种,这样目光会让李千钧记住很久。乡长忽然站住,流露出理智是清醒的,并率先说话,嗓音有些浓重,像从水里刚刚捞出来。
    乡长说:咱换个思路,先不提公粮的事,也不提计划生育的事,先把田地退得的事解决了。
    李千钧说:我想先把计划生育解决了,其余的啥都不叫事。
    乡长说:容易吗?如果不是犯法的事,咱连个折扣也不打,乡里分担你们担子,是为的让你们分担乡里担子,不可能啥事我们24小时守着你们,现在工作还没打开,我就有一种作茧自缚感觉,像被框在罐子里,不知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下棋样,难啊。一步错步步错。
    李千钧说:那是。
    一句那是,让这个乡长对这个乡巴佬有点刮目相看,原先他认为,古肃一伙人圈定的这个村长兼会计,就是和古肃一条线上的,不远不近两条钢轨一样,同进同退。现在看来就一驴,打着不走哄着倒退。耿乡长重新打量李千钧,像读一本书,两道目光夹着,一页一页地翻。还是乡长先说话。
    你说穆庄怎么办?
    我说啊,我能怎么说,我说听领导的,
    想怎样说就怎样说,这屋里我们两个,说什么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心对心。
    我可说了。
    说。
    就一条路可走,古肃就是这条路上的石头,撬开它就是一条顺畅路,否则,绕也绕不开,是一条死路。
    你能把石头撬开。
    呵呵,你打死我得了。反过来说,反正这村官是拾来的,大不了还给失主。
    说说看?
    要是有人支持我?
    似乎什么都好一些,李千钧看到耿乡长眼里亮一下。
    有我呢,我越是对不错的同志越严格要求,你甭想别的,也别人为自己不硬实,一有这方面顾虑,干工作也不会积极,你看穆庄村干部快轮过一遍来了,西瓜皮喂牲口都不是那块料,再说计划生育是国策,谁挡谁犯法,连古肃也是。
    那今天公粮证我不捎。
    你甭捎。
    你说支持我?
    我说支持你。
    你说的?
    我说的。
    耿乡长, 那关于上级指示,和计划生育条例等一些资料,我一会捎上,回去做一下参考,我觉得一个时候要到来,该准备准备了。
    只要你张口。
    李千钧和耿乡长,耿乡长和李千钧,一切处的融洽,有水有鱼的样子。
    回家的路上,李千钧问自己,真上路了?
    路,空寂。
    李千钧孤零零,像走在大路上走的一条老狗。
    雾气散去。
    太阳像挂在树梢上一面镜子,照着人间黑白曲直,脚下是亮白亮白阳光,光秃秃田野也是被这种亮光均匀涂满,不时有野兔大胆走过,不闪不躲,还屁股坐稳,前两腿翘起,捧着自己脑袋像摇像擦也像晃,一副成精的样子。
    李千钧走出乡政府不近了,听到身后有响声,回过身来,耿乡长骑着车子,一下子落进他眼里,像追人,又像被追,骑车劲力很大,他塌下身子,随轮齿盘转动,一脚高一脚低的,车子在土路上跳舞一样,响声惊心破胆似地叫在李千钧耳边。
    耿乡长下车,已不是办公室的那副模样,严肃的像块铁,一条嘴抿着,不说张开也不说不开,好像怕被脏东西溅到嘴里。
    李千钧红薯片一样被乡长晾着。
    李千钧提醒自己,不能先说话,他追我肯定有某个环节出了纰漏。新出锅的年糕,着急吃,会烫伤舌头,李千钧放下杂念想。
    李千钧不知道,他前脚出门,后脚来电话。电话是派出所所长打来的,派出所所长是谁?古肃的表妹夫。他和耿乡长是同学是同事,一些事对他们来说不需要过程,都在官场上混,老道。
    所长说:耿,古肃是咱表哥,计划生育必须计划,但自己的人高抬贵手吧,你这里过不去,我回到家他表妹那里更过不去,老婆和我一分居,家伙起来了找你去啊?
    乡长说:你的意思是?
    所长说:我怎么有个狗脑子的同学,拖,拖它一个月。
    乡长听着所长电话,那纯熟声音,能让他想象得到老同学手脚通天的潇洒。他的心里虽然有一寸不踏实,还腆笑脸去做,他们之间不能有一条线绷着,乡长明白,他必须高兴,于是他主动提起前几天喝酒时发生的。所长没醉去摸服务生屁股的事,那屁股不大,却上翘出一种性感,露出在外的皮肤也白,羊脂儿似的,感觉用手指甲一划,就会顺着手指哗哗哗哗地流。他两手相合,用三只手指陶醉似地模拟一个形状和动态,让见过大世面服务生都面红耳赤,才从粉缸里钻出来一样,直到所长在电话里发怒,似乎还骂一句“披着人皮的狼”。于是,电话两头又一次欢快起来,他们快乐持续不久,电话那头传来今晚我请你,还是有那个妞的饭店,但必须你给我拖上一个月,这样我好交差的时候,乡长忽然想到刚离开的李千钧,他像给自己戴上枷,要想摘掉,必须去找李千钧开锁,因为李千钧就是锁的钥匙。
    千钧,计划生育先放一放。
    为啥?
    没有为什么,这时上级领导刚给下的指示。
    刚才你答应的。
    是,有时计划赶不上变化。
    那下一步怎么办?
    你先折腾田地退得,不是国粹家退吗?先给他量出来,他不退没事。不是朱窝大得吗?先告诉他给量出来了,他不得也没事,让他两家乱,乱大了,就往我身上推,吃不了我兜着走。
    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你村前水塘,可劲搅和,搅和浑了,鱼才能浮上水面,看看到底有多少鱼,有多大的鱼,人们只顾及水浑逮鱼问题,暂时会忘掉计划生育这一项,拖上一个月,就是胜利,我在带着派出所给穆庄去收拾残局,就这么简单,当然我会助你在哪方面也顺风顺水。
    李千钧说:这样不行?
    耿乡长说:你必须这样做,按我说的去做,让他们窝里反分散注意力。
    李千钧说:这样不行。
    耿乡长说:行也行,不行也行。
    像俩狗掐架,李千钧败了,再也激不起他那股凶戾,乡长还在喋喋不休止,话子弹头样,烫烫的,喷射着火力。
    天空一片透明。
    今天阳光很玫瑰。
    李千钧心情恶劣到极致。
    李千钧想:这样拖下去,古肃会不会生个哪吒那样的孙子?
    李千钧想:我李千钧是不是像青蛙一样再向蛇口一步步逼近。
    天空照样蓝。
    天空蓝成一片湖。
    李千钧被抽了脊梁骨一样,慢慢向着湖中心滑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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