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青青

一条看似流浪着的狗，低着头，顺着墙根，一边走，一边嗅着，似在找寻着什么。猛一抬头，看见我，嗖地一下窜过身边，跑得无影无踪。

 巷子的另一端，昏暗的路灯投过来两条长长的影子，影子晃动着，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又合在一起，纠缠着，变幻着。墙头上，一对猫儿依在一起，叫春声，幽幽地充斥在夜里，塞满了整个巷子。

夜本是静谧的，只是这样的夜，被声色犬马的诱惑引诱得冲动而喧闹。这个世界好像上满了发条的闹钟，不得不狂躁地叫嚣着。扑朔迷离的幻影透过人们的眸子，翻腾着，冲击着，那些受惑者便神落魂散于灯红酒绿之中，喜欢和醉生梦死纠缠在一起。

对面，街道路边大排档里人影簇动，猜拳声，笑骂声加杂着kTV里歇斯底里的吼叫，忽隐忽现地飘了过来，使人有一种急欲逃离的感觉。 
    彩灯霓虹的酒店里闪出一对男女，男的秃顶圆脑，女的丰乳肥臀。男人的一根小拇指塞在嘴里掏挖着，另一只手搂着女人滚圆的屁股上了车，不知去了那里快活。

折转脚步，巷子的外面是通往公园的路，路的两边被雪松笼罩，一辆白色宝马停在树的阴影里。哗啦啦一阵风，树枝随风摇动，树荫里的车也很有节奏地晃动起来。斜对面，露出两束幽幽的绿光，不知是在欣赏夜幕里的风景，还是垂涎着宝马车里那团白晃晃的影子。许是我惊扰了流浪狗的雅兴，它狠狠地瞪了过来，不由我打一冷颤，慌忙穿过廊桥，走进公园。
    择阶而坐，公园边的地埂上几株玉米随风飘摇。思绪随着指缝里的丝丝烟雾漫过心头，奔回故乡。
    六十年代末，陇东大地还沉浸在一片饥荒之中。那个时候的人们，每天都在为能有顿饱饭起早贪黑地劳作，却还是缺吃少穿。秋天，庄稼快要成熟，小孩子们路过玉米地，就会钻进去，掰了生玉米充饥。有时候，走路渴了，没有长玉米棒的玉米杆便成了美味，将玉米杆剥了皮，像甘蔗一样嚼了吃，虽说没有甘蔗的香甜，却也喜欢吸吮那汁子解渴。饥荒时期，农民视粮食如命，庄稼未成熟时是万万不能被糟蹋的，偷吃玉米棒可是件了不得的事。轻则被人责骂，重者会受皮肉之苦。

记得有次村上在学校院子里开批斗会，就是民兵抓住了一对半夜偷生产队玉米的瘸叔和枣花婶。文革风暴席卷全国，我的村庄也未能幸免，那个时候动不动就开批斗会。这天中午，太阳毒得火辣辣的，十多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押着瘸叔和枣花婶，瘸叔肩上一副扁担，挑着两只足有磨盘大装满了玉米的筐子，瘸叔本来个头就小，被筐子压弯了腰，腿又瘸着，筐子东摇西晃地擦着路面，一瘸一拐地挪到会场。枣花婶怀里塞满了玉米棒，头被脖子上挂着的玉米棒压得深深埋了下去。

乡上一个干部主持开会，村里社里的头头脑脑轮流发言批斗。一个多小时，瘸叔和枣花婶的头始终是低着的，眼泪和汗水滴在地面上，湿了脚上的鞋子。一阵阵疯狂呼喊地口号声中，瘸叔双腿发颤，站立不稳，民兵连长一脚踢在瘸叔的腿弯处，瘸叔栽倒在地，几个民兵围上去一顿枪托，瘸叔顿时头破血流，鼻子、耳朵里也渗出了血，这些人还不甘心，将玉米筐架在瘸叔肩上继续挑着。村民们在乡干部的指令下一个接一个地批斗。村民大多没有文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乡干部又让村子里识文断字的文广爷发言，文广爷摇头晃脑地骂道:好你个瘸子，你不就是腿瘸干不了农活，分不到粮食吃么，要知道我们贫下中农宁喝社会主义的风，也不能偷人民公社的粮食，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以为你是公家人不成。一句话说得公社干都脸色涨成了猪肝，瘸叔在村民的哄笑声中眼一黑，一泡稀屎拉在了裤档里，一头栽倒地上，拉回家里不久便归于黄土。事后我对奶奶说了开批斗会的情景，奶奶说这是天做的孽，人造的祸。 
    一阵风，夹杂着细细的雨丝飘了过来。雨点打断了思续，目光不由扫向路边，那辆白色宝马已不知去向，而流浪狗却还在先前停车的地方低头嗅着，好似想要嗅出一些什么倪端来。
     置身亭里，濛濛的白雾又将思绪带回到那个久远的时光。
     小学快要毕业时，村学来了一位姓余的女老师，这在偏远的农村很是稀罕。余老师的肤色像剥了皮的榆树，白嫩白嫰的，一双丹凤眼，隆隆的胸脯，翘翘的屁股，见到人总是笑着的，好看极了。余老师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能歌善舞，惹得学生和老师都喜欢听她说话唱歌。转眼间到了过年，余老师被乡亲们邀到家里，你家一天我家一天的吃饭，当时的我心里还寻思着余老师为何不回家过年。
    世事造化人，也愚弄人。正当我们都在为余老师给乡村学校带来一片欢乐和生机而高兴时，余老师却疯了。
    那天星期日放假，学生们都回了家。周一刚到校，学校院子围了一堆人，乡上干部模样的人带着几个穿白褂子的人将余老师抬上一辆卡车拉走了，撕扯中余老师还疯狂地咬了乡干部的胳膊。整整一天，学校里一片沉寂，少了朗朗的读书声。一月后，被送了回来的余老师，脸色浮肿，眼神黯淡，全然没有了以前活泼伶俐的神情。村里把她安排住在了村西头的一孔窑洞里。
    学校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随后我离开了村庄，去了父亲身边读书。

几年后我回到村庄，在和同学们玩耍时问及余老师，才知余老师已经死了。我去了学校，老校长告诉了我余老师的身世。原来余老师叫余碧芹，本是县里一学校校长的女儿，文革中父亲被揪斗致死，母亲一病卧床不起，不久离开了人世。余老师天生丽质，被县革委会一副主任的公子瞄上了，余老师知道此人本一纨绔子弟，不愿交往，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终究没能逃脱其淫威和权势，被诱骗并糟蹋了，随后其父把余老师安排到了这个偏远的农村小学。
    余老师出事那天是周末，学生们下午四点多就离开了学校，老校长也因家中有事离开，学校里只剩余老师一人。那天晚上，几个不明来历的人弄开了余老师被房门，余老师又一次受到了蹂躏。周日下午老校长回到学校时，发现余老师已经疯了。老校长和村支书找到乡上，将余老师送去精神病医院治疗了一些时日，病情稍有好转。无奈余老师孓然一身，没有个去处，好心的村支书和老校长便把余老师接回到了村子。

此后的余老师病情时好时坏，大多时候是疯疯癫癫，饱一顿饿一顿的吃着百家饭，当人们好几日不见其身影时，发现己死在塬边的沟洼里。余老师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按农村习俗进不了黄土，只好架一堆柴火烧了，将骨灰撒到了荒坡上。

余老师死后，村子里多了一只色彩斑斓的红嘴鸟，连续数日都是盘旋在学校的上空，飞翔几圈后便不见了踪迹。村里人说余老师化成了一只美丽的鸟飞走了。
    后来当我问到对余老师施暴的那几个人最后的下落时，老校长说，因为当时没有证据，此事也就不了了之。我心里责怪着老天的不公，以至后来一直惦记着此事。  

又一年我回到村庄，儿时的伙伴拴娃告诉我，余老师死后发生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先是那个乡干部喝了酒骑自行车栽进沟里摔死了，接着村子里一个无赖玩土枪走火揭去了半边脸，眼全瞎了，还有一个不知得了什么病，口吐黄水，肚子胀得像鼓一样，不久就死了。
    此时的我相信生命中总是有这样的定数。老天给一个人快乐和幸福时，总会给你一些痛苦和磨难，而当狂风暴雨般地灾难降于一个人的身上时，冥冥之中，你的美丽便像盛开在人们心里的花朵，成为人们心中永久的追忆和念想。
    村子的东边有一处很特别的院落，虽久经风雨残蚀陈旧败落，但院子大门却是村子里唯一一座刻有耕读家传字样的门楼。院子里三间正房坐北向南，东西两边各有两间厢房，这在我们村子里是独一无二的。这里住着兰花的娘，我出生时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听说她嫁过来时才十七八岁，刚过门不多时日，男人就去了保定陆军学校。

兰花娘男人是村里李秀才的独苗，自从去了学校，就再没回来，后来听说在队伍里做了大官。兰花娘的男人走时，兰花娘己怀了兰花，只是男人并不知晓。兰花娘男人走后十个月，兰花娘生下了小兰花。兰花娘的婆婆看到生了一个丫头片子，整天给兰花娘白眼和脸色，兰花娘默默忍受着，照旧起早贪黑地照顾着公公婆婆，一心扑在家和小兰花身上。

兰花刚会说话那年的春天，兰花娘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带了一队人马，用马车接走了李秀才和兰花娘的婆婆。兰花娘哭天喊地，寻死觅活，也没打动男人的心。男人对兰花娘说他在城里已经成家，并有了儿子，吩咐兰花娘再找个人家落个脚，以后会回来接了兰花去城里。兰花娘看到男人心如秤砣，本想一死了之，又念及兰花尚小，加之惦念着男人的承诺，便发了狠心咬着牙地等，母女俩相依为命的过活着。

谁知这一等就是十八年，等到兰花己待出阁的年龄，也不见男人回来。兰花娘的娘家父母劝她回去改嫁，兰花娘说，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那有再回头之理。后来父母相继离世，村里有好心人再劝，兰花娘也不为所动。她说，我想了他一辈子，恨了他一辈子，念了他一辈子，怨了他一辈子，等了他一辈子，哭了他一辈子。可我还是要感谢上苍给了我这么一个可想可恨，可念可怨的人，我还得感谢他给了我这么一个可亲可爱的女儿，如果没有这些惦念，没有了兰花，我的心就像一口枯井，也就没有了活着的依靠和念想。

兰花十八岁那年，兰花娘将兰花的表哥宝堂招赘进了家，兰花和宝堂相亲相爱，生了两儿一女。兰花娘在儿孙绕膝的欢乐中活到了九十多岁，寿终正寝，安然逝去。
    时光从来就不等人，今天看是崭新的，明天却已变得陈旧，变成过往。而那些被淡忘的，还有那些不曾遗忘的，时时会在心头泛起。
    岁月的年轮，刻在一辈又一辈人身上，一拨跟着一拨地降生老了死去。人生的耙犁，翻起一层又一层黄土，一茬接着一茬地庄稼种了收了又种，一座连着一座地瓦房替换了窑洞，一群又一群的人离开了又返回，心里惦念的，割舍不了的是自己的根，自己的村庄。还有村庄的那片黄土，那些埋在黄土里的亲人，那些幸福的，凄惨的过往和记忆。
    不知几时，一轮圆月悄然挂起，这里的月亮和村庄里的月亮一样，她，依旧还是我心里曾经恬静，从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