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顺导师对佛法的根本信念与看法
读书记
——釋如正
我立志为佛教、为众生──人类而修学佛法。说了一些,写了一些,读者的反应不一。不满意我所说的,应该有其立场与理由,不必说他!有些人称赞我,也未必充分的了解我,或可能引起反面作用。有人说我是三论宗,是空宗,而不知我只是佛弟子,是不属于任何宗派的。有人称我为论师,论师有完整而严密的独到思想(近于哲学家),我博而不专精,缺乏论师的特性。我重于考证,是想通过时地人的演化去理解佛法,抉示纯正的佛法,而丢下不适于现代的古老方便,不是一般的考据学者。现在年纪大了,避免或者的误解,或断章取义的恶意诽毁,所以觉得有明白交代的必要。古代传下来的佛法,我的基本见解,在写《印度之佛教》时,已大致确定,曾明白表示于《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的「自序」(p.1~4)。我这样说:
1、佛法是宗教。佛法是不共于神教的宗教。如作为一般文化,或一般神教去研
究,是不会正确理解的。俗化与神化,不会导致佛法的昌明。
中国佛教,一般专重死与鬼,太虚大师特提示「人生佛教」以为对治。然佛 法以人为本,也不应天化、神化。不是鬼教,不是神教,非鬼化非(天)神化 的人间佛教,才能阐明佛法的真意义。
2、佛法源于佛陀的正觉。佛的应机说法,随宜立制,并不等于佛的正觉。但适合于人类的所知所能,能依此而导入于正觉。
佛法是一切人依怙的宗教。并非专为少数人说,不只是适合于少数人的。 所以佛法极其高深,而必基于平常。本于人人能知能行的常道(理解与实行),依此向上而通于圣境。
3、佛陀的说法立制,并不等于佛的正觉,而有因时、因地、因人的适应性。在适应中,自有向于正觉,随顺正觉,趋入正觉的可能性------这所以名为「方便」。所以,佛的说法立制,如以为「地无分中外,时无分古今」而可行,那是拘泥锢蔽。如不顾一切,师心不师古,以为能直通佛陀的正觉,那是会漂流于教外的。不及与太过,都有碍于佛法的正常开展,甚至背反于佛法。
4、佛陀应机而说法立制,就是世谛流布。缘起的世谛流布,不能不因时、因地、因人而有所演变,有所发展。尽管「法界常住」,而人间的佛教------思想、制度、风尚,都在息息流变的过程中。
「由微而着」,「由浑而划」,是思想演进的必然程序。因时地的适应,因根性的契合,而有重点的,或部分的特别发达,也是必然的现象。对外界来说,或因适应外学而有所适应,或因减少外力压迫而有所修正,在佛法的流行中,也是无可避免的事。从佛法在人间来说,变是当然的,应该的。
佛法有所以为佛法的特质。怎么变,也不能忽视佛法的特质。重点的,部分的过分发达(如专重修证,专重理论,专重制度,专重高深,专重通俗,专重信仰……),偏激起来,会破坏佛法的完整性,损害佛法的特质。象皮那么厚,象牙那么长,过分的部分发达(就是不均衡的发展),正沾沾自喜,而不知正障害着自己!对于外学,如适应融摄,不重视佛法的特质,久久会佛魔不分。这些,都是存在于佛教的事实。演变,发展,并不等于进化,并不等于正确!
5、印度佛教的兴起,发展又衰落,正如人的一生,自童真,少壮而衰老。童真,充满活力,是可称赞的!但童真而进入壮年,不是更有意义吗?壮年而不知珍摄,转眼衰老了。老年经验多,知识丰富,表示成熟吗?也可能表示接近衰亡!所以,我不说「愈古愈真」,更不同情于「愈后愈圆满,愈究竟」的见解。
6、佛法不只是「理论」,也不是「修证」就好了!理论与修证,都应以实际事行(对人对事)的表现来衡量。「说大乘教,修小乘行」;「索隐行怪」:正表示了理论与修证上的偏差。
7、我是中国佛教徒。中国佛法源于印度,适应中国文化而自成体系。佛法,应求佛法的真实以为遵循。所以尊重中国佛教,而更重于印度佛教(太虚大师于民国十八年冬,讲〈研究佛学之目的及方法〉,也有此意见)。我不属于宗派徒裔,也不为民族情感所拘蔽。
8、治佛教史,应理解过去的真实情况,记取过去的兴衰教训。佛法的信仰者,不应该珍惜过去的光荣,而对导致衰落的内在因素,惩前毖后吗?焉能作为无关于自己的研究,而徒供庋藏参考呢!
我的修学佛法,为了把握纯正的佛法。从流传的佛典中去探求,只是为了理
解佛法;理解佛法的重点发展及方便适应所引起的反面作用,经怎样的过程,而
到达一百八十度的转化。如从人间成佛而演进到天上成佛;从因缘所生而到达非因缘有;从无我而到达真常大我;从离欲梵行得解脱而转为从欲乐中成佛;从菩萨无量亿劫在生死中,演变为即身成佛;从不为自己而利益众生,到为了自己求法成佛,不妨建立在众生苦难之上(如弥勒惹巴为了求法成佛,不妨以邪术降雹,毁灭一村的人、畜及庄稼)。这种转化,就是佛法在现实世间中的转化。泛神化(低级宗教「万物有灵论」的改装)的佛法,不能蒙蔽我的理智,决定要通过人间的佛教史实而加以抉择。这一基本见解,希望深究法义与精进持行者,能予以考虑!确认佛法的衰落,与演化中的神化、俗化有关,那末应从传统束缚,神秘催眠状态中,振作起来,为纯正的佛法而努力!
三、印顺导师在佛学研究上的贡献[2]
印顺导师在佛学研究方面的贡献,下列几点是有目共睹的:
(一)对中观学(空义)的阐释与推演,为民国佛学界之一绝。事实上,从嘉祥吉藏以来,国人中很少人能像导师这样对「缘起性空」大义有如此透辟的认识。《中观今论》、《中观论颂讲记》、《性空学探源》,以及《空之探究》等书,都是这方面的专著。
(二)对大乘教义体系有为古人所不及的判教思想。其「大乘三系教判」之说,一洗宗派偏见,合乎历史发展轨迹,且在空有二系之外,揭发真常唯心思想之存在事实,使后人对印度大乘佛教的浩瀚义海,能洞见根源。
(三)为印度佛教之发展及佛经之形成过程,理出清晰的脉络。尤其从原始佛教以迄初期大乘,导师也发现了前人所未见的历史通则。(譬如以四悉檀之说解释佛典之间何以有义理差距)此从《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等妙云集外诸巨着,即可窥知。……
(四)华文佛教资料的应用价值,透过导师的著述,而发挥的淋漓尽致。在举世盛推梵文、巴利、西藏文佛典的声浪里,导师不卑不亢地揭橥华文佛典的重要性。导师这种见解,并不是情感上的呼吁,而是经验的、理智的发现。这一看法在目前国际佛学界也许尚未能得到普遍的回应,但是在不久的将来,相信会逐渐使那些过分贬抑华文佛典价值的人醒悟过来。
(五)《成佛之道》是导师为初学者所撰的体系性佛学著作,也是数十年来华文系佛教徒信仰的重要指针。该书与妙云集下编诸书,在近数十年来的华文佛教界,发挥了极大的启蒙作用。
(六)中国佛教并不是导师主要的治学领域,但是偶有所论,也仍然珠玉纷陈,鞭辟入里。其「业余」作品:《中国禅宗史》在海内外学术界曾得到普遍的重视,该书也已成为治斯学者必备的重要参考书之一。
四、印顺导师与中国古德之比较
(一)、印顺导师不属于任何宗派,著作涵盖层面极广。
如:原始佛教(《原始佛教盛典之集成》、《佛法概论》……);部派佛教(《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大乘三系(《中观论颂讲记》、《中观今论》、《摄大乘论讲记》、《大乘起信论讲记》、《如来藏之研究》……);佛教史(《印度佛教史》、《印度佛教思想史》);中国佛教(《中国禅宗史》、〈中国佛教史略〉);佛教与儒、道、耶稣教之比较(《我之宗教观》);教制、教典、教学(《教制教典与教学》);研究方法(《以佛法研究佛法》);针对世俗的浅见、误解之论述(《中国佛教琐谈》、〈切莫误解佛教〉、〈美丽而险恶的歧途〉、〈舍利子释疑〉);序、跋、碑记等(《华雨香云》);自传(《平凡的一生》、《游心法海六十年》);神话(《中国古代民族神话与文化之研究》);编辑(《杂阿含经论会编》)……等。
(二)印顺导师重印度佛教史。
对佛教之本质及流变分成五期:一、声闻为本之解脱同归;二、菩萨倾向之声闻分流;三、菩萨为本之大小兼畅;四、如来倾向之菩萨分流;五、如来为本之梵佛一体。印度佛教的先后五期,从创立到衰灭,正如人的一生,自童年、少年、壮年、老年到死亡。(《印度之佛教》p.4~8)
(三)尊重《阿含经》,认为《阿含经》是三乘共依的圣典。
「关于佛法,我从圣龙树的中观论,得一深确的信解:佛法的如实相,无所谓大小,大乘与小乘,只能从行愿中去分别。缘起中道,是佛法究竟的唯一正见,所以阿含经是三乘共依的圣典。当然,阿含经义,是不能照着偏执者──否认大乘的小乘者,离开小乘的大乘者的见地来解说的。从佛法一味,大小异解的观点去观察,对于菩萨行的慈悲,利他的积极性等,也有所理会。深深的觉得:初期佛法的时代适应性,是不能充分表达释尊的真谛的。大乘的应运而盛行,虽带来新的方便适应。「更以异方便,助显第一义」;但大乘的真精神,是能「正直舍方便,但说无上道」的,确有他独到的长处!佛法的流行人间,不能没有方便适应,但不能刻舟求剑而停滞于古代的。原来,释尊时代的印度宗教,旧有沙门与婆罗门二大类。应机设教,古代的声闻法,主要是适应于苦行,厌世的沙门根性;菩萨法,主要是适应于乐行,事神的婆罗门根性。这在古代的印度,确乎是大方便,但在时异境迁的今日,今日的中国,多少无上妙方便,已失却方便大用,反而变为佛法的障碍物了!所以宏通佛法,不应为旧有的方便所拘蔽,应使佛法从新的适应中开展,这才能使佛光普照这现代的黑暗人间。我从这样的立场来讲阿含经,不是看作小乘的,也不是看作原始的,着重于旧有的抉发,希望能刺透两边,让佛法在这人生正道中,逐渐能取得新的方便适应而发扬起来!」(《佛法概论》自序p.1~2)
(四)赞叹初期大乘性空唯名之龙树学。
中国古德判教[3](如「小、始、终、顿、圆」或「藏、通、别、圆」)重圆融,重真常、唯心;印顺导师则依佛教史实,分为「佛法」、「大乘佛法」、「秘密大乘佛法」,并将「大乘佛法」立为三系:性空唯名系、虚妄唯识系、真常唯心系。赞叹初期大乘性空唯名之龙树学。
「印度之佛教,自以释尊之本教为淳朴、深简、平实。然适应时代之声闻行,无以应世求,应学释尊本行之菩萨道。中期佛教之缘起性空(即缘起无我之深化),虽已启梵化之机,而意象多允当。龙树集其成,其说菩萨也:1.三乘同入无余涅槃而发菩提心,其精神为「忘己为人」。2.抑他力为卑怯,「自力不由他」,其精神为「尽其在我」。3.三阿僧祇劫有限有量,其精神为「任重致远」。菩之真精神可学,略可于此见之。龙树有革新僧团之志,事未成而可师。能立本于根本佛教之淳朴,宏阐中期佛教之行解(天化之机应慎),摄取后期佛教之确当者,庶足以复兴佛教而畅佛之本怀也欤!(《印度之佛教》自序p.6~7)
(五)提倡「人间佛教」[4]。
「人间佛教要略」的含义:
1、「论题核心」是:「人,菩萨,佛──从人而发心修菩萨行,由学菩萨
行圆满而成佛」。从人而发菩萨心,应该认清自己是「具烦恼身」(久修再
来者例外),不可装腔作势,眩惑神奇。要「悲心增上」,人而进修菩萨行
的,正信正见以外,一定要力行十善利他事业,以护法利生。
2、「理论原则」是:「法与律合一」。「导之以法,齐之以律」,是「佛法」化世的根本原则。重法而轻律,即使心在入世利他,也只是个人自由主义者。「缘起与空性的统一」:这是「缘起甚深」与「涅槃甚深」的统一,是大乘法,尤其是龙树论的特色。「自利与利他的统一」:发心利他,不应忽略自己身心的净化,否则「未能自度,焉能度人」?所以为了要利益众生,一定要广学一切,净化身心(如发愿服务人群,而在学校中努力学习一样);广学一切,只是为了利益众生。不为自己利益着想,以悲心而学而行,那所作世间的正业,就是菩萨行。
3、「时代倾向」:
(1)、现在是「青年时代」:少壮的青年,渐演化为社会中心,所以要重视青年的佛教。这不是说老人不能学菩萨行,而是说应该重视少壮的归信。适应少壮的佛教,必然的重于利他。人菩萨行的大乘法,是适应少壮唯一契机的法门。
(2)、现在是「处世时代」:佛教本来是在人间的,佛与弟子,经常的「游化人间」。就是住在山林,为了乞食,每天都要进入村落城邑,与人相接触而随缘弘化。修菩萨行的,应该作利益人类的事业,传播法音,在不离世事,不离众生的原则下,净化自己,觉悟自己。
(3)、现在是「集体(组织)时代」:摩诃迦叶修头陀行,释尊曾劝他回僧伽中住;优波离想独处修行,释尊要他住在僧中;释尊自己是「佛在僧数」的。佛法是以集体生活来完成自己,正法久住的,与中国人所说的隐遁,是根本不同的。适应现代,不但出家的僧伽,要更合理(更合于佛意)化,在家弟子学修菩萨行的,也应以健全的组织来从事利他而自利(不是为个人谋取名位权利)。
4、「修持心要」:菩萨行应以信、智、悲为心要,依此而修有利于他的, 一切都是菩萨行。我曾特地写了一篇《学佛三要》,三要是信愿(大乘是「愿菩提心」),慈悲,(依缘起而胜解空性的)智慧。「有信无智长愚痴,有智无信长邪见」;如信与智增上而悲心不足,就是二乘;如信与慧不足,虽以慈悲心而广作利生善业,不免是「败坏菩萨」(修学菩萨而失败了)。所以在人间而修菩萨行的,此三德是不可偏废的!(《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p.47~50;《华雨集》第四册,p.48~50)
註解:
【1】《游心法海六十年》,p.49~54;《华雨集》(五),p.50~55;参见《印顺导师著作总目‧序》p.189~196)
【2】蓝吉富:《印顺导师的思想与学问》----印顺导师寿庆论文集〈倡印缘起〉,正闻出版社,民国74年5月初版,民国81年4月四版,p.4~5)
【3】 有关判教的问题,参见:〈印度佛教史的分判〉、〈从印度佛教史论台贤教判〉(《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p.6~17
【4】 参见:《佛在人间》、《契理契机之人间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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