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之李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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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后主是一个重要的作者,所以我们要对他作一个整体的介绍。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有人从表面上理解,批评王国维把李后主抬得太高了。但王国维所说的他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的本意是一个比喻和象征。“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我们不是李后主,但我们的生命都是这样消逝的。“春花秋月何时了”是一个真理!“往事知多少!”也是一个真理!每个人都在这大网罗之中。李后主写一个人的悲哀,而他写出了所有人类共同的悲哀。这是他的词的成就。
  而李后主怎样达到这样一个成就呢?有一种人的内心有一个锐感的诗心,像是一池春水,你只要向它投下一块石头,不需要多,只要打在水的中心,它水波一延荡,一震动,也就是摇荡性情,性情摇荡的时候,自然就把它的境界推广了。李后主属于主观诗人,主观诗人不必多阅世,他虽然没有到各种阶层去生活过,但他所经历的国破家亡的悲剧,如同一块巨石,打在他敏锐的诗人心灵中。他一下子就扩散出了这么深沉,悠远,把整个生命的悲哀都表达出来的意境。还有,王国维说后主之词是”以血书者也“。于是有人就说这话不对,词里边很多只是写流泪,很少是写到血的。他说后主之词也只说泪,不说血。王国维说以血书不是你刺破手指写个血书,也不是说你写的词里边都是血,不是的。我们说话常常嘴皮子一碰就说出来了,而文字呢?大家也是千古文章一大抄,都抄来了。你要用最真切最深挚的自己的心灵感情说出来自己的话。李后主一生中干了多少错误的事情,而作为一个文学家,作为一个词人,他唯一的一大长处,就是说自己的话,而且他有敏锐的真切的深挚的心灵和感情。这是所谓“以血书者”。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要欣赏批评一首词,每一句,每一个字,每一个结构,每一个组织,一定都有它的作用。我们现在来看看他这六个字的作用。“林花”两个字表现了整个一片的凋零。林花是什么样的花?春,何等美好的季节。红,何等美好的颜色。满林这样美好的花朵都凋谢了,怎么这样好的春红竟然就谢了。“谢了”两字有无穷的哀伤,悼念。他的感情不假掩饰,不加思索,他说了,是“太匆匆”。是他感情内心最深处的流露。花,不只是仅有短暂的生命,还更有“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打击摧伤。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生之中必不可免地会遇到一些艰辛苦难的遭遇。他说有朝来的寒雨,晚来的寒风。那风雨是整个生命所遭受的挫伤,是整个生命的无常和苦难。
  下面“胭脂泪,相留醉”两句,从花过渡到人。花红得像胭脂,风雨喷洒的雨点,是“胭脂泪”。“相留醉”,那将要凋零的花树,它红色花瓣上的泪点,就留我再为它沉醉一次。“几时重?”你什么时候再看见这样的花朵呢?你说明年春天来了,明年的花就开了。可是明年的花不是今年这朵花了。现在的时间消逝了,永远都不再回来了。因此他说我们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你看,李后主他从林花这么小的一个形象,写到整个人生,整个有生命的,包括草木在内,它的生命的短暂无常以及经受摧残和苦难的哀伤。
  有人说,李后主的词,亡国以后的作品意境才开阔博大了。他早年的作品内容空泛,所以,应该分别来看待。其实,我们认识一个词人,如果不是只从伦理道德的观点来衡量他,真的以一个词人,他的心灵,感情和感发的本质来看他的话,就会发现,一个人其实是不可以分割的。美国现象学家Hills
Miller曾说,每一个作者,不管写出了多少内容风格不同的作品,但我们还是可以透过这些作品探寻到一个作者的心灵感情的本质是怎么样的。他主体意识的根源,还基本上是一个。所以李后主的词,作为他的本质来说,就是以他的赤子之心,不管写什么,经历的是什么,他都把他最真纯最敏锐最深挚的心灵和感情全心全意地投注进去。所以,当他把心灵感情投注在破国亡家的苦痛以后,就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写出来我们人类有生生命的共同苦难。
  我们也要看被大家批评为不好的,内容空泛的他的淫靡的作品,要透过这个也找到他本质上的特色。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晚妆初了,“了”字表现了一个欣快的美好的完成。“明肌雪”是形容女子的美丽光彩照人。这是写南唐宫廷美丽的宫女。“嫔娥”,是宫中各种等级各种身份的宫女,何止一个!“鱼贯列”则是写宫女排成一个行列走出来。她们出来是要表演歌舞的,是李后主目中所见的享乐。“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他享乐的同时还有耳中所闻。“凤箫吹断”有的版本是“笙箫”,“声断”。对于诗词,我们要用感受来判断。个人以为“凤箫吹断”更好。凤箫是一种排箫,那些参差不齐不竹管像凤凰的翅膀张开一样。在诗词形象给人的感觉上,凤箫是更精美的形象。还有,“笙箫吹”三个字都是平声,“凤箫吹断”是仄平平仄,它就更增加了音调的抑扬。而且,笙箫并列,形象虽多,反而凌乱。说声断,它只是声音断而已。所谓“吹断”是说付出最大的劳力,演唱出最好的最长的歌曲。因此我认为吹字更有力量。
  “水云闲”有的版本是“水云间”。这也未始不好,是说箫声飘到天上云彩之中去了。可我以为“闲”更好。“间”是一个死板的字,是指明两者之间的空间。水云两个名词,加一个闲字的述语,是说水是悠闲的,云也是悠闲的。水之闲,是水的潺湲的流动。云之闲,是天上浮云柔缓而飘浮的姿态。所以,这形象就更加活泼了。这还不算,还要“重按霓裳歌遍彻”。《霓裳羽衣曲》的曲谱在五代战乱中散失了,据说南唐得到了残谱。大周后精通音乐,他们就把残谱重新整理完成。李后主是个没有节制的人,如果是悲哀,就一直沉溺于悲哀之中;如果是享乐,也就一直沉溺于享乐之中。霓裳不只要按,还要重按。一遍一遍无休止地弹奏。还有“歌唱”,是“歌遍彻”。“遍彻”有两层的暗示。一个是大曲曲调的名目,一个是这两个字的本义给读者直接的感觉。“遍”者,是普遍。周遍的,完全包笼的。“彻”呢?是从头到尾,没有一点点漏失。和重按两字结合起来,表现了饱满的力量。
李后主的享受只限于眼睛和耳朵吗?不只如此,所以他下半首又说了“临风谁更飘香屑?”当一阵微风吹过的时候,就迎风闻到了香气。根据书上的记载,他宫中有主香宫女,可以焚在香炉之中,也可以制成香粉飘撒在各处,所以,能从不同的方法不同的来源闻到香气。这是他鼻中的享受。“醉拍阑干情味切”,醉是什么?是他口中喝的酒,所以他还有口中的享受哪。当他微醺半醉的时候,就拍打着栏杆。这种感受和滋味,多么深切动人。“情味切”是内心之中最深的享受。就算是酒阑人散,他享乐的心都没有停止。他说:“归时休放烛花红”,我还要“待踏马蹄清夜月‘。他说我回去的时候,侍从不要点红蜡烛,我欣赏了人间所有的歌舞,还要欣赏大自然天地之间那一片皎洁的月色。
李后主词最大的特色,就是因为他没有节制没有反省的投注,才最富于感发的力量。他还不只是选择了语汇的意义,它的声音,待,踏,蹄都是舌尖音,把那种马蹄嘚嘚的声音都传入耳中了。他是最能够声情合一的作者。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很好的一首词,可是就是这样的好词,是非常难讲的。因为大家对它太熟悉了,就把那新鲜的感受给磨去了。俞平伯先生在他的《读词偶得》上曾说那是“奇语劈空而下”。“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这两句把古今所有的人类共同的悲哀都包括在里面了--就是宇宙的无尽与人生的无常。正因为春花秋月宇宙的这种春秋四季的循环,永远是无尽无休的。所以,“小楼昨夜又东风”,“又”字说得很好。东风是永恒的,年年吹来的,正是回应首句。可是李后主呢?破国亡家,他不能忍受这种回想,在明月的月光之中。
  他说不堪回首,但他毕竟还是不能够忘怀。而“月明中”,正是呼应那“春花秋月”的秋月,是一种参差的呼应。从词来看,他是从宇宙人类的悲哀集中到他自己的小楼昨夜的悲哀。事实上在作者心灵的感发活动来说,他正是从自己的“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才感发到头两句,这是一种反复感发的呼应。
  下半首他说“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凡是有生命的,有生必有死,一定是短暂的。无生的,相对而言比较永恒不变。后主亡国前曾经有那么好的享受,他说“醉拍阑干情味切”,现在回首他当年亲手拍过的雕栏,应该还留在那里,可是他李后主呢?却成为一个俘虏了。有的版本说犹然在,或依犹在,这个不太好,该是“应犹在”。为什么呢?“应”是假想之词。你说雕栏玉砌依然在,就是现在仍在眼前了,但他是回忆当年,所以是“应犹在”。可是,“只是朱颜改”,他李后主今天已这样憔悴衰老,不再是醉拍栏杆的时代了,这是永恒跟无常的又一个对比。这首小词,一共只有八句。从开头以来,都是两两相对,都是永恒和无常的对比。在三度的对比后,他才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你要知道,诗人词人说我非常忧愁,十分忧愁,我十二分的忧愁,我十二万分的忧愁,那我也不能被你感动。而后主是用这么强烈的三度对比,促成这感人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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