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尘

1）喧闹的爱情

大三那年，顾子若还是热血青年，35 度的天气里伙同一帮兄弟在小球场打球。他的女朋友林季真守在场边，手里拿着他的杯子和毛巾，每当他投进一个漂亮的三分，她总是全场最早跳起来欢呼的那一个。

顾子若的身边，有一个林季真。这是N 大人人都知道的事。她场场都去篮球场加油，每次都从校外的超市买家庭装可乐带去，塑料袋在细弱的手指上刻出深深的红色勒痕也不在意。

那时候，每一支可乐的开启都带着喧哗的响声，气泡争先恐后地向上奔跑，在空气中碎裂出热闹的声响。顾子若和他的兄弟们分享着这样欢乐的饮料，也毫不掩饰地招摇着他的爱情。他总在球赛结束后搂着林季真甜蜜地扬长而去。花香满径，整个校园的人看见他们都会微笑，这样年轻而漂亮的情侣，多么相衬。

大四时，顾子若在校外租了房子，为成为一个正式的上班族而准备。22 岁生日那天，叫了一堆同学去住所。顾子若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摆了浩浩荡荡一大桌。林季真在屋外陪大家说着话，一杯杯地倒着可乐。那是年轻时聚会里不可缺少的饮料，气泡充足，热闹而甜蜜。

开席的时候，球队的人起哄，“你这个二十四孝男友，每次都是你下厨，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尝到你女朋友的手艺啊？”同学们都会心地大笑。人人皆知林季真是独生女，家境优越，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家务事一概不会。

顾子若喝了一大口可乐，一把搂过林季真的肩膀，朗声答道：“我的女朋友，哪里需要下厨啊，会倒可乐就行啦！”

                                    
       

2）天使收起了翅膀

顾子若毕业后去了软件公司，加班加点是常事。他很少准时下班，要到晚上八九点才有热食下肚。林季真心疼他，每天六点钟准时给他电话，催他去吃饭。他总是恩恩啊啊地应着，再随便抓些小点心垫垫了事。

这样日积月累，顾子若生了一场胃病，在医院住了一周。林季真总换着法子想给他做点好吃的，汤水天天不断。出院那天，程明和一大帮队友纷纷起哄，没想到顾子若生了一场病，倒点化了林季真的厨艺。那些汤，煲得很不错呢。

林季真亦笑，偷偷地把一双手藏在身后。没有人知道，这双纤细的手，满布着大大小小的燎泡和不为人知的伤痕；亦没有人知道，她用了多少毅力，才克服了最初对明晃晃的刀具、灼热的炉火甚至那些动物尸体的恐惧。

出院以后的第一餐饭是林季真煮的，煮最后一道菜的时候，房间里充满了甜香。顾子若有些摸不着头脑，几次想闯进厨房都被林季真笑着挡了出来。

盛在土陶罐子里的便是那一晚的谜底。那是一道可乐鸡翅，色泽浓郁，鸡肉鲜嫩，口味清甜。由于借了可乐的香，对味蕾是种奇妙的勾引。

顾子若吃得食指大动，连声赞好。林季真放了筷子，定定地看着他吃，眼睛里都是满足。

从此只要顾子若回家吃饭，林季真便会煮这道菜来犒劳他的胃，把所有的鸡翅夹到他碗里。他吃得尽兴，林季真看得开心。一餐饭下来，皆大欢喜。

                             
 

3）爱情变了味道的那天

两年后顾子若外派北京，认识了总部的秘书林珊珊。并不算是天雷勾动地火，一开始只是谈得来，吃餐饭，一起散散步，或是一起看场电影，来来去去总是这些浅淡平常的事。大概所有感情的起头都差不多，顾子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轻易陷落。

他很幸运，珊珊精通厨艺，只是她从川中来，格外注重调味，各式辣酱、红油、泡椒轮番上阵，每次菜未见，先是一股子味道霸道地闯出来，最呛辣的时候，甚至只是跟菜打了个照面，眼泪就要流下来。

人的味觉真是奇怪的东西，受得了咸，便回不了淡；受得了辣，便回不了清甜。那年他回到故乡，吃着林季真精心烧制的可乐鸡翅，竟觉得索然无味。他连问了好几遍，你是不是忘了放盐？林季真一遍又一遍地答，放了，确实是放了。

他问不出什么，唯有埋头吃饭。林季真坐在对面，看着他吃，两人之间，是沉默的巨大鸿沟。

回到北京之后，每个夜晚，他握着电话，无数次想跟林季真摊牌，每次都是清了清嗓子，又退缩下来。林季真总是很乖地答，我很好，工作很顺心，同事也待我极好，同学里已经有人结了婚，要生宝宝了呢。每次她都会问，子若你什么时候回来？他也每次都答，快了快了。

归期近，心弦紧。顾子若有时候在电话里竟会莫名地口吃，林季真总是安慰他说，别急，别急，慢慢说。到最后顾子若只得不发一言，电话两头，两人相对沉默，秒针这样滴答响起，时间缓缓淌过。

                                
 

4）穷途末路的最好选择

顾子若终于还是下决心带珊珊回到原来的城市，推开之前租住单位的门，竟然发现桌上落了厚厚的尘。顾子若这才想起来，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接到过林季真的电话了。

他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只有机械的女声回答他，有事请留言。他想说林季真我们见一面吧，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终究是他辜负了她，辜负了她的明亮婉转温柔。

他甩甩头，和珊珊开始收拾屋子。

南京是六朝古都，笼罩着八百年秦淮的艳丽，于是总有着一股懒散的味道。顾子若一回到南京便不似在北京那样搏命了，一来毕竟不是初出茅庐，已有了些底气；二来在北京的两年他透支得太厉害，实在想抓紧机会歇一歇。

可珊珊不这么想。眼见着当年的青年才俊懒散下来，她渐有不满滋生。他们目前手头的钱只够在此地买一个两房的小单位，若有了孩子或是接父母过来恐怕都很困难。眼见着CPI 飞速上扬、房价涨得离谱，而薪水未涨，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多。后来狠一狠心，从安逸的秘书职位上跳出来，转去销售部。一个一个市场地跑，有时候对方的大老板去工地视察，她也去围追堵截，好好的白色羊皮靴子踩进泥水里，也顾不得心疼。这样一天下来，精疲力竭，顾子若做好晚餐等她回来，她却连吃的力气都没有，匆匆扒两口，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渐渐地，林珊珊向着女强人的路子一路走下去，顾子若便天天在外面吃快餐。不知道是不是小吃店食物不洁，顾子若生了一场严重的肠胃病，在深夜里腹痛得死去活来，抱着马桶一路呕吐。林珊珊的电话打不通，他只好拨了程明的电话，程明过来送他去了医院，守了他一晚上。林珊珊直到第三天下午才出现，据说是临时出了个差。双方都心知肚明两人已经穷途末路，分手是最好的选择。

                                     
 

5）香草味可乐已停产

顾子若恢复了单身，他的胃不似从前一般铜墙铁壁，只能吃清淡的食物了。川湘黔菜一律远离，越能吃出食材原味的菜的好。

他突然开始想念那一年的林季真，想念她亲手做的可乐鸡翅，浅淡的香，清甜的味，有种温暖踏实的味道。

人就是这样，一旦一个念头兴起，便一定要得偿所愿才行。从此他进每一家餐厅，必先问有没有可乐鸡翅这道菜，侍者总是回答没有。

也曾买了材料自己做，却来来去去不得法，再也没有当年林季真煮的那种味道。从此这道菜成为他心里的挂念，一个无法填补的缺口。

半年后的某天，顾子若在书店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试探着喊，林季真。

对方回过头来，竟真是林季真。他与她在咖啡馆里小坐，顾子若胃不好，便叫了奶昔，林季真却点了可乐。当那杯气泡新鲜的饮料端上来，顾子若觉得，年轻时的岁月又回来了。

林季真却没有给他回到过去的机会，她说，其实，她偷偷去过北京。

那夜她一直站在他的楼下，看窗内透出温暖如水的浅黄色灯光。站在北京零下十度的天气里，听见狂风似刀片般刮过她单薄的身体，看见漫天的雪以绝望的姿态堕入大地，在触地的一瞬间爆发出凄厉的声响。她听见自己原本完整的内心分崩离析，溃败不堪。她回到这个城市便火速收拾东西离开了，关上门的那一刻泪如雨下。

林季真很平静地讲述着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她是真的放下了，她即将去美国念MBA，正在筹备相关事宜。

顾子若看着她，内疚不堪。可是他忍不住问：“为什么你做的可乐鸡翅那样好吃，我却做不出来？”林季真一样样地同他确认，可有在鸡翅上划小口，可有腌制30 分钟以上。顾子若一一答有。林季真一拍额头，“啊，我知道了，我当时用的是香草味的可口可乐，所以有种特别的甜香。”

香草味的可乐早已停产，这个为了对抗百事可乐的清柠而造出来的竞争产品，寿命并不长。可是顾子若会一直记得它，记得它的甜香，也记得那些永不复返的青春时光。

因为胃的问题，他不太能喝可乐了，可还是习惯买上一杯，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看人潮来去，看风卷云舒。一声声地，听着气泡声稀疏了；一声声地，听着青春和爱情都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