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长烟锅(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
个人日记
我的父亲生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卒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享年七十二岁。父亲不识字,却有一个蕴含文化的名字:张俊师。我想,这个名字一定是居于准格尔山沟里的祖父母,请当地的一位文化人推敲后得来的,寄予了祖父母对他们的第一胎男丁的厚爱。只是,父亲一辈子默默无闻,无论在家里还是在村里,地位似乎都是无足轻重。尽管,父亲是善良的,他也经常帮邻居打麦扬场,也曾在放羊的路上救起过一个被高压线电打的少年,这些,都没能改变大家对他的漫不经心。父亲是孤独的。
父亲有一杆长烟锅。铜头,玉石嘴,接近二尺长,寸步不离身。记忆中的父亲好像一直就那么苍老,整天不言不语,腰间别一杆烟袋,早晨扛着一把锄头或者铁锹出去,中午回来时,背着一背羊草或者猪菜,农具横拿在手上。他总是在干活儿的时候闷头干活儿,不干活儿的时候就坐在炕棱边或者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吸他的长烟锅,蓝烟悠悠,若有所思的样子。
父亲是个木讷的人,和子女们的沟通也少,一杆烟锅,为父亲的一生解乏去闷。
那一年,我去旗里读高中, 父亲送我去白泥井坐班车。天还没亮,父亲就起来了,他把牛牵出牛圈,套在平板车上,又从粮房里搬出一袋面粉,放到车上。那时候读书,学校的食堂要求住校生自带粮食。他一边咳嗽,一边干着这些,我睡眼惺忪地站在一边,看着他套车、吆喝牛、搬面袋子。等一切就绪,我上了车,父亲赶车上路。路上,星星满天。刚下过雨的九月凌晨透着湿重的潮气。父亲坐在车辕上,我坐在车中间。父亲嘱咐我到了旗里的车站就雇个三轮车把面拉到学校,嘱咐我经常写信回家……我一一应答,想着学校的事情,心不在焉。五里路程,那一头黑白花大牛,拉着父亲和我,以及一袋子面粉,慢悠悠稳当当地走出了故乡的那一段泥泞路,夹道的玉米高出人头,黑兀兀地挺立在路两边。到了白泥井的公路口,班车还没有来,父亲把面袋子从车上搬下来,立在路边的干土地上,把牛拴到柳树上,他圪蹴在面袋子旁边,掏出旱烟袋,把长烟锅探到烟袋里,挖一烟锅碎烟叶,划一根火柴点着,一口一口地吸。天刚蒙蒙亮,烟锅里的红光映出父亲脸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他不时地抬起头,瞭一下班车要来的方向……
我无法猜想父亲在抽旱烟的时候想些什么,是对我未来有个好前程的期待?是对地里那些庄稼活儿的安排?还是什么也没想,只是等着班车来,等着安顿我上车到校去?他沉默地做着所有父亲该做的事情,从不表达。
我从学校放假回来,父亲正在修羊圈,他弯腰和泥的驼背露在墙外,我就喊:“大哎,我妈在不?”
父亲直起腰,拄着锹,满脸笑容地看着我说:“秀人回来了?你妈在家了。”
我忙不跌地跑进屋,父亲也跟了进来。我叽叽喳喳地和母亲说着学校里的新鲜事。父亲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听一边吧嗒着旱烟。他很少说话,偶尔问一两句也是关于在学校的吃住情况。当他抽完两锅烟,我的新鲜事基本也讲完了,他把烟锅里的烟灰在鞋底上磕净,用旱烟袋一卷,别在腰间,又出门干活儿去了。
现在想来,我对父亲的理解和体贴,远远比不上这杆长烟锅。我从来没关心过父亲的悲喜愁烦,老觉得父亲只知道干农活儿,和他说别的事情也不见得他能懂。有什么事儿,我也只找母亲谈,从来没征求过父亲的意见,更没探究过父亲的内心世界。父亲老了,儿女们成家的成家,外出读书的读书,除了老伴在身边唠唠叨叨,这一辈子,似乎只有一杆长烟锅可以用来倾吐日子的欢喜和愁烦。
那些年,我总是忙于打拼自己那磅礴远大的理想,竟然忘记了身后逐渐年迈的父母,幼稚的我哪里能料到,他们将在不久后,永远离我而去。和父母的亲情缘分,在不由分说中来了,在始料未及中去了。当父亲去世以后,我才惊觉,失去父亲的家也失去了以往那种心无挂碍的快乐,尽管,他在家里从来就很少说话。父亲留下的那杆长烟锅,好长一段时间都孤独地躺在窗台上。睹物思人,心生悲伤。二哥不止一次说:哪如把大大的烟锅子给放进棺材里让他带了去。后来回去,窗台上就不见了父亲的长烟锅,我不知那杆长烟锅去了哪。在剩下的时光,我为自己忽略父母而处于长久的愧悔中不能自拔。于是,我留恋于文字中,一次次徘徊在和父母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文章评论
六樟香泉
用情书写的文章真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