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当

        女性，是人类永远的话题。在长长的历史长廊里，在男人手中的长剑和脸庞的胡碴之外，永远屹立着另一道绮丽的风景。滔滔长河，左岸是苍凉的雄性世界，右岸是柔和的雌性温柔。

        历史上武则天，她太强悍，她这样的女人，需要的是仰望，而不是怀念；也不说褒姒或陈圆圆，烽火千金戏诸侯，冲冠一怒为红颜，她们也许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或棋子也算不上，只算借口，于她们，更多的是同情，而不是怀念。

    一、女娲　　

　　我固执地把女娲不看成神话人物。她就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灵有魂的远古女子。或换一句话来说：她就是远古的我们的女性祖先的综合体。女娲传说应该是母系氏族在“中国记忆”深处的幽远的回音，或许直接就是从母系氏族那些喂养了整个中国历史的乳房里流淌成河的。

　　 因为有了她，才有了我们。“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太平御览》）“剧务，力不暇给”，如果我们能拨开历史的浓云，去到那时那地，看看这个劳累的女子，看一看她鬓间的汗滴，看一看她温柔的眼神，看一看她脚下奔跑的泥人儿，我们应该怎么来表达我们的感谢，正是她所做的一切，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生不息。

　　 而在史前那场大洪水之后，她再次肩负起拯救的使命，“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淮南子》）芸芸众生在欢天喜地迎接灿烂的阳光的时候，有没有向天空努力张望，寻找我们的超级母亲？

　　 把我曾经写过的一段文字送给你，也许有一天，你还需要再造我们：

　　 《女娲》

　　 站在历史的化石后面你分外庄严

　　 在洪荒诡谲的丛林里长袖翩翩

　　 当你感到了孤独

　　 感到无人与你共享彩虹或远古的火山

　　 于是你随手举起了亿年的藤万年的枝

　　 你挥手

　　 然后看我们生生不息、血脉相连　　

　　 你累了，神奇的传说说你要休息

　　 你一睡万年，至今未醒

　　 我们没有想你，我们差不多忘记了你

　　 我们也没有想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两眼看得见一片黑暗、是非分明

　　 每一道无解的题是不是都有正确答案

　　 谁在追问，谁在回答　　

　　 你醒了吗

　　 可天空太过拥挤我们找不到你

　　 请你醒来吧

　　 ——请再造我们！

　　二、“蒹葭”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不必奇怪，我竟然又要把一个无名无姓的女子纳入这个范围。因为，这个无名无姓的女子，一直在我们每一个男人有血有肉的静夜里徘徊，不是幽灵，是女神。

　　 有时候我们以为我们忘了，可是我们闭上眼的时候，我们说的梦话也一直是她的名字，她在我们的心底挥之不去，在中国人的心底挥之不去。无论你站在哪一个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张口一呼——“蒹葭苍苍”——我保证你可以听到无数个声音在回应你——“白露为霜”，像密码一样，有的东西在中国人的心底根深蒂固坚不可摧。如果这个时候你要睁开眼睛，我知道我看得到你满眼饱含着泪水，那些迷梦一样的迷梦，那些少年时代的渴望，全在这一声的回应里苏醒，一切回到从前，回到曾经纯真的年代。那一份安静的期盼，那一份寂寞的心酸，全都到了眼前。

　　 千年以后，有一个叫戴望舒的人，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她飘过像梦一般地，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我身旁飘过这女郎……”在那条深深的雨巷的尽头，横亘着的，正是先秦的那条在水一方的小河啊。“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同样的眷念同样的少年，跨越了千年，从《诗经》里走过唐朝的盛宴走过宋代的庭院，一直走到二十世纪初的三月江南。

　　 “蒹葭萋萋的时候，你从我的身边经过，我看到你步履匆匆，满目凄然。而我轻扬青衫, 暗香盈袖，站在你远远的对面。你不知道啊，为着等你，我已在泱泱溱水中皖纱千年，花一样的年华破碎了，散落了我如云的秀发，沧桑了我的似雪皓腕。我站在这溱水的彼岸。却还是错过你,，更错过千朵万朵摇曳的莲花。”轻轻的歌谣瞬息唱过了千年。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你说说看，除了她，还有谁更值得我们怀念？

     三、西施

　　 每次提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温暖。不是因为美丽，而是因为勇敢。“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王维《西施咏》）邻家的小妹，一夜之间被命运选中，昨天还看到她在门前的小溪里綄纱，赤着的秀足在青石片俏皮得像一只美丽的白鳝，今天，你就已经踏上你的征途、你的国家的征途，回首望着恋人的双眼，细齿轻咬，浅浅的眼角装不下你千句万句的无言。

　　 每一次读到苏轼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我总在想，也许东坡先生不只是在说西湖的美景吧？这个写出了“十年生死两茫茫”的痴情痴事之痴人，也许在告诉我们，西施是那样一个可以是火焰可以是海水的女子。浓妆与淡抹，在她的身上，可以毫无挂碍，也许是天生丽质，也许是清水芙蓉，无论是越国溪头的农家女，还是吴宫深处的受宠妃，于西施而言，都仿佛是人生的同一境界，在她的眼中，清波荡漾的溪水和流光溢彩的宫灯，想必并无本质的区别，她的双眼，永远澄静如水，宁静如夜。，当她的舞蹈在吴宫的“响屐廊”跳响，我想她心中欢腾的，也许是旧日的青石片和綄纱的木槌。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微微的心肌抽搐，也可以惹出一个东施效颦的后话。

　　 吴国已亡，越国已亡，西施想必还同着范蠡的小舟，在西湖的深处更深处徜徉，你的綄纱石还在，你的清音仍明朗，“岭上千峰秀，江边细草春。今逢浣纱石，不见浣纱人。”（王轩《题西施石》）那一波又一波的西湖水，也许仍是你深情的目光。

　　 你柔弱的细足要踏平天下无敌的军队

　　 浣纱的溪流要洗尽家国沦亡的耻辱

　　 当你的木屐在吴宫的小楼上响起

　　 没有术士看透夫差得意的笑容后面浓浓的阴影

　　 当时间已到，一切结束

　　 你不必再忍受一个老人夜半的喘息

　　 越国的甲士在姑苏城里横冲直闯

　　 而你只想在爱人怀中痛哭一场

　　 走吧，离开这里，离开尘世

　　 于是越国大夫丢下国家走向你

　　 你绝不回头看吴宫的大火

　　 你说这些年来你的心口一直感到

　　 ——痛！

　　四、虞姬

　　 每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都有着一个成功的女人。历史学家一再分析项羽的败亡原因。“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寐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这是太史公对项羽的责备。很多人都认为，“匹夫之勇”“妇人之仁”，是项羽的两大败因。

　　 可是我在想，如果没有妇人之仁的项羽，又哪里来惊心动魄的十面埋伏垓下悲歌，又哪里来苍凉千古的霸王别姬乌江自刎？谁的琴音不灭震颤了秦末的明月，谁的血光冲天冻结了历史的时间。

　　 项羽一世英雄，死的时候，记得的不是失去的江山，不是冲杀的战阵，甚至不是生死与共的三千江东子弟，“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其奈何，虞姬虞姬奈若何？”如果是我这样一个好死不如赖活的笨蛋死的时候竟然只记得一个女人，我想每一个人都会说一声活该。然后项羽不是。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的男人。你甚至不能说这是一个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故事，因为项羽号称霸王的时候，这个女子隐入历史的背影，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身影。只在最后的刹那，在戏剧就要谢幕的时候，她才绽放她最辉煌的光芒。突然的绽放，突然的逝去，只有流星才能照亮她的生命，她就是这样一道完美的流星，划过那个兵荒马乱的天空，余下的光芒，还灼得后世的眼睛生痛。

　　 有时候就在想，虞姬究竟是怎么样一个女子。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子，才能让项羽在搏杀强敌笑谈生死的最后关头，还能这样念念不忘？大丈夫承受不起的不是生命的失去，而是爱人无助的双眼。

　　 虞姬

　　 剑光闪动，无声无息

　　 倾国倾城的容颜

　　 在公元前凄迷的岁月里飘散

　　 此刻应该有风，应该悄然掠过

　　 苍白的嘴唇上

　　 纷乱的长发与无法继续的梦

　　 乱舞，没有方向

　　 而碧血，已在你的身后慢慢凝结

　　 不要烛光，因为

　　 冲天大火三年未灭

　　 乌江亭边的滔滔泪水

　　 谁在流，为谁流？

　　 英雄，英雄的女人

　　 以及，马，从此定格

　　 你永世站在那里

　　 弱不禁风，无比坚强

　　 虞姬

　　 你柔柔的一剑竟然

　　 划伤历史

　　 无人医治

        五、卓文君

　　 同为四川人，我自然对卓文君更多一层亲切。“川妹子辣”，看来并不是当代才有的气象，卓文君就是一个典型的辣妹。

　　 隔帘听一曲《凤求凰》，便可抛下万金之女的身份，和穷书生私奔千里。（《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有艳淑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尤为可贵的是，这显然不是少女一时心动，在她的后世，鲁迅先生曾提出一个严峻的话题“娜拉出走之后？”司马相如不是牛郎或董永，他碰上的，不是仙女。不是仙女，就得吃饭。于是卓文君放下美女才女财女三重身份，放下诗句卷起袖子，卖酒去！用当下的用语，这个女子朴实无华，弃虚荣如敝履。对比现代女子，其中高下，让人感慨万分。然而,这还只是辣的第一重境界。相爱容易相守难,这才是人间难题.

　　 男人多薄幸。当司马相如走进京城名动宇内后，居然准备忘记那个雪夜私奔的卓文君，万里只寄一张大白纸，寥寥只书几个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聪慧如卓文君，一见即知梦中人快成负心人了，所有数字俱有，偏偏缺“亿（意）”。好吧，好吧，请让那一曲从未响起，就让那一夜的雪花未飘。于是提笔，在这个人生的冬夜里，片片点点的落泪，凝成这样一首诗：“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也许后人觉得这诗里卓文君太客气，基本没有谴责司马相如的意思，所以重新敷衍出另一段更著名的文字：

　　 “一别之后，二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挂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凭栏，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天别人摇扇我独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郎！”

　　 此意此遇，我心也冷，何论佳人。你既无意我便休，一世错认意中人，一诗了断千古意，这就是辣的第二重境界了。看现在离婚的鸳鸯们一哭二闹三上吊，争钱争利无不用其极，再看这首诗，只好无语。

　　 司马相如再是凉薄，看到这样的文字，想必也只能良心发现。故事中的结果就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司马相如迎文君入京，重续那一个雪夜之夜的情意。此时的卓文君，也没有像俗语“好马不吃回头草”一样坚持恩断义绝拒续前缘。既然还有爱，又何苦因为区区虚名而不爱？与其在暗夜里痛悼自己的爱情，不如重爱那个还爱自己自己也还爱着的人。敢作敢为，仍弃虚荣如敝履，这就是卓文君和卓文君的第三层辣了。

　　 敢抛世俗于身外，敢爱一个人，敢恨一个人，敢毫不留恋斩情，敢毫无介蒂重新面对曾经负心的情郎，这才是真正的辣，才是真正的女人。

　　六、王昭君

　　 我选择的这十个女子，中国传说中的四大美女，我只选择了两人，一个是前面已经提过西施，一个就是现在提到的王昭君。貂禅报一人之恩，陷人父子，我想在更大的尺度上，她还够不上让我们怀念。杨玉环……，我讨厌杨国忠。而杨国忠没有杨玉环，是注定成不了杨国忠的，一个人的发迹，一个家庭都异变。

　　 选择王昭君，也与家国无关。所谓的出塞和亲，所谓的胡汉交流，我想这也不是标准。我甚至在想，后来的文成公主去藏，从她个人意义上来说，就是一个悲剧，她个人命运的悲剧。

　　 “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后汉书》）

　　 我想要说的，正是那个真真假假的故事，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故事。两个男人，一个是汉元帝，一个是毛延寿。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一个是猥猥琐琐的宫廷画师。而这个女人，如果放到另一个时代背景，也许又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烈女。就因为不愿意也是不肯更是不屑受一个人格低劣的画师的摆布，王昭君以国色天姿锁在宫中数年不得见君王一面。匈奴王来了，好吧，天既不开眼，那让我离开，是刀山是火海，我的脚步我来行。于是王昭君往君王面前一站，“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从此成为中国历史上最美丽的女人。跨越不了历史的巨大空间，所以我无从知道王昭君站在汉王面前的时候，心中究竟在想什么。是平静如水，还是心情激荡，甚至有没有可能充满报复的快感？但总而言之，我情愿把她想像成心中的壮烈。决绝的人生，在这样一个弱小女子的身上突然体现得清晰无比。

　　 可惜的是，不知道是过去人们误读了她，还是现在我在误读她，在我心中，我一直非常想让别人也这样想的，正是这一点：她并非为着国家利益而去，她所想要拥有的，仅仅就是这一点——尊严！她要找回的，不是人生的所谓伟大价值，而是人生最根本的最深入的甚至是最本原的东西，也就是，作为人的尊严。她正是冲着这一点，所以义无反顾地走进草原深处。

　　 《王昭君》

　　 丢你在历史书上你浓妆艳抹

　　 讨论你一举一动的重大作用

　　 你无力辩解无心辩解

　　 没有人看见踏出边关时

　　 你嘴角凄凉入骨的笑容

　　 你不想做什么文明的桥梁

　　 你不想在这么多年以后让我们瞻仰

　　 只为了寻找自己，一如当年不堪忍受画师的折辱

　　 你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掉进历史更大的陷阱

　　 永别了小桥流水，眼前是黄沙飞扬

　　 永别了春雨杏花，眼前是冰雪茫茫

　　 父母的憔悴只能在梦中记起

　　 甚至，没有情郎可以怀想

　　 你把儿时的游戏玩了又玩

　　 你的女奴把它们发扬光大

　　 你三年未洗的躯体混合了酥油茶的异香

　　 你含着眼泪进了儿子的洞房

　　 你终于明白了冲动的代价高昂

　　 大草原的风如历史悠远的梵唱

　　 让你心如止水，波涛激荡

　　 回不去了，你的故乡你汉宫的君王

　　 一抔黄土就是你的眼泪汪汪！

        七、王弗

　　 关于王弗，我甚至觉得我完全应该一言不发。因为我觉得我要说的，在一首词的映照下，全都会是废话。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

　　 我坐着。我敲不下字。

　　 我甚至还记得我在七八年前给学生讲这首词的时候，曾经很矫情地说过一句“九泉之下的王弗，你笑了吗？”不必思量即亦难忘的那一份深情，是给予那个名叫“王弗”的女子的，一个活得并不长的女子，一个并未见得有多大才能的女子。但正是这个女子，让一生大风大浪潇洒无羁的苏轼年年肠断于月明之下。短松遍地的眉山，是密州的漫漫长夜的唯一牵挂。

　　 其实王弗的生平很少。她是苏轼的老师王方的女儿，嫁给苏轼后随着他四处奔波。二十七岁的时候，她死去。她是一个标准的妻子，一个相夫教子略识诗书的女子，她做过的最大的事情，也就是苏轼读书时炒炒瓜子炸炸蚕豆，偶尔与丈夫说说书里的故事书外的故事，然后用整个巴山蜀水的柔情来面对这个卓尔不群的男人。苏轼傻乎乎地吃着瓜子，在月夜的书里读着世界，却浑不知这个女子已经将整个灵魂都渐渐融入了他的生命。等到了王弗二十七岁死去之后，他才知道生命中有一种疼痛会如此猛烈而且绵长。

　　 整整十年了。这十年里他沉浮于世，大悲大喜已成家常便饭，可是在每一个月夜梦回的时候，他想起的，还是她。不是朋友，不是政敌，世界在这个时候都已经悄悄让路，让那个女人与他静静面对。“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在生与死的两个世界里，苏轼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