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桾

十
后来买了房子，很大的，漂泊有了终点。总以为就这样了，多么美好！那天，我和哥在家做作业，没到店里帮忙，夏日的阳光散去了热烈，忽然妈妈打来了电话，疯了似的喊，在哪？！在哪里？！
家里，咋了，妈！！
你哥呢？！
也在家啊！
你们俩千万不要从家里出来，外面暴乱了，在杀人啦！！把窗帘拉上，藏好啊！
嗵的一声，电话挂了，我迷糊了，这是怎么了？我向哥哥说了，他也不知道，我们到窗前望了望，街上静悄悄的，有几个人在走。什么事也没有啊！？
于是我们又各自作业。太阳落山，天色渐暗，一阵杂乱的叫嚷声传来，怎么了？我便到窗前去探望，而眼前的一幕不能让人相信，上百号的人在大街上追赶着过往车辆，用石头砸打！有几个人在他们的脚下一动不动的躺着，而那些被拦下的车，他们将司机直接砸死在车里，又拽了出来，然后将车掀翻了身。我揉了一下眼睛，才确定这不是梦，就喊哥哥！他追过来，也被这场景惊呆了！才想起妈妈刚才的话，忙给妈妈打电话，妈！你在哪？这里暴乱了，到处在杀人啊！
妈妈她疯了，啊！你们藏好，千万别看外面了！
爸爸了？！我忽然想起了爸爸。
你爸可能…
爸怎么了？爸怎么了？！一切突然间塌陷了，我不希望这是真的！
是你爸打电话告诉我暴乱了，让我藏好，后来他电话断了，再打不通了！
外面的疯狂升级，电话打不出去，电脑没了网络，一切堕落黑暗，焦虑和恐惧不停的穿心，漫长的夜凝结在了那一刻。起火了，那些掀翻的车燃烧了，那些商铺燃烧了……暴徒们叫嚣着，狂追着，乱舞着，仿佛一群越狱的魔鬼！它们没有心，没有灵魂，抽着风，是黑夜的骷髅！
我们见到母亲时，她哭着，精神恍惚，口里不停的在祷告……我们得到父亲消息是在第二天下午，医院打来的电话。
我们赶过去，父亲整个头缠着纱布，闭着眼，还在昏迷中。妈妈掀开被单，父亲的手、臂青紫红伤，裂开着口，妈妈她哆嗦着，我吓不敢去看。真不敢去想纱布底那张脸，害怕！
八十个小时过去了，妈妈一直守护在父亲身边。当父亲睁开眼时，他呆呆的目光，仿佛才降临这世界，充满了迷离。难道真如医生所说，父亲失忆了！
十一
哭泣声一地，蔓延了整个医院大楼。真不知道何谓幸运，是劫难之后的生？是生不如死的亡？不懂。站每一次的门口，是不是转身天堂，回头地狱，而往前退后，则是解脱与折磨？解脱一个人撒手而去，折磨却与亲人共痛！悲声恸，这结局，如果还可以重来，又如何选择？也许那时没有坚强，也没有懦弱，只会麻木了的淡定，然后义无反顾的抉择。
父亲那无神的目光，就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忽然有了光，仿佛一盏慢慢点亮，嘴唇在颤抖，半天却无声，渐渐听见话语，彩，彩…莲，彩莲…
我不解的说，爸爸，我是叶琴啊！
父亲却完全听不见我说什么，竟唤我彩莲。一旁的母亲却呆在那里，直视着父亲。
爸爸，彩莲是谁啊？谁啊？
任凭追问，父亲只会叫这个名字，别的一切似乎听不懂。
从此我多了一个名字，彩莲，彩莲，父亲为什么这样叫啊？我和这个彩莲是什么关系啊？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叫彩莲的人和我长得相似，不然父亲怎么会见我这样叫啊？当然这些还不重要，关键是父亲失忆了，谁也不认识，偏偏却能认得一个叫彩莲的人，这是为什么？妈妈为什么？
父亲对彩莲的关心是那么的深刻，无时不在牵挂着，有一条毒蛇在我的心中盘踞，妈妈的心底也正在被毒素侵略，后来，终于，母亲在我的追问下，讲述了当年经过。那时的开心，那时的抉择都沉淀成了开心的泪水，父母的恩情让我无数次的激动成泣，为了我他们放弃了家乡，让一切从新开始！该忘记的也许已经忘记，那些往事也已如梦尘封，但此时，是妈妈自己打开了遗忘的盒子，所有的视频播放，我们曾都是故事里的角色。谁是导演？我们谁都不是，是父亲还是生活？父亲失去了记忆，生活的讲述没有了声音，还从哪里听？还从何处追问？我们都不肯相信，更不愿意不希望的事发生，就算是谎言也好，可现实不肯。
我一定要弄清自己的身世。
妈妈阻止鉴定。
我坚决要去，我不相信这一切！
依然鉴定了。结果我是父亲的亲生女，而妈妈不是我的亲妈妈！怎么会这样？
我看到妈妈眼中的泪水在往下滚，她一个劲的说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妈妈从开始就预料了结果，她宁可永远不知道，是我撕开了这层纸，是父亲欺骗了她，她心中最圣洁的爱情不过是自己梦而已，原来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彩莲，谁呀？这个不相关的人在父亲的口中不停的喊着，走进了我们的生活，敲碎了我们平静的梦。彩莲，这个陌生人和我是母女吗？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十二

没有人知道，只有揣测，舅舅追问我父亲的大伯，也就是我的大爷爷，大爷爷说了一点曾经的故事。当年父亲还在一中读书，后来处了一个对象，那是一个汉人，所以家里是相当的反对。再说，父亲从小就失了双亲，是大爷爷抚养，而大爷爷是我们穆斯林的大阿訇，让一个汉人进自己家，这是很打脸的一件事。后来，大爷爷停了父亲的学业，便迅速处了一份婚事。而对于父亲处的那个汉人女孩，却连一点再多余的信息也不知道，也没有见过长什么样子，因为他根本就不想知道这些。
一切都已经淡忘了，这刻又被提起，却无从知道。和父亲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们，因为年龄的原因，似乎不是很和谐，只有一个小姑姑，我也只是听说，没见过，说她和父亲相仿，在一所学校读书，也是最怜父亲的一个。
小姑姑的脾气不大好，大爷爷说对的事，小姑姑总是说不对，小姑姑做任何一件事，大爷爷也总看不顺眼。就这样多少年，越到后来越是不相融，所以当大学毕业后，就很少来家里了，再后来就不回家了。我们和小姑也鲜于联系，这一刻也不知道从那里去寻找，也许小姑姑她知道更多的故事。
也想从父亲那想听听，然而父亲除了会喊着名字，会在看到我时说些眼前的，别的一概不会说。你说你的，他说他的，他的记忆也仿佛就那么两幅画面，在无尽的重复又重复……
父亲直喊彩莲，渐渐我就成了彩莲。想知道彩莲是怎么样一个人？想知道她为什么在父亲心里刻那么深？想知道更多。希望找各种能引来父亲记忆的画面，好像都没有效果。只有那么一次，用一片叶子吹奏一支小时候父亲教我的曲子，父亲忽然很激动
晚风亲我的脸
送来五月的甜
深爱在黄昏后
车儿悠悠慢
多么喜欢这个夜晚
谁在说着悄悄的话
树叶沙沙沙
麦田嗒嗒嗒
爱恋的世界在蔓延
多么喜欢这个夜晚…
还是这支曲子，用一片树叶奏出来，轻如一段梦呓，来自绿茵深处，许是曾经无数次听起，醉了心底静谧的清泉，不繁华，不妖艳，若你不细心去聆听，它便不存在。当梦要来临，或是一种寂寞，一种失落蓦然升起，就听到了，然后醉了。
我学叶片的曲子，还是小时候，跟父亲学的。把一枚叶放两唇间，要吹响不易，我终于学会了，可哥哥却一直没能学会。从那时起，父亲就是那么喜欢听我吹曲子，一遍一遍，他听得就出神了。现在回头想想，这一切是有原因的。
就因为父亲喜欢我在树叶上吹的曲子，前段时间，我想已经好久没为父亲吹奏了，就又吹给他听，不想他激动不已。
彩莲！我也会了！给你听！
看着父亲激动的样子，我把叶递他手上，他嘘嘘吹着这支熟悉曲子。原来叶子吹奏是这个叫彩莲的女人教给父亲的。我以旋律希望唤起父亲更多的记忆，可是他除了落下泪，就没有别的回应。我一遍遍的吹奏，父亲终于又说话了，彩莲，你去哪了？小树林在吗？等着你。
虽只言片语，听出其中有太多的美好画面，我渐渐更加倾心于这个叫彩莲的女子了。
十三
母亲是最受伤害的，本来就已经痛楚，而那个不存在的彩莲却因我而出现，就算我并不真的是，可父亲的眼中我即彩莲。假如我不是彩莲样子，那父亲也许永远沉睡在消逝的梦里。而梦醒时，残存记忆画图中，剩余的都不是我们，我却变成了母亲伤口的盐！也许沉睡更好，就如母亲当初阻拦我做鉴定，那怕糊涂，却不会碎了自己心底那点蜷缩的梦幻，还可以对着梦幻诉说着美好。
我们也想过，父亲的记忆也许能恢复。彩莲，这个女人是父亲记忆深处的人，是不是能有帮助了？医生也是这么说的，有可能。最难受的还是母亲，她本已残破的梦境，还得继续沿那路径走下去。
如果能找回记忆，无论怎样，都可以。
彩莲，谁啊？在哪呀？还能找到吗？也许她出现，真能唤醒父亲。
要找到她，现在只能问一个人了，小姑姑。可小姑跟家里疏于联系，我们就更不知道了。听大爷爷说，她在南方，做个什么处的工作，嫁个汉人！母亲说：一定要找到，只要有希望，无论结果怎样，她都愿意！
说完这话，母亲她哭着，我也哭着，我分不清对与错！我自己本身就是错！
六月哥哥，目前我能讲的故事就这么多，故事肯定还有，但是往后是怎么样我不知道，只希望看好父亲的病。
天色已暗下，从窗外映入红彤彤的光芒，在眼前我看到一幅相偎依的情侣图，好美啊！
那你的小舅在家也没打问到消息吗？
当时，我们来疆，两边的家人都是反对的，在离开的时候，是小舅送我们的。而到了这边，常联系的人还是小舅。这些年，和老家联系也鲜了。就因为找彩莲不到，这才请小舅帮忙。而家里这大的变节我们一直隐瞒着。其实，小舅在事发后就追问过。直到现在，我们告诉了事情，他便立即飞机来了。来了，我们生活拮据，他便即刻宰羊……
叶琴哽咽了，她说不出话。身边的他又唤彩莲别哭，别哭。
我起身，道别，是该离去的时候了。
六月哥哥，我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絮叨哥哥了。 灯光里，她眼睛闪闪的，噙着两颗星星，我只怕它坠落。
不，真的荣幸，叶琴妹子，我听到的是一段感人的凄美爱情故事。至于结局，已然，我们就不必苦苦追寻了。
他笑了，在我目光里，那双眼睛又水般流动了，在绿的枝叶底，我却看不清了。

我告别。她送我在身后。
彩莲！彩莲！他唤着。
我听见她答应着进房里去了。
十四 尾声
上月的帕米尔高原，是一片银光世界。如果可以相约，那我只想驻足在夏天。然而，因为路过，忽然想起了，上学时，就知道的我国最西土地，帕米尔高原，葱岭这些词，于是就停留了，想看看，尽管是深冬，也无所谓。
这座高原，不象是高原，都是高耸如云的山脉，一座接一座的高峰，让人目不暇接，她们都一身银装，把圣洁以各自的高傲，恃放，狂妄诠释，而我们自己，也确被这气势慑倒了，除了感叹还是感叹！
有一个词，天域之外，真是这种感觉。然而，在这里，还能接进电话，我真的是吃惊不已，移动也太厉害了吧！
是马杰打来的电话，六月哥哥吗？
哦，是易卜拉欣？
恩，朵斯提，我们明天就要回老家了，是姐姐让我打电话给你的。
啊，回家了？唉，我还在外地，可惜不能送你们了！
哥哥，没事的，我只是想说几句话。我们主要是为了让我爸恢复记忆，准备寻那个叫彩莲的阿姨。在老家，说不定有人知道的。
我的朋友，我希望着你们的希望，虽不能相送，但你们的故事，在我的耳边于这银色天域间，一万次的盘旋，掠过那玉洁的顶峰，我将永远的仰望。
在很远的山谷里，忽然升起了一缕缕的烟雾，身边的塔吉克朋友惊道，那雪崩啦！
啊！雪崩！
看着那烟雾一阵阵浓了起来，那塔吉克朋友又说，好凶啊！
凶？！我觉得没有多大的动静，可最后听了塔吉克朋友的解释，才懂了。
这雪崩太远了，听不到隆隆声，如果我们近前，这场雪崩是灾难，无异于山塌！
什么山、地、冰雪崩，我未真见过。望眼那一场轰轰烈烈的表白，不禁感叹这爱恋，在静谧于圣洁里滚滚。
彩莲，一个冰雪之后的女子，你们的爱情在这片雪白之域，谁能写下啊？为什么让我偶遇这一场盛况？除了静静眺望，只有最后的离去。
一个星期前，马杰又打电话对我说，他们通过小姑姑找到了彩莲阿姨，大概知道了一点彩莲的故事，当年，她跟着父亲从北京来到他们乡，从事文化方面的工作，后来又在镇中学成了老师。她的父亲可是个俄语通，曾在苏联留过学。后来，她一直生活在国外，偶然就和小姑姑联系，为的是能有一点儿叶琴的消息。岁月流逝，渐渐，忘记了曾经，就联系也淡了，只在梦里，或是有个叶琴。
她从国外赶回来，把他带走了。叶琴哭了，妈妈没哭，叶琴没有一起去，妈妈送她们去了机场。
她的确引来了他许多记忆，但只是记忆，没有现在。她说国外她认识一个这方面的专家，让她带走吧。
一切都已经不在重要，站在生命的舟上，也许希望一个人幸福，这对于自己，或是生的最好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