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蠹

 



    我是不该写黄山的。
    就如我所经历的很多大山一样，曾经的热切向往总是抵不住那无奈的匆匆，从雾掩的五台，到酷热的峨眉，我们总是还没有窥见全貌，便不得不离开——更谈不上体验，和看到山的真如。就像我们生命经历的人，被我们无端的辜负，十年春山梦好，只是薄幸名存。
    所以这一次，黄山给予我的，是一场大雨。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黄山的秀美与雄奇是多年的梦想，其间最为迷醉的却不是盛名的迎客松，而是霞光万丈里，苍茫的云海。
    选在这一天登山，纯系无奈之举，同伴的机票就定在次日。望着灰黄的天色，摇摇头，心中存了一分侥幸，盼望奇迹。



    从慈光阁入口，那一点兴奋便被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黄色打得粉碎——那是满山满路的黄色雨衣，不知有几百千人在前方缓慢的蠕动。去往索道的台阶上有着黄山温馨的提示：您所在的位置，到达索道约需两个小时。
    时光在此刻变得闷热而冗长，经年的叶子是视野里最美的全部，不时的雨水溅入拥挤的人群，却总也洗不清中国人的秩序与文明。
    这是一个雨天，我们，这些微薄的生命挤在一起，朝拜黄山。



    终于，缆车飞向梦想的顶端，黄山崔嵬在我们的脚下，只有在这一刻，躲开了不变的黄，看见了满眼的绿，看见了水雾的波澜，看见了流泉的山隙。
    我知道这样的天气，黄山已经隐藏了他的壮阔，我们所能见到的，也就只有细节。
    苦笑了一下，细节堆砌出来的黄山，如管中之豹，我所能做的，也只是记录了。



      终于在拥挤的人群中冲出，终于在嶙峋的石壁上见到了黄山的招牌，这一株松树就是黄山的全部，这一个姿态已经定格了太久。
      站在这里，我知道自然形态被国人赋予的意义，却不知这漫漫的时光里黄山松在全民旅游的大潮中是否还有迎迓的心情，百年的俗客除了摆姿势拍照还能为黄山做些什么。在迎客松面前，人们只能在先人赋予和拟定的格式里浸润与膜拜，而云里雾里中唯一干燥的，只剩下身边导游的解说。

    一株迎客松，八百看山人，蝗虫一般的黄雨衣在风雨中烈烈作响，拥挤的人群在湿滑的山道上步步惊心，无处可避，无处可歇，无景可观，无路可走。
    看看时间，竟然已是中午，没想到一个玉屏索道就浪费掉了整整一个上午。雨越下越大，同行的人已经走散，放眼处除了继续涌来并迅速漾开的黄色人群，竟寻不到上山的路。



    猴子们在凄冷的山岩上冻成一块块的石头，它们的身后就是悬崖。它们如我一样呆呆地望着这片黄色的人海，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这里究竟是谁的家园。终于有一只猴子嘶声叫喊着扑向成排的镜头，把一位游客的雨衣撕得粉碎.....
    我忽然觉得，这猴子的反击，就像雾霾和地震，像暴雨和山洪，是自然给予我们人类的报复。
    我们，该走了。



      传说中的莲花峰隐进了传说，最近的天都峰却在几年前就已关闭。无边的大雨连接了天空和林海，黄山，在用这样的方式送客。
     一念至此，也就坦然了，要想体验山之大美，首先该是顺应。没看见黄山的云海，也算看了雾海；没看见黄山的峥嵘，也算是看了雨里的风情——这没什么不好，我也给了黄山一个滴水的眼神，走向了下山的路。



    人说黄山四绝，有奇松怪石，温泉云海，奇松是见了，怪石就在眼前的水雾里立成剪影，而这水雾岂不是云本身？想来四绝已见其三，心中甚是满足。黄山总是没有负我，我便在这般柔情若水之中，生出一份温暖的爱慕。
    过高的湿度让我的镜头煞是不堪，我毫不吝惜的擦拭，去拍摄黄山美好的细节，而此时的黄山竟也如初恋一般，亦嗔亦恼，时雨时晴，耍着女人的小脾气。
    艳遇，总是最美，明明知道终将薄幸，却总是舍不得那片刻的温存。 

    同伴们都已去得远了，我还呆呆地坐在一处山隙中，望着如帘的雨，听着山的呼吸。这里不是景点，这里只是山中一个无人的角落，这里只有我自己。
    耀眼的天光下是沉重的阴影，我能看见那些阴影在缓缓移动，在树下、在苔间、在崖边，在我手上。长长的叹息里，惊惶的流年来不及回首，来不及悲伤，我日月千年里匆忙的一瞬，坐成一尊属于黄山的雕像。

     如此的天气，还是看见挑山的人，他在雨雾里喘息。
     走了许多名山，虽然都修建了索道，但几乎都有挑山工存在，用肩膀担起生活，用双脚丈量生命。记得泰山的挑山工，就是一根扁担穿起货物，而峨眉，是一个梯形的支架，加一把木杖。看着眼前的黄山人，我知道他们只是方法的不同。
     这个古老的行当不会消失，社会底层的劳力者，还将日复一日的攀登，他们的眼里，没有风景。



     在冷冷的雨中，一切都变得简单而真实。这源系道教的黄山，源于黄帝的黄山，而今剩下的，除了这些岩石与草木，也只是一个名字。来过的人们或许如我没有机缘，或许根本不去寻求黄山的真味，和神明。人们能够记住的，也只是那些被赋予的精神和品格，那些被称颂的奇迹和头衔，那些被比喻的建筑与石块，那些被夸张的历史和传说。
    其实我也一样，走马看花，看看，也就够了。     



    终于还是要走的，黄山并不属于谁，就像漫山的游人，迟早要走过这段古老的路。
    我看不见黄山的全貌，我只能看见咫尺的距离，我不愿去歌颂黄山的美好，也不再有惊艳的期许——这一次的行程，没有喜悦，没有禅悟，黄山就是一次雨里的跋涉，既没有什么值得感动，也没什么值得说起。
    总算是一次经历吧，黄山的雨，我并不急于赶路，因为我知道这下山的路，每走一步，都更接近离别。



    水色迷蒙里偶尔有了好看的风景，我的相机却出现了问题。
    先是测光错误，F2.8的光圈AV模式拍一朵山花竟被设定曝光25秒，然后是白平衡错误：无论阴天、阴影还是手动白平衡模式，画面都呈现一种诡异的赭黄色——镜头里的黄山，果然很黄。
    我苦笑也担心，担心雨水潮湿了电路，即使能坚持拍下去，相机主板也会烧毁。



     可是我的衣裳已经湿透，浑身上下再也找不到干燥的地方，更不要说兜里的香烟和纸巾。
     只好把相机塞进怀中，那是“感觉上”不再淋雨的唯一方法，几乎是一路小跑，我必须尽快到山下，妥善处理相机。雨滴还飞溅在玉兰的枝头，下山的路，还不知有多长。

     下山，对于膝关节和腿部肌肉是巨大的考验，我的匆忙让我近乎脱力。



    手机的触摸屏也已经不能正常使用，看了一眼怀中，镜头还在滴水，这号称77处防水设计的宾得K7能不能经受这次考验？最后拍了一张以后，我没敢再尝试，因为这是妻在最艰难的时候，送给我的第二个礼物。
    第一个？SONY摄像机，被我掉进了大海.....偶尔的遇见上山的游人，我非常羡慕他们的黄雨衣。



    黄山，与我开了一个玩笑，过了半山寺不久，雨居然停了！苍茫的水雾渐渐散去，嵯峨的山峰隐隐迩来。
    我疲惫的倚在栏杆上，看着满山的林木苍翠欲滴，这是神明的惩罚，还是薄情的挖苦？我在渐渐晴朗的天空下看见传说的黄山。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拿出了相机——测光正常，白平衡正常！我慌忙向着山顶，深深一揖。
    下次登山，先拜山神罢......



    手机竟然也好使了，拨了个电话给妻，她却没有接听，我知道这个时间她正忙着，索性挂断了，她会知道，我平安。
    我承认我对器材的重视源于对妻子的愧疚，为了相机错过了黄山我并不后悔，我更愿意相信这就是一种宿命，这是黄山和我、我与妻之间，必然的经历，是吧？情感本就是自然的力量，无论对于谁，都很公平。
    重新的举起相机，山溪便开始雀跃，绿叶欣然。



     黄山在我离开之前，终于掀开了神秘的面纱，那本是使人惊悸的雄浑。
     我已经平静而坦然——不管传说如何美丽，我所见到的，就是我的黄山，就是这普普通通的模样：没有天下第一的奇秀，也没有轩辕黄帝的仙灵，是岩石，是绿树，是大雨和石阶。溪流如昨，只是有了阳光，只是山径上多了些游客随意丢弃的雨衣。
     黄色的雨衣，黄帝，黄皮肤的国人，黄山。



     到了山脚，晴朗的黄山鲜艳起来，我将在这里与同伴分手，开始一个人的行程。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半了，我必须在今晚赶到池州，我的朋友老桂，已经把九华的行程，安排在明天。
    大家陪我在屯溪的高速路口等候去往安庆的客车，我的腿却已经全然的没有知觉，无法行走甚至站立，索性坐在地上，等着司机拉我上车。



    大巴车行进在屯溪到青阳的路上，已经和老桂通了电话，我笑着，如果这家伙问我黄山如何，我一定郑重地告诉他：
    黄山，很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