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蠹

 


    九华山，是我行走佛教四大名山的最后一站，我知道我一定会到达，不管在哪一天。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在许许多多的日夜里，九华便是红尘千里中一朵盛开的莲。虽然地藏菩萨的传说也曾让我对“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无上慈悲感慨良多，并充满向往，但我明白，我所真正期待的，是九华山本身。
    九华就飘渺在白云千载的池州，而我在经历了种种必须的因果之后，终于到来。

    波浪般蜿蜒起伏的黄墙有如一曲舒缓的梵唱，引导我们的视觉和脚步，走向九华的深处。
    这真是宿命的安排，还是我虔诚的灵验？嗯，很多东西，该来的是挡不住的。就像文字的灵感，就像女人的月信，就像你这一次的邀请，就像我命里的九华。我相信我一定会来这儿的，所以我们认识，是必然的。
   “这——应该是吧，但九华，却是不可以调侃的。”
    说这句话的是我的一个朋友，我这一次来到九华，就是因为他。



     九华山的脚下，如所有的名山一样，宾馆林立，庙宇参差。
    “九华山最早的主人，名叫闽让和，为人乐善好施，在九子山中修桥补路，行医送药，人们都称他为闽公。这一日，闽公听说山中来了一位被称为洞僧的苦行僧，住在南台的一个山洞里，便派儿子拜请。洞僧欣然赴约，来到闽家：但求一袈裟之地。闽公欣然允诺，洞僧称谢，随即脱下身上的袈裟，向空中一展，只见一袭袈裟，越旋越高，越展越大，最后将九子山大大小小九十九座峰岭一齐罩住....”
     他说的，便是这九华的传说，是地藏菩萨道场的由来。    






    “我不是，我不信佛，也不敢信佛。”
     于是我们都不再说话，这一个年年行走在九华的人，对于九华有着十分敬畏的人，不可能是一个心中没有信仰的人，至少，他已经无法与九华无关，与佛无关。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笑了，六祖说，獦獠都有佛性。



    “前面，就是肉身宝殿了。”
     他的话不多，完全不像他的文章那样洋洋洒洒。
    “九华，自金乔觉始，众僧尼寂灭之后，其肉身置函中经三年，如果仍“颜色如生，兜罗手软，罗节有声，如撼金锁”，便将其肉身置于石塔之中，奉为真身菩萨。”
     


     我们面对着肉身殿里唯一的一座真身，火红的袈裟里是安然的趺坐，金漆的面孔上是宽容的微笑，和不泯的慈悲。
     我相信这是修行的结果，更相信这是佛性使然，在更多的人疑惑在肉身与法身、功德与罪孽的时候，是不是有人会知道为什么普天下只有九华有着这样的奇迹？九华，在告诉我们什么？
    这一次，他没说话。
    “你没有写过九华？”



   “没有。”
   他的文字很润，润如好女，平淡清雅，带着一点羞答答的思考，带着不愿与人同享的孤单。那一篇《复松寺》带着些些的禅味，那一篇《春汛》带着淡淡的花香，几乎每一篇都让人惊艳，让我好奇——我想知道写出这等文字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的确，他没有写过他最熟悉的九华。
   


   放眼处是高耸的云杉和莽莽的山脊，他与九华，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他从没有说起过他的家庭，只是告诉我他在一家公司做着财务总监的岗位，文字，只是他的业余爱好，是一种生活的方式。
   于是我在臆想里勾勒着他的轮廓：他的文章里带着江南文人的视角，却缺少着一种文人的浪漫；他的话语中带着对生活踏实的态度，却没有直面生活的勇气和追求的决心；他的思想里有着对佛法的敬畏和向往，只是不敢承认心中的信仰；他是一个在九华山中行走的灵魂，已经走不出他的九华。
   所以他不敢写九华，就如很多人不敢写自己。



   “你要是个女人就好了。”我笑着：“你就是这九华山里，最美的花儿。”
    众人大笑，他竟然有些脸红，我相信他听懂了我的意思，真正的文人，是懂得爱的，真正的佛心，也正是多情。“你听没听过一个溺水的人祈求上帝的故事？”佛给了我们世俗的生活，让我们去爱，去把握。

    他沉默了一会儿：“且爱，且珍惜吧.....”
    这一句，我听懂了：“你这个家伙，有诗心有佛性，有士大夫情结有现实责任....结果哪样都没直指本心！”
 


    他也笑着，似乎有点窘，似乎是在转移话题：“这九华，是所有佛教名山里唯一一个佛道并存的道场，所以你可以在佛祖和菩萨的身边看见十殿阎罗，这是宗教本土化的典型代表，融汇了中国封建等级制度和文化.....”
   这九华果然不同，这是适应的态度，还是彼此的宽容？我更愿意相信是后者，万物相容就是世间的本相，正如一个盛满红尘的情怀。
   “我们要去哪里？”
   天台。



      阳光普照九华，松柏峭拔在岩崖的绝顶，山隙里流淌着涓涓的溪流，这是万物舒张的三月，山风撩动着九华的衣襟。
     “这是我第一次上天台。”
      我很惊诧，难道天台有怎样的情结？
      天台就在望中的高处，在从未到达的远方。



      索道以后，尚有一千多级的台阶，我们边走边休息，这一段路，走得很苦。
      沉重的喘息里，大家都不多说话，我突然觉得，在他美好的文字后面，隐藏着深深的疼痛。那似乎是一种忍耐，在真实的世界；也似乎是一种逃避，有一些东西他不敢触及。他在用文字描绘一种理想，用表面的从容，掩饰内心的孤独。
     “是，我们都在恪守一些东西......”
     恪守，我懂了，不再追问。



       终于登上了天台，看了介绍，才知道这天台峰海拔高度1325米，略低于十王峰，因天台是教徒朝拜地藏“圣迹”之所在，所以往往将天台称为九华山的主峰。坐落在峰顶的地藏寺，古名天台寺。来九华山的佛教徒大多到此朝拜，称之为“中天世界”。
      这是九华的顶端，这是佛法的高处，这是理想的终极，我终于明白，他一直没来天台，是为了什么。 



     其实——我在揣度着词汇，“当一个人在面临一件事的时候，如果首先想到了佛祖，那就已经是直指本心了......那就是一种信仰，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
     他没说话，我想我已经看到了一颗佛心，尽管他还存在于一个走在俗世的躯体。释迦在成佛以前并不知道自己终将觉悟，还有这九华的金乔觉，不想成佛的人，未必不是佛的本生。
 


      我自顾的想着，终于没有说出，我知道这日常的生活，本身就是修持——是他必须走过的磨砺。 一念至此，我笑了，这就是一个面壁的比丘，等待着他破壁的一刻； 你离不开的九华，就是你的菩提。
      心中有了坏坏的念头，我想看到他踟蹰的表情。
     “兄弟，你不肯皈依，是不是有什么人放不下？”    



    “天河挂绿水，秀出九芙蓉。我欲一挥手，谁人可相从？”李大仙潇洒着飘然而去，留下我在这里自作聪明。想起来我又何尝不如是，我们一样的在现世里挣扎，在灵魂里纠结；我们走着相似的路，我却还没有找到我的菩提。 
    灵山开九华，我们都在山里。
 


       “你有没有觉得，九华山的佛像与其他道场里的，有什么不同？”
      我搜罗着上山的记忆，只是记得那些造像都非常的高大，容颜栩栩，仿佛就浮在头顶，俯首人间。
      “九华的造像，面部非常完美，是全国各地佛像的范本和楷模，许多寺庙在建设佛像时，都来九华取样。”
      这个，我倒是真的没有发现，怪不得每个佛像都那般的真实而亲切。说话之间，佛像们微笑着，飘过我的额头，五彩的佛衣笼罩着所有的九华。



       天台的锁链系满人间的心结，是爱的承诺，是平安的祝福；我们也有一些情结留在这里，和一些不肯说出的理由。
       然后云烟缭绕在红尘的归路，然后九华，就在年年的梦里，开满莲花。
      “你每次来九华，都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就是一个行者，不由自主的来.......



    在天台的顶端，我们都坐着，不再说话，我相信我们这同属第一次的登临，会在每个人的生命里，留下不灭的痕迹，有一些事，能够了然，有一些人，能够放下。
    九华神圣在美好的池州，我们身上浸染着佛国的香味，偶尔的对视，会心一笑。
    “林下相逢，只谈因果；山中作伴，莫负烟霞。”



       天台已经在身后了，不知名字的花儿开放在车流的路边。
       从佛祖拈花之后，所有的花儿似乎都拥有了佛性，人们都知道了花中的如来，看见了花中的世界。于是我便也在这花中看见了一个在用文字修行的行者，看见了又一个不愿成佛的布衣，看见了不得不来的九华。
       我将离开这里，这一次的九华，与地藏王无关。



      回来的路上，再一次经过肉身宝殿，他忽然感慨：“也许我是该给自己找一座能收留我的庙了......只是肯定不在九华。”
      还说自己不敢信佛！这个家伙，他早已住进自己建造的庙里，在思考在困顿，在参悟也在彷徨，我知道他在小心的珍惜所以不舍，他在生活里担当所以不离，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修行。而这一切，无关乎在不在九华。
      会是复松寺吗？还是一个山洞？ 
      嘿嘿，九华很大，你逃不出九华。



       这怅寥的九华，直如一场大梦。
       正当我琢磨着如何揶揄他一下，猛然回首间，却见他在明媚的阳光里，粲然一笑.....
    
       对了，他叫如歌，俗家姓桂，我们都叫他老桂，今晚，他要请我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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