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蠹

 


     一直以来，我对“安徽”和“徽州”处于一种概念混淆的状态，从未想过现属江西的婺源曾经隶属于古徽州，更没想到与黄山仅仅几十公里的九华，并不属于古徽州的范围——那仙界一样的九华，竟然属于池州府；而我们现在所说的池州，叫做“贵池”。
    百荷大酒店就在贵池，我睁开眼睛，与池州一起醒来。



     江南的早晨迷蒙着如烟的雨雾，我还醉在昨日明媚的九华，一个个如幻的场景像镜头一样切换，让我在恍惚里，浑然不知自己是在醒中与梦中。江南，真真的就是这里，我刚刚走出酒店的大堂，便碰洒了一地晚唐的露水。
     如歌来接我了，这一次他邀来了他的朋友杜哥。 
     杜哥是青阳人，与如歌一样的朴素，很少的言语里透着一股真挚和热情；他是兄长，也是今天的司机，温和的微笑一如窗外的细雨。



    我们今天的计划是前往石台县，我看了看地图，方向是贵池的西南。
    “你知道吗？”如歌说：杜牧的清明——牧童遥指的‘杏花村’就在贵池......我大吃一惊！那篇脍炙人口的诗句竟然就出自这里！
    “包拯和杜牧都做过池州刺史，李白在池州写过《秋浦歌十七首》，梁昭明太子萧统在池州编纂《昭明文选》，岳飞在这里写下了《池州翠微亭》，陶渊明在东至县写下了‘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



    我如遭雷击，喟然无语，这些年自诩古文，却不求甚解，未尝真味。坦率地说，在认识如歌以前，我不识池州。
    然而池州就在车窗外浑然坦荡，清秀从容，深藏着千百年的文心，滋养着诗人的灵魂。便是这样的池州，引来了历代才人的妙笔，便是这样的池州，养育了如歌朴素而精致的文风。
    “特特寻芳上翠微”，我叹了一口气，看着杏花村在窗外匆匆的远去。



     “前面，是大王洞了。”
     我们在一片空旷地停了车，放眼望去全无岩洞的影子，只有一个小小的亭子似乎是售票。
     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石阶上滚动着不知是什么植物的果实。如歌买票回来，竟然拿了三件黄色的一次性雨衣，看着我惊诧的眼神：“门票里含的，洞里潮湿，而且我们要乘坐缆车，然后再走一公里左右的山路，才能进洞.....”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女孩，我笑了：“这也是门票里含的？”
     那女孩笑着：是的，我是导游！



       我们边走边聊，女孩是还没毕业的学生，勤工俭学兼实习。因为路线曲折，每一拨游客必须由导游引领。她在这里打工，每天要带六七次游客，走着我们一样的路程，3.5公里，一天下来，就是二十多公里的山路。
       一路草木润泽，流泉雀跃，曲径通幽，移步换景。由于空气里含氧量很高，一路走来，也并不觉得疲惫。



     杜哥居然也是个摄影爱好者，一部小小的卡片机随走随拍，山岩草茎全不放过，竟然比我走得还慢。我暗中庆幸，连续两日两名山，黄山与九华早已耗尽了我的力气。
     偶然的回首间，是杜哥在桥上招手，如歌道：仙山与地狱，就隔着这桥。
     这句话，我没听懂。



    我们踩着枯叶与湿滑的石头小心的行进，小导游在不时的提醒我们小心脚下，而如歌却信步闲庭：“洞户千年叫不开，白云无主自徘徊。只因种玉人归后，一闭春风待我来”。
    这是谁的诗？你写的？
    “滕子京写的大王洞。”
    我大汗，一入池州府，不算文化人儿.....
 


   一脚迈进洞中，仿佛撞进别样的世界，身后的草木与亭台忽然的遥远，心中隐隐有一丝的惊恐，就如死亡之前对人间的依恋。
   好像找安慰般的，我问如歌：这洞，你来过吧？
   这家伙依然是那副恨人的表情，淡淡地吐出俩字儿：“没有。”



    如幻的灯光里是逼仄的石径和压向胸口的嶙峋，时而侧身通过，时而豁然开朗，在慨叹自然的鬼斧神工，也在对未知的前路存着复杂的慌乱。这不是人的世界，这是地狱的入口，我胡思乱想，神经兮兮，不知自己何由而来。
   忽然的想起但丁的《神曲》，那是小时候读过的第一篇名著——天堂、人间和地狱。
   我会看到什么吗？



    “看那座桥！”顺着导游的手指，我忽然觉得那就是奈何。
    该死的如歌如鬼魂般的忽隐忽现，头顶不时的滴下冰冷的液体，就连小导游的的解说，在空旷的回荡中也似乎带着冷笑.....这地儿阴气很重！我强作镇定，来了一张长曝，再一抬头，导游、如歌和杜哥，都不见了。



     那绝对是一种可怕的孤单！即使我明白，这里仅仅是一个溶洞，一个旅游景点。
     “小心脚下！”小导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送她一个幽怨的眼神。
     “大王洞全长2.2公里......”这大王洞竟然这么深，真不愧“大王”之名！虽然我对洞中景致迷醉不已，还是生出了对阳光和天空无法遏止的怀念和向往。



     如歌道：这还是藏兵洞呢。
     明万历四年（1576年）两广总督凌云翼调集20万大军分10路围剿罗旁瑶民，命高州参将陈璘率一路进攻信宜怀乡。当地瑶民首领肉翼大王率众浴血抵抗，战败后退守虎跳，进入洞中，据险固守。陈璘的兵将无法上去，被牵制于此，进退两难.....
    得，我还是拍片吧~ 



    到了空旷一些的部分，我的压抑感渐渐淡去，随之而来的是对光影和造化的慨叹，对这一次经历的珍惜。洞中几乎一步一景，我便打开脚架，一路狂拍，回头看杜哥也拍得全情投入，浑然忘我。
    小导游不住地催促我们行进的速度，我便于如歌商量，让导游先走，我们才能安心拍摄。如歌也知道导游是按次提成，答应了。
    小丫头笑了：“洞中只有一条路，你们走不错的！”我与如歌相视而笑。



      这回有了充足的时间，杜哥亦开怀，只有如歌不乐，问之缘由，如歌指着岩壁的肌理：“我心里堵得慌，我觉得我就是走在牛的胃里.....”我与杜哥大笑，心中明白，他不好摄影，纯粹是陪着。




    洞中居然有休息区，三人坐下，各自点了一支烟，我给他翻看相机里的照片，这一次的拍摄，全是30秒的长曝光。
    这里——这是两张地下河的照片，却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调子，冷暖分明的画面呈现着同样的神秘与诡异，他抬起头，我们几乎同时迸出了两个字——
    冥河！



     越走越深邃，越走越没有尽头，上上下下的两公里，不知有多长。如歌的情绪渐渐低落，几乎不说话。
     我望着没有尽头的前方，忽然想起马航去年的广告：lose yourself on a journey of epic proportions, wherever you go,no one will ever know. 迷失在如诗般的旅途,你的终点,从未被人知晓! 



    看看表，我们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大王洞还在狰狞着他百变的面孔，三个人在同一条路上彻底走散了，我寒冷的身体上是黏腻的汗水，拍摄的热情渐渐退去，对阳光的向往已经是一种不能等候的渴望。
    加快了脚步，我要回到人间！



    当那一束耀眼的光华照亮我的身体，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已经走出了冥间，我愣在那里，仿佛经历了一次生死的轮回。不知是什么液体流过嘴角，我听见自己胸腔里的欢呼！
    2.2公里，何其短暂，就像人生匆匆的百年。



       两个二十年的朋友——现在也是我的朋友，这样的姿势让我想起年少的时光。
       与我的装束相比，他们的衣着几乎朴素到十年以前，我却在那两张面孔里看见文人的笃定与宽厚，看见胸襟里激荡的意气，看见经历岁月的平实，和江南灵秀里精致的灵魂。
       我很开心，因为我曾与他们一起走过一段同样的路。



      石台县就悄然的在烟雨里来了，白色的现代建筑也带着徽派的风情，那一座古老的石桥连接着翻涌的历史，我似乎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似乎在前世的什么时候，曾经到来。
      我们没有在石台停留，汽车穿过并不繁荣的街巷，穿过行人和屋舍，那是一段属于记忆的时光。



       “我们要去的，是牯牛降，人们称为小黄山......”如歌顿了一下，望一眼天光：“但是时间似乎不太充裕。”
       我很坦然，行走的路上，过程本身一样美好，这些远离繁华的宁静，这些不似人间的相逢，一样的动人心魄，就连村口舒张的老树，也勾勒着池州古老的故事，招呼着古今来去的旅人。
       “其实，我们一直在沿着秋浦河行进。”



      千千石楠树，万万女贞林——这便是秋浦河，断肠的诗人已经离去，千百年来的秋浦河却还是原来的样子。
      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侬不，一字一句已是我空洞眼神里无意的呢喃，如歌的身影就久久地伫在水岸，我知道他一样的慨然，流水带走的是匆匆的年华，是动人的爱情。一梦醒来已是中年，是现实和责任，是思考与挣扎，于是我们老了，就像这秋浦的秋霜。

        掬一捧秋浦河的水，然后就笑了，三个人相视，什么也没说。



       到达牯牛降的时候，已经是景区下班的时间，我们毫无遗憾，调头而返。 油菜花夹道开放，池州人就生活在花田的深处。
       “池州有太多值得去的地方，你最好拿出一个月的时间，其实就是九华，和你向往的复松寺，都可以静静的呆上那么两三天......”如歌的话在耳边滑过，我知道那仅仅是梦想。这两日三界的行程已经让我满足，已经足以滋润我并不丰满的生命。
       “晚上喝酒，我给你介绍几位朋友。”



       秋浦河在路边忽隐忽现，我相信他所说的朋友一样的流淌着池州的血液。薄暮里看见贵池的路标，心中满满的，是对这个城市的归属与亲切——老桂！
       嗯？
       我笑着看着他，却住了口。

       眼前是杏花招摇的酒旗，今夜，就醉一次罢，不负秋浦，不负清明。